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藏心想着,忍不住凑近打量,这机会可真是少。
好像自从自己离开村子,就再也没有这样跟人亲近。
仔细看来这人变了好多,初次见时幼嫩的脸颊已经悄悄的脱去了姣好圆润的线条,侧脸消瘦的有点凹陷下去了。
千藏立时不高兴起来,自己原先也是很会养小孩的,初见面时处在梦魇中的英彦少爷不管不顾的向他求救,让他安抚。
这一幕画面猛然间跳进了脑海中,一身名贵衬衣躲在他怀中瑟瑟发抖,柔软的茶色头发温柔的卷在他脖颈处,衣被上清淡的松木香将他浸了个透,真是意外的幼稚清纯呢。
千藏脑中忍不住喷发起了皇色废料。
唔——
他不禁轻轻呜咽一声,虽然一直都知道自己对这个与自己身份天差地别的小少爷没有什么抵抗力,但这么不禁逗确实是没有想到。
原本以为自己也会想前辈们一样在红尘中滚过,片叶不沾身。
看来还是不能免俗。
英彦静静的等待着,极力装作在沉睡中,不想打扰不论是什么原因而一而再发生的夜访,他静静的等了一会子,屋里的声音却忽然消失。
将眼睛睁开蒙蒙一条缝,极力的想从黑漆漆的屋中分辨周围的情况,睁眼便是杵在眼前的一团物事,这使他猛然清醒。
细看居然是一只白绒绒的狐耳,正直戳在他脸前,这个家伙看来是实在累坏了,居然趴在他枕边睡着了。
这些时日来,只见这个家伙来来去去的忙碌,一副不理会自己的死活样子,这让英彦心中有些按耐不住的失落,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看看。
他悄悄的伸出手,轻轻捏住面前瘦削苍白的尖下巴,窗外淡淡月光照亮面前这小巧的一片侧脸。
这家伙真的是不如往常多了,眼周居然长出了这么多的皱纹,若是按照以前的架势,非要一天三顿的燕窝雪蛤补起来不可。
英彦伸长胳膊,握住这人纤细的手腕,默默数着脉搏,越往后数越皱眉,这个家伙身体既然已经耗成这个样子了。
窗外风雨依旧,屋中走风漏气的包不住稀薄的温暖。
黑暗中有人轻轻叹气,双手拉着散落在地的浅青衣带向自己怀中拖来。
绒白的身影慢慢移动,最终遮盖在灰色厚毯之下,千藏只觉得睡梦中暖和异常,只管往热量散发的地方挤过去,呼呼的睡到天昏地暗。
初夏时节,夜里的山谷却还是寒冷,远不到能露天居住的程度,白峰山里的小弟子们对于眼前的局面转变有点接受不良。
山中建筑高高矮矮错落有致,居然还有高大的石料大殿,配套的各色塔防。
一片片的一看便是弟子们居住的大屋,师傅们居住的别致的小偏院,这里根本就是一处使用过很久的神社遗址。
他们由大一些弟子们带着将仅剩的细软搬进石屋中,被催促着按照原先的习惯照常巡岗步哨。
在这一场与妖怪们的冲突中,他们折损了两个大弟子,也有一些重伤未愈的。
于是重要任务便落在了这一群小弟子身上,他们穿着低等弟子的衣服,只在腰上挂一只令牌样的腰饰作为区别,倒也认认真真的走成一队,绕过一座座高大的石屋和石殿挨个儿的检查防卫。
这群人也都是经过严格选□□的弟子,称得上是作风严谨基本功扎实,只是一出手便显出了差距。
这边正聚了六个弟子为大殿后填补防卫阵,针对这里原本应当是什么阵法,他们需不需要替换三三两两的议论起来。
“嗨——你们看好了没有,是个什么阵!”地上小弟子眯着眼睛望向站在高处的师兄弟。
后者手中执着测仰角的木尺,不停的比划着,迟迟才回他:“是个五龙阵罢——”
下面的小弟子们失望的“哦”了一声,分头去拿各式的家伙什,一个粗布包袱被重重抛在地上,几人七手八脚的从中取出大张的黄纸,一个个卷轴,满是尘土的锦盒等。
“哎——”小弟子之一重重的叹气:“真不知道这鬼地方是怎么回事,我自小在这里长大,从来就不知道还有这种地方。”
另一人接口:“还是莫要发牢骚的好,我们当弟子学本事的,老老实实干活罢。”
“那时好几个挑我的神社。”这人蹲在地上,在山中凉爽的初夏阳光中惬意眯眼:“我阿妈知道白峰山录我,高兴地都——真没想到现在这样。”
方才那个高处攀爬的弟子嘿呦一声从高台跳下,先手拿出榉木尺规和墨盒,在地上画出一个个同心圆,仔仔细细的用木棍在地上试着去画出各式各样的符号。
“要我说你们便知足些吧,我们这次是趁着临时选拔的机会当了中层弟子,若是放在以前,怕不是要先扫院打水度过个几年?我们才进师门两年就能拿朱砂墨盒,这是什么样的运气。”
一个弟子蹲在地上,随手拔了一根草根放在嘴里嚼着,品着微微的清苦味,皱眉道:“话说这样天天巡视,如何有时间练习术法,越发的连以前都不如了,这样要如何通过这个月的考校?”
