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柳也跟过去,道:“王姑娘,是我,楚留香。”
考虑到王重阳现在已经心灰意冷到极点,这么说的时候,其实她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王重阳在信上说的是对红尘俗世俱无眷恋,再加上她失望过后连天下都懒得管了,不愿意应别人的呼喊,那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可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她报完自己名字的那一瞬,石门后面便传来了动静。
“楚……你……”是王重阳的声音不假,“你怎么会来?”
后半句明显带着震惊,若是听得仔细些,似乎还有欲忍难忍的哭腔。
阿柳也震惊,但她绝不可能放过这个立刻得到回应的机会,当即答道:“自然是知道了王姑娘你的事才来的。”
林朝英:“你表姐很担心你。”
石门后头的王重阳:“我无妨……”
林朝英皱眉:“都住进墓里了,这也叫无妨?”
王重阳便不再开口了。
阿柳就怕他语气太冲把人气到,忙拉了拉他的衣袖,顺便用眼神示意他别再开口了,劝人的事让她来。
结果林朝英闭嘴是闭嘴了,表情却不太好看,显然是不大高兴。
阿柳:“……”我就说你的脾气不太适合干这个!
第39章 完蛋
林朝英不再开口后,阿柳发现光靠她一个人好像也没办法把王重阳劝出来。
王重阳当然会理她,会给她回应。但不论她怎么说,石门后面传来的都只是王重阳的叹气和拒绝。
她甚至还让她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表姐最了解我的个性,她不会怪你们劝不住我的。”她甚至把这个都考虑到了,“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若只是在意叶夫人会不会怪我,大可不必跑这一趟。”阿柳不肯放弃,“王姑娘难道忘了,当日在飞仙岛渡口上,我便说过,抗金一事,不论成败与否,都不妨碍你是这天底下最英雄的英雄。”
此话一出,王重阳罕见地沉默了下来。
石门后一片寂静,阿柳听在耳里,实在担心,只能继续道:“我当时这么想,现在也这么想。”
又过了片刻后,王重阳终于开口了。
这一回她声音里的哭腔已经再明显不过:“你……你当时就已经预料到了我今日的结局么?”
阿柳本想否认,但转念一想,事到如今便是否认也不可能给王重阳带来什么安慰,反而可能增加她的痛苦。
“是。”她点了头,掷地有声道,“我当时便已料想到了。不是不信任王姑娘你的能力,而是我知道国朝积弊已久,百姓也耽于享受,普天之下,根本没几个人有你这份心。”
“呃……”
“而仅凭你一人,是不可能让这些人全部清醒过来的。”
王重阳听到这里,再忍不住,靠在门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阿柳:“可这从来都不是你的错,你为天下人做的,早已超出你应做的太多太多。当日你为天下人谢我,可我愿意借那笔银子给你,为的却不是天下人。”
“你……你莫再说了……”王重阳哭得更加厉害,说话也断断续续,不成句子。
而阿柳也真的如她所愿,没有再说了。
她只安静地站在石门外,等着王重阳哭完。
王重阳这一哭,便是小半个时辰。
过去十年里,她为了抗金这件事付出了太多,而今回忆起来,她几乎都数不清自己拒绝过多少人的求亲,又为着粮草和银钱去低声下去看过多少人脸色。
这一回举事期间,其实她自己也隐隐有所预感,便是凑足了人和粮,也不一定就能成功。
因此,己方一败涂地,她所有的努力都前功尽弃时,比起伤心难过,她心中充斥更多的其实是失望。
是的,她太失望了。
失望于自己,也失望于百姓。
我这十年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呢?住进活死人墓的时候,她一直在想这件事,我居然真心觉得,这些人是需要拯救且值得拯救的吗?
失败了这么多次后,她终于对自己和那些人都感到了厌倦。
没什么意思,不值得,还不如彻底躲进地下,了此残生。
然后阿柳就千里迢迢从南海找来了,站在墓外告诉她,这一切从来都不是她的错。
也是到这时,王重阳才陡然发现,其实她之所以那么失望,有很大一个原因是,她这些年来想要去救的这些人,都是从心底里看不起她在努力的这些事的。
那这些事就当真如此没有意义,只配让人看不起吗?躲进古墓的时候她内心并无答案,但现在阿柳来告诉了她答案。
阿柳让她知道,起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不是那样认为的。
所以这个人哪怕不看好她的梦和事业,也还是尽所能地支持了她。
而此刻这个人就在活死人墓外,等着她打开机关出去。
王重阳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拭完摸到上方的机关,用力一按。
石门缓缓打开,终南山巅的日光终于照了进来。
阿柳看到她站在石门内,一张素面朝天的脸上还有泪痕,但目光却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惨淡绝望,心下松了一口气。
“王姑娘既开了门,也就不必再关上了。”阿柳道,“不如随我们一道回南海,否则你难道忍心让叶夫人一直担心你吗?”
