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个貌不惊人的中年人光脚站在石板地面上，兴奋的向一个幼子讲述他的抱负。
两人站在近处，看着传说中的竹涛川之院授印，说是亲王大人在一众青年俊杰中挑中了少年英才葵见，作为下一代术士的领头人物。
脱离了史书中的光风霁月英雄相惜，眼下的场面未免有些平常。
散发的中年肥胖男人推辞了献上来的卷轴，将放着主人印信的玉石匣子交出。
跪在地上的少年满脸没擦干净的血污，甚至也没穿礼服，只一身单薄中衣，在黑暗无人的书房中，完成了授印。
英彦沉沉的看着，想张口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
过了好一阵子，他干巴巴的接口：“也有史书里考证德格亲王兵败之后，并不是被软禁，而是在军队重重包围后忽然天生异象，被一阵大风带走不知去向了。”
“哈？那不是很明显是被葵见主人救走了吗？高川家这么心胸狭小都不去讨个说法吗？”
“没，当时的兵变有葵见主人的一份力量，他当时已经为高川家效命。如果不是他做法让士兵遁地入院，以德格亲王的火炮队，局面恐怕要僵持很久。”
恩恩怨怨的，好似串了种的南瓜蔓子，开得花来，却不知会结什么果。
“他都已经得到印信了，这是着急去哪里呀？”千藏坐在马车里面，对着独自赶车的小葵见点评道：“他们家不是只有他一个孩子吗？那是哪里来的表兄弟吗？”
马车晃得厉害，车头的葵见将马鞭抽得清脆，健壮的公马甩开了蹄子，直将马车拉得快要散架。
“他已经得到授印了，这个故事还没有完？小孩子心思这么复杂的吗？”
英彦无视了这狐狸的十万个为什么，他从小在白峰山长大，神社中颇多忌讳，除了言行有规矩，还有许多的地方都是禁入的，听打扫庭院的小弟子们说，那些地方都是以前家主们或者长老住的地方，不能再居住旁人。
还有就是——存放禁书的地方。
大家族好似老树，一代代的生长繁衍，一辈辈的新人换旧人，许多的枝丫掉落在无人看顾的地方，任落叶和时间将它淹埋。
其中的许多因果也在黑暗中生根发芽，在无人知道的地方长成奇形怪状的植株。
记录这些植株的禁书不好传播众人，也不能一烧了之，便全部堆在一个荒废的小地殿中任它们霉烂。
英彦当家主时曾经检视了地殿，将这些或是前言不搭后语的，或是讳莫如深又忍不住记录个只言片语的书籍移去更偏远的石宫。
狐狸不停的在他耳朵边上问，嚷嚷得他耳朵冒油。
“其实这个事情并不复杂。”英彦败下阵来：“白峰山这里原来是人族术士和妖鬼两派共同看守的地界。”
人族与妖族的派出代表鸦族一向交好，因此也和和睦睦的共处了几十年，但是时间一长便难免有嫌隙。
鸦族渐渐的被驱赶出白峰山的权力中心，退进了后山的山林中，当了神社的精神领袖。
神鸦便是那时候的图腾。
“嗯嗯然后呢？”狐狸最爱听阴谋诡计的八卦。
英彦有些犹豫将这些讲给他是否不妥，但他在狐狸鼓励的眼神中继续。
鸦族与人族混居已久，难免的带来了通婚，这让白峰社的子弟们有的人有鸦族的血统。
“嗯嗯，这就是为啥你有大翅膀。”狐狸胡乱发言，被讲述者警告的剜了一眼，立刻老实下来。
本身鸦族的血统很适合学习术法，但是时间一长，长久生活在太平时代的人族便不乐意再看到孩子中偶尔遗传出妨碍观瞻的尖喙和鸦翅，或者不方便生活的手爪。
正常人族便对有鸦族特征的孩子产生生理的排斥。
这些孩子们便被放归山林，与他们的同族生活在一起。
其实就是被扔掉了，因为他们的爹娘被亲生孩子的尖爪一次次误伤心中害怕，以及不能言说的其他的原因。
在高川家族称主的漫长和平岁月中，鸦族渐渐消失在白峰社中，成了师傅们在祭祀中要称颂的，高高在上远离众生的图腾。
千藏只恨没带瓜子，这小神仙一开口便是这么猛地八卦，津津有味的催促他继续说。
“神社的记录史书也没有写，我是在一本医士笔录中翻到的，当时给离江夫人准备的襁褓等物事是一式四份，两种花色。按照惯例而言，葵见主人很可能有一个孪生兄弟。”
