队伍中不知是谁竟还随身带着陶埙,也不知他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在吹奏它。
乐曲的调子极苍凉,和着埙独有的音色,不似表达悲意,而比悲情更悠远,更凄清,更寂寥,像是传达给远方思人的音信。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埙声直能传到人灵魂深处,悠长的古调震荡着引起共鸣,秦在于不久之前还在沸腾的满新豪情与杀意被它一洗,霎时就不见了影。
约莫身为同一个物种,人的悲喜到头来相互还是有所牵连启迪,她分明从未感受过什么离愁别绪,此时却也被勾着泛起些迷惘愁思来,随着埙声在这片焦土上翻飞着绕了一周。
最后,一声巨响炸裂开来,阵法随之彻底消弭于无形。秦在于前一刻还站着听埙,下一瞬就结结实实掉入了海水中。
她抬头一望,头顶海水深的望不到头,四周阴暗无光,她也看不到伊泽尔的身影,只好赶忙向上游。
她以往从未潜得这么深过,所以一时竟没有察觉到异样,直到游出了几丈她才反应过来,不对啊,按理说稍深一些的海域都需要她支起护罩防护着才敢往下潜,这里可是大洋正中,都快到海底了,她居然一点压力都没感到?!
吓得她一激灵差点呛水,又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依旧能在海里随意呼吸。
……好珠子,她终于也算是鸿运当头了一回。
一直到成功浮出水,她也没看到小鲛人。正担忧疑惑间,一个声音自她身后响起。
“在于!你怎么才出来,爷爷差点没被你吓死!”
她回头一看,一艘小船在海面上飘飘荡荡,船上正载着秦老、孙励二人。
“……哈?”秦在于有些摸不着头脑,“这阵不是才刚解开吗?”
秦老也跟着满脸疑惑,“我们明明已经出来将近两天一夜了!”
“?!”秦在于道,“等一等,我们理一下。我们是经历了两层阵法,一层困阵一层幻阵,对吧?”
秦老:“没有啊,你一解开那困阵,我和小孙就出来了。”
秦在于:“这……恐怕那第二层阵还有进入条件,比如……灵力强弱?”这是她与伊泽尔最大的相同点了。不过这样也好,如果秦老二人真进了幻阵,怕是难以自保,眼下他们都平安就好。
只不过,伊泽尔究竟去哪儿了?莫非是上浮时同她走散了?
那边孙励已经在招呼她了,“在于,快上船来吧!这船是我们从璐瑚的人手里劫来的,上面还有补给呢。快别泡在水里了,上来吃点东西,准备返程了。”
她应了一声,在水里磨磨蹭蹭地挪动着。
就在她一手即将攀上船舷时,有一只手突然在水下握住了另一只。
伊泽尔!
她动作一时间更拖沓了,嘴里小声咕哝着佯装有东西卡在了鞋上,附身入水,就见小鲛人湛蓝的双眼就在水下不远处。
伊泽尔轻声道:“你随他们一起吧,我随后就回了。”
她点点头,也学着小声道:“路上小心,璐瑚集团不会善罢甘休的。”
伊泽尔冲她一眨眼示意明白,手里又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转身很快没了踪影。她心里颇有些怅然若失,总觉得伊泽尔这一趟帮她良多,末了两人竟然连结伴回去都做不到。
她浮出水面,爬上了船舷。
孙励起身过来扶了她一把,一旁秦老忽然道:“现在的小姑娘就是讲究哪,鞋子收拾不利索都不愿意上船。”
秦在于知道这是由于大家都平安脱险,爷爷心里终于着了底,拿她打趣,也没说什么,冲秦老腼腆一笑。
出门不过三五日,秦在于却觉得已有数月未归家了。一回到小阁楼,她倒头就睡,从日暮西山直睡到第二日午后才算是养回精神。
起了床,秦老还给她留着热饭,顺带转告她鲁格正在图书馆,要见她一面。
出生入死了几回后,她对自己这不靠谱的导师简直无话可说。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往往不在,事后恐吓算账时他从不缺席,真叫人啼笑皆非。
去图书馆的路上,刚好路过李家。秦在于听秦老说已将从璐瑚集团手里得来的船给了李大爷作赔,她也把前几日自己打的水产带了来,感谢李家雪中送炭、解她燃眉之急。
图书馆里,鲁格还是那副老样子坐在桌前,听到脚步声居然还难能可贵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她心中暗想,呵,怎么,这是对自己疏忽学生感到了一丝的愧疚之情吗?