王重阳叹气:“我知道我对不住表姐,我无颜见她。”
阿柳:“可她不是这么想的,她比谁都在意你,希望你过得好,何况你若真觉得对不住她,那便更要去了。”
“何出此言?”
“你有所不知。”她摸摸鼻子,来了个善意的谎言,“南海境内,想打飞仙岛主意的人一直很多,叶夫人与叶少城主孤儿寡母,在叶少城主长大之前,应对起来着实吃力,眼下我和朝英几人在南海暂居,还好一些,但有心人若趁我们不在时搞些小动作,也甚难防范。”
这事叶夫人没跟她具体说过,所以她还真不太清楚。
眼下阿柳一提,还顺便讲了一下之前白云城城防混进小人的来龙去脉,登时令她愣在当场。
看她表情变幻不已,末了又终于露出下定决心的表情,阿柳就知道,这回自己用对了法子。
果然,下一刻王重阳便抬眼向她道了谢,还说愿意尽快动身去南海。
“因我一人之任性,劳烦两位千里奔波,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虽然跨过了最别扭的那一关从古墓里出来了,但王重阳想到自己之前晾了这两人大半个时辰,心中难免更加愧疚。
好在阿柳很乐意体谅她,当即摆手道:“无妨,只要没有白跑一趟,那便是值得的。”
王重阳闻言,又抬眼看了她一眼。
但两人目光撞在一起时,阿柳发现她又飞快地别开了视线。
阿柳:“?”
“如果王姑娘没有什么要收拾带去南海的行李的话,那咱们这就下山去吧?”
她顿了顿,余光瞥向一旁被自己使过眼色后再也没开过口的林朝英,觉得人都出来了,有必要缓解一下气氛了,“说起来,你这古墓修得可真是隐蔽,若不是朝英对终南山极熟,我们可能都寻不到这里来。”
王重阳有点惊讶:“林公子是从前来过终南山么?”
林朝英:“我乃长安人士。”
“原来是这样。”
“是啊,所以也是巧了。”阿柳微笑着胡说八道,“可见上天都不想让你下半辈子在古墓里度过呢。”
王重阳从前其实不太喜欢她这样擅长说话的人,总觉得太长于话术的人难免不真诚,可认识她之后,才发现世上竟还有她这样,既能把话说得动听,还能叫人完整地感受到其诚意的人。
思及此处,她不由得又想起来,当日渡口相送,她接过了那方手帕后,忘记归还便登了船。
而那方手帕在后来这些日子里跟着她走过了很多地方,后来又被她珍而重之地放进了古墓深处——
因为住进来的时候,她是想过这辈子再也不出去的,所以也就没必要再随身带着了,不若好好收藏。
“我先回墓内取一样东西。”王重阳说,“取完便能下山。”
阿柳当然说好。
等王重阳进了活死人墓后,阿柳又试探着跟林朝英道了个歉,说之前让他别开口是担心王重阳受刺激,但他是一片好心,她心中亦是清楚的。
“嗯。”林朝英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反正人出来了就行。”
“是啊,不然就有负叶夫人所托了,都不好意思回南海去。”
林朝英听到这话,挑了挑眉,神色倒终于缓和了下来。
然而下一刻,从墓中找到东西的王重阳就捧着那方手帕出来了。
她一出来,就直奔阿柳,咬着下唇道:“此物……重阳早该归还。”
阿柳:“……”你回墓里就是为了拿这个?!
完了,看着王重阳矜持中带着期待的神情,阿柳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汤姆苏属性大概也许可能又一次得到了不太恰当的发挥……
第40章 拒绝
倘若王重阳只是她行走江湖时萍水相逢的一个姑娘,那阿柳多半也不会把对方的青睐特别放在心上,反正不过一两个照面,往后也不会再遇上,何必要在这一两个照面里把话说得难听,令大家都不愉快呢?