狐狸惊奇的将耳朵竖的笔直：“好家伙，这还能瞒住了？为啥不能往外说呀，会不会是假的呀。”
葵见正打马进山，挥开了一重又一重的阻拦，马蹄从石子路上踩过去溅起石渣。
“你没有发现吗？那个生病的男孩与葵见主人长的一模一样。”
狐狸不以为然：“也有可能是找了一个与他长的一样的孩子，啊——或者是他们已经知道了葵见可能不能回来了，所以提前找了一个很像的孩子准备代替他。”
他将金灿灿的眸子望向天上：“大约是为了不失去传承。”
葵见喝退了神殿前执法的大弟子，气势汹汹的下马，只身闯进了神殿中。
长老们想来是已经从老仆口中知道了小主人生还的消息，正在厅中围坐一圈。
冷不防小主人闯了进来，几张枯树皮似的脸色已经变了几变。
“葵见啊，这样远道回来，也不说跟家里提一下，大家都很担心你。”几个白胡子中间的一位出声询问：“这一路可顺利吗？”
英彦冷面看着这相似的问话，冷哼出声，忽然觉得自己以前真是人人摆弄的娃娃，这套说辞几百年不变的。
葵见也不回答，两步踏进厅中，将衣袖中的玉匣取出。从中捏出一枚小巧的金印来。
他将授印举过头顶：“我解开了德格亲王的谜题，这是我的主人印章。”
第一百八十三章
白胡子们应当是没有想到他的行为，口中奉承的说着果真不辱门楣，有我白峰社风范云云。
再说：“今日天晚，不若少主人稍歇几日，休整休整，我们挑一良辰吉日广召天下。”
葵见口气坚定：“我看今日便很好。”
白胡子们说的也很有道理：“白峰神社已经十多年没有主人了，今日授印大喜，不应当太清减。”
说着已经有侍女上前来为葵见更衣。
葵见不容置疑，也不管侍女手中捧着衣衫，两步跨进厅中，站在殿正中的正位上，这里平时是讲经的师傅的位置。
他一路举着金印，在正位上站的笔直。
“今日觐见德格亲王大人，我将大人出的谜底解出，大人交付予我神社印信，今日起我便是神社的主人。”
旁人看来这么急匆匆的未免太不体面，想着这一位在当家族少爷时期，也许是师傅们把权的太严厉，这是要尽快将师傅排除权利圈之外。
便听还有下文。
“昨日我在神社中发现妖物踪迹，已报于亲王大人。为斩妖除恶匡正阴阳，亲王大人命我即刻回神社铲除妖物。现发布家主令：在白峰山稽查妖物下落，发现后即刻斩除，不必活捉。”
“嘶——这是怎么了，这么狠的吗？”千藏惊讶。
众人还在惊着，便立刻有白胡子中的一位站出来回道：“少主人拿到人皇的印信自然就是未来家主，不若还是授位大典之后再发布家主令，下面许多的小弟子还不清楚，家主令执行定会受到阻挠，所谓名正才能言顺。”
葵见眼睛冷冷一瞥：“印信已在我手中，名字已刻好想必就是德格亲王大人早就属意予我，谁敢不认同家主令。观邸师傅是管理内务的师傅，家中出现妖物这么大的事还不闻不问，妖物都住到我寝室里去了。”
这个师傅年事已高，第一次被这么驳斥，脸红得又羞又恼，但也不得不老实回禀：“少主人寝室中住的是前主人的遗珠，是您同父异母的弟弟，昨日刚认回来一时无法安置，只得暂住少主人寝室中。”
“放屁！”
这么粗俗的言词激得众人心中越发不安。
“明明就是妖物，说什么同父异母的弟弟。来人——与我一同去捉妖。”
葵见呼喝一声，立刻有亲随拨众而出，跟在他后面，一群人气汹汹的出大厅往寝室走去。
离江夫人应当是才被告知，众人拉开门时便扑倒在地哭喊道：“阿鸢，你这是要干什么！这是你亲弟弟呀——”
她被这个平日里和气的孩子吓坏，看着这个手托金印的上位主人，感觉十分陌生。
说着便扑簌簌的落泪，啼哭不止。
葵见一把接住母亲，让出门口来使众人进屋：“母亲是为我担心的糊涂了，母亲父亲只我一个孩子，哪里来的什么弟弟，莫不是妖物蛊惑人心——你们”
他朝屋内大喊一声：“给我认认真真的搜，这妖物狡猾非常，欺骗了母亲，你们一定小心不要被他骗了。”
离江夫人此时心惊胆战，看着一群高壮大汉蜂拥进里屋，不禁怒道：“都不许动，你们好大的胆子，违背主母命令。”
葵见立刻打断她：“母亲忘了，孩儿已经是受到人皇认可的神社家主，母亲已经操劳这么多年，将孩儿拉扯大，是时候享享清福了。这里的事情就让孩儿来操心吧。”