但面上她可不敢表现出来,只中规中矩地叫了一声:“老师。”
鲁格点点头,面上还是一副旁人欠了他十斤灵骨的表情。
他估计是听到了秦在于的留言赶了回来,只是没赶上时候,将她这一回的经历从头到尾细细问了一遍。
秦在于的叙述能力并不差,这一回难就难在她还要掩下伊泽尔的存在,且不被鲁格这块老姜察觉。这几日里发生的事因为那莫名出现的灵珠,已经连她自己都搞不大清楚来龙去脉了,更别提再从中生生扣去一个强大助力。她究竟有几斤几两鲁格一清二楚,她不敢把自己在其中起到的作用过分夸大,只能遇到解释不通的地方就效仿那些突然消失不见的伤,只推说她也不清楚、她也不知道、眼睛一闭一睁就这样了,只觉说得分外痛苦。
鲁格不知为何,对她这次险象环生的经历产生了极强的好奇心,在来来回回问了数遍后才有打住的势头。
秦在于面上诚挚坦然的表情也已经撑到了极限。鲁格脸上向来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她也看不出到底有没有将她这精明的导师糊弄过去,一时颇为忐忑不安。
好在鲁格没再说什么。他一附身,秦在于这才发现有一个黑木匣在他们谈话间一直静静地躺在桌下,此时被搬到了桌上。
鲁格打开匣子,道:“你不是喜欢用短剑吗?这个给你了。”
她凑上前一看,那木匣里放的是一对短刀。短刀制作精良,由精铁锻造,刀身平直、刀尖上挑,刃上一线雪白的刀光凛冽,上刻“瑞雪”二字,非出自名家之手不可得,不知是鲁格从哪里收藏的。
她不禁有些惶恐,除了小鲛人的雕花,她还从未收到过如此贵重的礼物。
“叫你拿就拿着,”鲁格道,“我不用刀,它们放在我这也是一堆废铁。回去好好练你那刀法!不要让它们被虚掷了。”
秦在于捧着木匣,临出门时又听见导师说:“我不指望你以后做出什么功绩,只希望这两把刀在日后也能代我提醒你,你此刻的这份心境。”
第23章 邀请
鲁格此人吧,说他古板,他离经叛道;说他冷漠,他又出其不意。
秦在于同她这位导师相处十余年,到现在也琢磨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就好像一尊磐石摆在面前,里面好似是一般的铁石心肠,又总让人觉得是含着玉矿的。
不过眼下最令她头疼的,还是伊泽尔。
他不知怎么回事,从中洲陆遗址回来后就再未现身,只时不时给她传讯说上几句话,近日里连传讯频率都缩减不少,格外反常。
据伊泽尔说,他这是体内灵流不稳,即将提升境界,所以预备闭关了。
他灵流不稳秦在于倒是深有体会,她只感自己学业不精,平日里除阵法外背书的活一概是马马虎虎,从来没听说过鲛人还有这等烦恼。
好友不好受,她也有些跟着茶不思饭不想,整日待在图书馆翻查资料,无意中还发现如《海族图鉴》般惨遭毒手的书竟然不少,尤其是有关鲛人的书目,几乎一半都有被撕页的痕迹。
也不知是谁干的,铁定是没被发现,不然一定会被鲁格那个书疯子扒掉皮。
她转变了思路,按照一天三顿饭去骚扰伊泽尔。几月下来通讯阵精进不少,最开始还差点把阵导向鲁格来一个“不打自招”,现在已经到了闭着眼吃着饭还能一手准确画出来的地步。
就这么追着小鲛人问了足足数月,她才通过伊泽尔对此事不愿多谈的态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对于鲛人来说可能还是个比较私密、比较个人……呃个鱼的事,这才终于放弃打听。
没了小鲛人作伴的日子分外无聊。她先前那十来年分明也就是这么过的,但有了个惦念,一个人练习时就难免满心孤寂落寞,只觉愁云淡淡雨潇潇。
她不甘一个人寂寞,把无聊的情绪全转化成对小鲛人的持续骚扰。伊泽尔但凡是个有点脾气的鲛人,都得被她烦出十里地去再行闭关。
好在没过几个月,就有了新的事情供她去烦忧。
每隔几日秦老就会去集市上看看,买些蔬果烟草。
这天黄昏他回来时,还带回来一封精细封装的信封,上书“故洲学院秦在于亲启”。
故洲位置偏僻得没边,少与外界有什么信件往来,秦在于更是从未与任何外地人有过交情。是以看到自己的名字被以一个如此正式的方式印在烫金信封上,对她而言比看鲁格慈祥的笑容还奇异。
这信说“亲启”,那就是亲启。一接过信封她就感觉到了,这上面设有微型阵法,只有她,也就是指定收信人的灵力被感应后才能打开,旁的人一概会受到排斥,保密性异常好。
信笺上的烫金字体潇洒华丽——
“秦在于同学:
恭喜你获得我校入试资格。我校代理人员将于信件发出三月后到达你所在故洲学院,请做好测试准备。舒伦学院欢迎你的到来!