“通不过不是刚好,你就可以住到隔壁的大屋去了,跟——”他挤眉弄眼的做出个怪相:“就跟神社中的师姐师妹们一起住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这弟子被同伴挤兑,立刻脸红到了脖子根,嘴硬道:“住,住了又如何,我劝你还是歇了那些心思吧,你们是不知道,那些女子都不是人——”
他话音刚落,众师兄弟们纷纷笑开了花。
这个小师弟见女人害羞这事真不是什么秘密,可谁也不知现在居然已经演化到了需要说胡话的地步。
“你们别不信。”
他被众人笑的涨红了脸:“我亲眼看见的,你们可知三牧师兄受伤养病的事情吧,那你们可知他是怎么受的伤吗?”
拿着尺柜的弟子看剩下人没一个有心思干事情的,顿时也没了干活的心思,干脆丢了木尺,往地上一坐:“怎么受的伤,难不成是被女弟子们打得?”
他说完便觉好笑,兀自嘻嘻笑了几声。
“真的!”这弟子立刻接住他的话头:“你们真的别不信,我亲自看见的,三牧被血淋淋的从旁边的大屋中被拖出来,几个师兄们拿着他的胳膊腿踩着一地的血脚印走出来,三牧被削成了血葫芦一般带到医师那里去了。对了,你们看他是不是胳膊不对称。”
大太阳晒着,周围静静。
几个弟子大眼瞪小眼,却听那弟子说:“是因为那女弟子将他两只胳膊撕下来后立刻放在嘴里嚼了,师兄们夺回来时已经吃到剩下小臂了,因而他的左臂就短了一些。”
虽然心里觉得是无稽之谈,但这山村怪谈一样的故事走向将他们几个都吓了个措不及防。
原本还以为这下能看见师弟调皮的大笑以示自己们这是上当了,却看见这人说完后仍是一副被自己吓得魂不守舍的样子。
已经日上中空,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树下却凭空一阵凉风,将几人吹的猛地一个哆嗦。
“应当,应当是你看错了吧。”有一人出声终结了这个沉重的话题。
众人乐得不用继续纠结这个话题,萦绕在这些破格提拔的小弟子心中的难题却一丝也没有被打消。
几人默默画阵,再不搭话。
诚如他们所说,莫名消失了一阵回来便性情大变的三牧是一块压在众人心中的巨石。
师兄们对这件事下了禁令,任何人不得私下里谈论,但这也从一个侧面证实了——就住在他们隔壁一臂之遥的女弟子们确实有问题。
这个阵法最终被认为是一个千叶刀阵,但是原本埋在这里的千万把刀刃早已不见,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阵型。
小弟子们一致认为这是用过一次后没有来得及补齐刀刃,阵型中压阵的兽头残铁和已经褪色成浅红的朱砂石都显现出这个阵法昔日的荣光,经历这么久的时间仍然让后人惊叹不已。
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几人才迟迟归来,每日穿梭在这样大的场景里让众人十分疲劳,今日这个时间甚至连午餐也吃不到了,几个弟子商量着到后门的草滩看看有没有野兔子。
“喂!贵志,去不去打兔子——”
贵志疲劳的回应不去,在众人的嫌弃中渐渐回到自己的铺位,看着他们打闹的身影慢慢远去,他终于长吁了一口气。
自己进白峰山已经三年了,从懵懵懂懂的被阿妈送至山下,到今日通过层层选拔居然已经进到中层弟子的人选中,比起以前动辄做十多年小弟子才能熬出头的前辈们,已经是侥天之幸。
但是与兴高采烈的同伴们比起来,贵志并没有十分表现出来,于是“闷木头”这个外号便又被拣出来频繁提起。
他从枕头皮下面翻出白布包裹的干面饼子,艰难的咬一口,咀嚼肌与面饼子开始了拉力持久战。
随手翻开简陋的铺位床头一本线装本子,封面是一只别致的花卉,翻开来看时,每页皆是密密麻麻的文字,简单的介绍各个时代的术法风格。
刚看两页,一声呼唤打破了难得的宁静:“贵志——大师傅叫你。”
贵志吓了一跳,忙不迭的将书本藏到枕下,两口咽下面饼渣,高声应了一声。
谁知刚走出门口便被来人擒住手臂:“大师傅叫你,你警醒些。”
说罢为他拍了拍上衣的尘土,抬脚为他领路。
贵志一心求稳,本不欲过早受提拔。
此时更是瑟瑟缩缩,跟在师兄身后大气都不敢喘。
听闻最近在选拔正式进入大弟子队列的中层弟子,师兄弟们都为此争得焦头烂额,却不知最终有这等好运的是这个蔫蔫的小师弟。
“进去吧。”师兄一抬手将他推进一个木门里。
贵志缩了下脖颈,左右看看自己这居然已经到地方了。
高大威严的石屋,屋顶高的看不清梁柱,他就这样与十几个不相识的小弟子们挤在一处。
“你们,也是来受训的吗?”