可偏偏王重阳不是。
西门吹雪现在连走路都没学会,短时间内,她都要留在南海,而王重阳身为叶夫人的表妹,此次被她劝得从活死人墓里出来赴往南海,往后定然也会在南海定居。
她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还要持续起码一年半载,那王重阳的青睐就不能不管了。
而现在的问题是,王重阳虽然青睐于她,但并未明言,那她要怎么开口拒绝?
除此之外,就算王重阳明说了,她也不可能拒得半点情面不留——
人家姑娘刚被抗金一事打击,差点就想在古墓里了此残生了,于情于理,她都不好再给人一个打击啊!
从终南山回南海的路上,阿柳可以说是越想越愁。
她倒是有心找林朝英商量一下,但林朝英近来心情很差,成日黑着一张脸,浑身都散发着“别来烦我”的气息,叫她也不好意思拿自己的愁闷去打扰他。
好不容易一路过了秦地,进入巴蜀地界,林朝英的心情好似才好了一些。
阿柳就趁机自掏腰包,请他和王重阳喝了几顿酒,试图让彼此之间的气氛好一些。
王重阳很愿意卖她面子,每回都喝得极多。
阿柳一开始没发现她的酒量问题,直到有一晚驿馆没了空房,他们三个只能在野外凑合一夜时,她才发现王重阳表面上喝得豪爽,实则喝完之后,半夜会独自起身把那些酒吐得一干二净。
阿柳听着她的动静,心中很是过意不去,想着接下来的路程还是别喝酒了,怪折腾人的。
然而隔了五六日,进入岭南地界后,林朝英这个爱酒的主动提出了要去试试当地最出名的酒。
“我来了这么多次岭南,每次都是匆匆路过,还从来没尝过呢。”林朝英的理由很充分。
“那这回可不能再错过了。”王重阳不仅没反对,反而还欣然赞同,“岭南的蒸玉烧,我也一直很想试试。”
阿柳看她表情如常,面上甚至还挂着一丝笑意,一时也迷惑了:难道王重阳真的很爱喝酒吗?
怀着这份疑惑,这天夜里,他们三人在酒肆里对饮时,她有意观察了一下王重阳,然后发现这姑娘喝酒时当真眉头都不皱一下,喝酒期间露出的愉快表情也不似作伪。
但她还是不太放心,喝完回到客栈后,特地一直注意着隔壁房间的动静。
王重阳还是吐了,吐完还唤了小二进去替她收拾。
阿柳听在耳里,实在不放心,干脆装作半夜睡醒找茶,也打开房门喊了一声小二,待听到小二在隔壁应声后,才走出房门,停在边上那扇门旁。
隔壁房间内,才吐完的王重阳显然没想到她会忽然醒来,还正好撞见自己刚吐完的场面,一时尴尬不已,一张莹白的脸涨得通红,倒比刚喝完酒时更像个醉客。
阿柳摸摸鼻子,斟酌着语气道:“王姑娘下回还是少喝一些。”
王重阳更尴尬了,低着头说其实她酒量没问题,只是从前的习惯根深蒂固。
“习惯?”
“过去我为筹钱粮,常常要周旋在许多大大小小的势力之间。”王重阳的声音很低,“求人办事,难免要低声下气一些,有时一晚上喝几百杯酒都是要的。”
阿柳一怔,又听她继续道:“我敬的那些人可以敞开肚皮喝得痛痛快快,但我肩上还有那么多事,是万万醉不得的,因此每回酒宴结束,我都会想方设法让自己把席上喝的全吐掉。”
“久而久之,喝了酒就要吐便成了再改不过来的习惯,我也没办法。”
阿柳几乎说不出话。
王重阳比她大了九岁,今年也不过二十六而已。也就是说,在她如今这个年纪,王重阳便已经在四处与人周旋了。
这种看人脸色的生活,不是真正一心为民的人,是万不可能一撑就是十年的。
“王姑娘辛苦了。”她只能这么说,“我对你实在佩服极了。”
“都是些前尘往事啦。”解释完原委,王重阳也没有之前那般尴尬了,甚至还在说完之后抿唇一笑。
阿柳想了想,又道:“等到了南海,不妨让那位被你救过的万春流大夫看一看,他医术高超,或许有办法治你这毛病。”
“咦?”王重阳一惊,“你怎知此事?”
“自然是叶夫人告诉我的。”阿柳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