舒伦学院”
“秦在于同学”一个激灵。
作为术法学生,舒伦学院的名号她当然有所听闻。
在战后,舒伦学院就像是各地各大术法学院的标杆。如果将其比作塔尖,那么故洲学院可能连地基都有些攀不上,每年各地想要入学的学生有如过江之鲫。从那里顺利毕业的学员,可以说是四海无处不能去,四方无处不欢迎。
究其原因,历史最为悠久是非常重要的一项。
当然,这个“最”只是相较于其它各地的术法学院,真正说来,其实也没多久。
在中洲陆围战之时,各大院校纷纷外迁,其中大多数迁往了当时略为安全的东淼陆。
一路艰难险阻披荆斩棘过后,这些学院上战场的上战场、牺牲的牺牲,也都不剩几个人了,刚好东淼也乱成一团没什么地方安置,就干脆撮合着它们合并为同一个学院,由中洲陆首席术师舒伦任院长,就叫舒伦学院。
战争结束后,学院们早已水乳交融不分你我,真要再分校,指不定还闹不清哪一部分师生是原先哪个院校的。舒伦学院就这么保存下来,集合众学院的资源优势后成为四海术法院校的领军者。
舒伦抢手归抢手,秦在于可从未有过上那去的想法。
理由很简单,舒伦学院几乎不在西海域招生。
除此之外,想要拿到舒伦的入试资格,还必须有其它院校或知名导师的推荐信。
当然,这个“其它院校”也不指如故洲学院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学院,这里的老师们指不定连舒伦学院的地址都写不对。
舒伦学院,连同东淼南渊的繁华都市,都离这里的人太遥远了。
人也要挣口饭吃,要收顶尖学生,这无可厚非。而顶尖学生,就意味着天赋、灵骨、优秀启蒙导师、功法阵法,除第一项以外,其余的就意味着背景家世。
这些东西,在西海域想必是找不到的。
所以现在他们怎么给自己发邀请信?
故洲学院也没有第二个秦在于了,她将信在手里仔细观察了好几番,确定上面写的就是她的大名。
唔……鲁格?
她向来觉得这位导师绝非等闲之辈,若说故洲群岛上有谁够格给舒伦学院写推荐信,那必然就是他了。
心情难耐地躺在床上,秦在于的思绪越发散越要远得没边。
是鲁格吗?入学测试难吗?
……她甚至还开始操心会不会被舒伦学院的人地域歧视。
想什么呢!你还不一定进得去呢!
忽然,又一个问题轻飘飘地落在了她心上,瞬间压得她握住了被角,松软的布料被紧攥成一小团。
舒伦学院在东淼陆,她要是去那里修学,就意味着她将要离开故洲,离开鲁格和爷爷,离开……伊泽尔。
她更睡不着了,翻个身放过了惨遭蹂。躏的被角,头枕在一边臂弯里,伸手拉开床边的窗帘。
窗外月色正好,一轮圆月高悬,幽幽的银光透过窗棂洒落进来,勾勒出她半边脸颊上柔和的曲线。双眼一在暗一在明,一星月亮映在其中,将少女眼里的光彩与希望全部点亮,在暗夜里发着静谧的光。
海浪声也更加清晰,一声接着一声和缓地传入屋里。
她将脸轻轻埋在臂弯里,安静地一呼一吸,倾听着浪涛触礁后飞溅的旋律。
这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她每日里伴着这声音醒,伴着这声音睡,伴着这声音练功,伴着这声音看海。
十八年后,四海终于向她打开了一扇向外的门。
那么,在故洲外、东淼陆,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涛声?
第二天一早,秦在于就用通讯阵法联系了自己的导师。她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鲁格竟然真的在图书馆待着,让她过去面谈。
稀奇!他居然赶上了一次紧急事件。
藏书阁里的皮卷秦在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看一看,以此来判定鲁格的动向。他人虽然见不着影,但是每次她去看的时候,都能发现有修订痕迹的皮卷多了一沓。
这老古董还是个老书虫。
鲁格正在藏书阁内。
许是为了更节省时间,他把修书的据点直接转移到了这里。
她进来时又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这几个月鲁格的进度快了不少。照这个速度,不到一年他就能把皮卷全修一遍。
“老师,”她道,“舒伦学院的推荐信是你写的吧?”
鲁格将手里的皮卷卷起来,用绳子扎好,道:“不是。”
他这人臭脾气一堆,但从不屑于说谎。这一点她还是知道的,一时非常疑惑,“那……”
鲁格把皮卷放到桌边,直接打断她:“你什么想法?”
“我……不知道。”她连这究竟是怎么个情况还没搞明白呢!鲁格没写推荐信,那会是谁写的?
舒伦总不能隔空闻知了她秦在于英勇果敢实力高强可塑之才的名号吧?西海域的璞玉不去自报家门,根本不会有人问津。
鲁格果然被她气到了,“不知道?!你对自己连一点想法都没有吗?混吃等死才是你的本职?”
秦在于颇识时务道:“我还不了解舒伦学院啊。您才是我的导师,这不是要请教一下您的高见嘛。”
鲁格出了名的油盐不进,丝毫没有被她讨好到,“你的事情你自己想!学了这么多年连这点本事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