没有人回答他,他只好恹恹的再次发问:“我们为什么要晚上过来,白天来学习不是更好吗?”
此时一个大弟子从门口进来,乱哄哄的场面一下子变得寂静,所有人屏息凝神,听从大师兄的指示。
贵志懵懵懂懂的跟在别人后面,默默的排成一队,一个挨一个走进另一个偏侧屋门,前面的后脑勺犹豫一下闪进屋,他立刻暴露在大师兄的目光下。
“吃了这个。”
贵志伸手接下刚从瓷瓶里倒出来药丸,指甲盖大小的漆黑药丸滴溜溜在手心中滚动,留下一路黏腻的触感。
还待他看清楚这黏腻的手感是什么。
也许是嫌他磨蹭,一只手从后面大力抓住他的后衣领,脖颈遭受重击,贵志不由的张口呼痛,一个小圆球顺势滚入喉中。
贵志不由干呕几下,趔趄着自动归入墙角的人群中。
两个大弟子手重脚重,一连灌了三瓶药丸,检查牲口一般的看过了小弟子们的口腔和手脚,将这些不明所以的弟子们关在这间漆黑屋中,铜锁在外面锁上,发出铁器摩擦的当啷声。
这一切做完已经是深夜,一勾银月在天边泛着冷光,将白霜一样的月色洒落在山间冰冷的石道上。
两个大弟子俱将胳膊搂紧,牢牢搂住一丝热乎气。
两人都憋着一股气,谁也没有开口,只将咚咚单薄的脚步声回响在四周。
短靴渐渐踱过这一群小石塔,终于来到了最深处的石屋。
这石屋低矮宽扁,石头砌成的窗户也是小小一个,洒出一道暖光。
嵌在石墙上的老旧门板被从外面叩了两下,发出沉闷的空空声。
两人低眉敛目,恭敬的等在外面。
自从大师兄追踪逃徒被害之后,他们两个被临时挑出来负责大师傅吩咐的日常事务。
两人这一段时间都是小心谨慎,半步都不敢行差踏错,每次出了这个石屋回到自己的住处时还是会冒出一脊背的凉汗。
门板吱呀一声打开,露出穿着灰衣的瘦小老仆,在山中的寒夜里獾鸟一样瑟缩着脖颈望了两人一眼,泛着灰白色的半瞎眼睛从两人身上划过,干枯的手掌招了招,便又缩回黑暗的门后。
两人大气不敢喘,先后踏进门中,虽然心里已经有准备,但是仍然被屋里透骨的寒气激了一下。
偷偷抬眼看去,空旷漆黑的大屋中暗淡一片,只有最深处的石窗边点着一只油灯,旁边便是大师傅吃住的石床和看公文的石桌。
两人在石桌前郑重站定,低头等待,直到大师傅将手中的卷宗看完,眼神如有形般落在两人低垂的头顶。
“事情——可都办好了?”
两人内心挣扎一阵,终于右侧的弟子开口说:“办好了,三十个小弟子都吃下去了。”
“嗯——”大师傅点点头,沉思一阵,开口询问:“可有什么症状。”
两人对视一眼,犹豫答道:“未见到有什么症状,按大师傅的吩咐,这几个弟子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吃好睡好。”
“不应该呀。”大师傅苍老的声音中带了些疑惑,偏头去看一侧的老仆:“这一批药丸可是有什么纰漏?圣草采摘时确定已经成熟了,莫不是又像上次一样没到火候?”
老仆在另一边开口辩解,声音喑哑粗糙,活像是正含着火炭:“有可能是小弟子们采摘时,下手没个准头,也是这天凉——”
“谎话连篇!”大师傅蓦的站起,甩了一把袖子,绕过身前的石桌向这边过来:“上次说土质不符影响苗芽生长,上上次又是虫蚁伤芽,我倒要看看你能辩解到何时。”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大师傅忽然怒气大盛,像是被这个事情触动了什么开关,像一只怒狮一般逼近瘦小的老仆:“你为何要百般与我为难——”
老仆紧皱着稀疏的眉头,已经退到了墙角:“这十七叶丝萝恐是不妥,前几日服用的断肢弟子虽然是已经长出手脚,但是形状可怖,听弟子们议论更是性情大变,易怒凶残,已经有点——有点像木魅了。”
“你懂什么——”大师傅一掌挥出,将眼前的老仆一下子掀飞,瘦弱的老骨头跌到在石凳边,惊恐的向门口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