“可——可是那可是你的亲弟弟呀。”离江夫人看着壮汉们将还在昏迷中的幼子提癞皮狗一般从屋中提出，在几个壮汉手中摇晃，孩子竟然丝毫未醒。
她忍不住大哭起来，双腿一软坐在地上，扒着已经快要与她一样高的亲子：“那是你孪生的亲弟弟，因天生有黑翅，家中族老以为不详，我将他偷偷送出去寄养在你外祖的农庄里。”
葵见停止动作，仔细听她哭诉。
离江夫人已经没有了当家夫人的派头，此时只是一个担心孩儿的母亲，鬓发散落一脸也顾不上。
“他刚刚被剪去黑翅，已经昏迷了半日了，若是现在抓去只怕是要保不住命了——”说着大哭起来。
葵见丝毫没有动容，只轻声询问：“那为何偏偏是昨日将他带回神社，莫不是母亲早已知道此次授印凶险，我可能是没命回来了，提前找好了下家，免得大权旁落到叔叔家去？”
“我——我并不清楚，昨日清晨家中长老忽然让宋恩带来一个孩子，我一看便知道这是我的孩子。原来他们早知道我将孩子私藏的事情。然后，然后长老们说你——”
离江夫人哽咽得像是犯了癫症：“他们说你怕是不能回来了，还说你们长的像，就让这个孩子代替你——”
此时葵见脸色冷极，他将袖口一抽，挣开了母亲的拉扯。
离江夫人猛地后倒，将身后的妆台撞翻，各式的镜子、钗带散落一地。
葵见双眼如电，仔细分辨一下，从一只红衣泥偶身上踩过去，泥偶瞬时碾碎成粉。
他跨过满地的狼藉，大声道：“传我的家主令，鸦妖余孽蛊惑母亲，即刻关押水牢，精钢穿喉，永世不可放出。”
新晋家主葵见带着侍从们前呼后拥的离开，只留几个侍女扶着已经哭软的新晋太夫人。
千藏默默，看着这队人马，神情复杂，向身旁开口。
“我家可没有这种事，我母亲只我一个孩儿。”英彦立刻澄清。
“就挺糟心的。”千藏总结：“你们大户人家甚至都比不得我们山野妖鬼，这个大位就这么好吗？”
两人跟在葵见身旁，近距离观察葵见紧咬的牙关。
不知怎的忽然跟不上了，跟踪对象与他世界的人一同消失在白雾中。
千藏开口：“这是完了？”
等了一会儿，看来确实是完了。
两人站在无边的雾气中，身旁已久飘着一团团的雾气泡泡。
千藏透过白雾世界中蒙蒙的光，去看泡泡中虚虚实实的人影，这些画面时而清晰，等你看时又散开，好似一团白色的水墨。
“这记忆泡泡这样的多，可见葵见主人真是个记性好的，脑袋里装的都是这种东西，可真是要自己想开一些。”两人关于如何离开这里毫无头绪，只得挨个儿的看。
英彦看着手边一个泡泡：“这个颜色好像稍微浅一些。”伸手一点。
“葵见主人，这是本月的事务名册。”小弟子恭敬的捧上一本书册。
葵见还能看出一点点幼时的轮廓，但更多的是与以前不一样的故作老成。
他与小弟子年龄相仿，但已经有了居高临下的气势。
这位年轻的家主坐在一个木围椅中，面前是堆积成一片的条案，手中的毛笔吸饱了墨水，不停的在纸面上批批改改，批过一份，便放到另一边。
“他们说什么了吗？”葵见头也不抬。
小弟子思索一下：“没有在明面上说，但是猛然减少这么多进项，那些长老们心中定然不满。”
“捉妖除恶本就是我们术士的本职，就算是一个铜板都不得也是要做的，此次只是将收妖的费用明确化，就这么多的牢骚，可见平日里都是在糊弄的，下水道里的老鼠怎么见得了光呢？”
葵见一心二用，手中将刚放过去的书卷又挑出来，翻开对比了一下：“听说孤山崖那边的长老殿中都是用牛油照亮。真是可笑，牛油是人吃的，又不是天皇府，弄这么些的排场。”
小弟子接话头：“孤山殿那边好像是从以前就这么延续下来的，是前家主体恤长老们年事已高，眼睛不好，特批的供各式牛油蜡烛和油灯。”
“哼，特批的牛油灯，那怎么连牛肉也扣下了，过冬时候长老直接向内务处要的活牛，不知道要做什么。”
葵见表情平静，但小弟子跟他时间久了，明白这位心中应当已经想出对策。
“还有什么消息吗？”
小弟子支吾两声，立即被葵见忽如其来的眼风扫到，便老实说：“孤山殿那边，似乎是有些风言风语。”
“是关于我的？”
“是关于孤山殿里那一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