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既然他是师父的故人之后,知道她的真实性别,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我师父现在应该已经不在了是吗?”愣过之后,她这么问道。
“是。”他点了头,“我答应过他老人家,等他过身,就替他将骨灰洒于天池,将来你们三人若想拜祭,去天池便可。”
所以是连个坟冢都没有吗?
阿柳太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了,于是再度陷入了沉默。
“除此之外……”他犹豫了一下才又道,“他还说过,师徒一场,倘若你们如今还好奇他的真名姓,告诉你们也无妨。”
他这话一出口,就让阿柳想起了自己刚开始练武那会儿的种种。
那时她的确非常好奇这个捡到自己的中年人到底姓甚名谁,还觉得哪来这么遮遮掩掩的天下第一啊,怕不是个江湖骗子吧?
后来她从最基础的心法招式开始学,学着学着,终于相信了师父的天下第一之说,同时也更加好奇,总忍不住要旁敲侧击询问一二,可惜始终无果。
她尚且如此,胡铁花和姬冰雁自然也一样。
只是一直到出师离开,他们都没能解惑。
如今师父人走了,也愿意将真正的姓名告诉她了,她却没了非要知道的兴趣。
“不了。”她摇摇头,“倘若他乐意提起过往,早就提了。”
临过世之前才提,无非是想着魂死灯灭,平生前川不过云烟,再无所谓了,不如用来满足一下徒弟们的好奇心。
“等东海事了,我就去天山看他。”她说。
“那正好同路。”他的表情很平静,目光很柔和,眼神里也没了昨夜短暂交会之际闪烁过的寒意,“楚姑娘若不介意,不妨就由我引路。”
阿柳迟疑了片刻,终是没有拒绝。
不过前往天山的决定,她还是觉得有必要知会胡铁花和姬冰雁一声。
……
“什么?!”
“怎么可能?你别胡说八道吓我!”
得知恩师过世,两位师兄的反应并没有比她好多少。
就算是出师前一贯与师父不算亲近的姬冰雁都近乎目眦尽裂,当场抓着她的手腕道:“我不信,这不可能。”
“灵鹫宫传人没必要骗我。”如果可以,阿柳也不想信,“这世上知晓我乃女子之身的人已有好几个,但知晓我们三人关系的,便只有师父了,不是吗?”
“可是……”姬冰雁还是不愿相信,“不……不,不会的……”
“你若实在不信,咱们就先回戈壁滩上看一看。”她说,“待确认了再决定去不去天山。”
胡铁花听她语气冷静,有些来火:“所以你真觉得师父死了?”
“他一向最疼你,你怎么能还没亲自去确认就认定他死了?”
阿柳蹲在地上,小声把师父托人带给他们的话说了一遍。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完全是哽咽的状态。
“正是因为他一向待我最好,我才一听就知道,这的确是他会说的话,也是他会做的选择。”但这一遍揉上眼眶的时候,手并未被沾湿,“你们不愿信,我也明白,所以……”
“好了!”姬冰雁听不下去了,弯腰去扶她,“别说了,你别说了。”
“我也希望他没事呀……”她抬起通红的眼睛,紧咬着唇道。
胡铁花自知失言,也蹲了下来,伸手揉向她后脑,歉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到底只是十八岁的少年,哪怕这一年来经历了大小数次风波,期间还有过近乎丧命的生死时刻,但好歹都全须全尾地过来了,甚至连伤都没怎么受过,说一句顺风顺水,并不为过。
所以此时此刻,得知恩师死讯,姬胡二人也是懵的。
胡铁花的本意当然不是指责阿柳,他只是太过震惊,太过不愿去相信。
在两种情绪的裹挟下,他甚至没来得及伤心。
而现在看着阿柳红着眼忍住哭的模样,他又如梦初醒,越过了震惊和不敢相信,触到了伤心的关卡。
这一触,便是铺天盖地,汹涌而来。
师兄妹三人一道蹲在地上,头挨着头,呼吸声清晰可闻。
也不知过了多久,胡铁花终于第一个放声哭了出来。姬冰雁在这哭声里沉默地抹着泪,没让自己发出声音。
至于阿柳,她分明已经哭过了,也在方才伤心与委屈交织之际忍下了眼泪。
但一直到湿润的水汽迎面而来的这一刻,她才好像被打开了那道名为发泄的开关,前所未有地难过起来。
……
“去一趟天池吧,就我们仨。”
“好……”
“嗯,就我们仨。”
第56章 无声
说来奇怪,虽然他们师兄妹三人性格各不相同,但猝逢悲事,反应却几乎完全一致。
蹲在一起哭过一场后,他们便约好了一样,完全没在林朝英和无花面前表现出什么不对来。
林朝英倒是有来问阿柳,灵鹫宫那人到底有什么非要单独和她聊的。
她不想说假话搪塞,却也不能打破出师前的誓言,便坦诚道:“抱歉,此事……我不能往外说。”
林朝英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当场就愣住了。
阿柳:“你别多想,不管谁问,我都不会说的。”
许是她拒绝的语气太过坚定,林朝英听完,也没有抓着不放。
但之后半天,他显然兴致不高,就连指点徒弟,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好在灵符岛一事了结得极快,前后一天一夜过去,岛上那些无辜的侍从和男童女童就被陆续接离了东海。
而那些未曾叛变的灵鹫宫旧部赶来时,阿柳才知道,原来给她带话的那个白衣青年就是灵鹫宫这一代的宫主。
他的父亲志不在武,所以虚竹也从未将其作为继承人培养,而是等他出生后,直接亲自教导他。
知道这一点后,阿柳也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与那些旧部一样,喊他宫主,顺便在离开灵符岛之前邀请他上了自己的船。
灵鹫宫主想了想,说还是算了。
阿柳以为他是觉得一个人走更方便,正想说那也无妨,便听他叹了一声道:“你这船上显然有人不大喜欢我,我就不去给人添堵了。”
阿柳一愣,下意识道:“原家父子已经下船,跟宫主您的手下提前走了。”
“所以我说的自然不是他们。”灵鹫宫主说,“是你那位用剑的朋友。”
阿柳:“……”
她倒还真没法强行说林朝英没有不喜欢他,因为她也看出了这一点,只是没想到这个几乎没下过天山的灵鹫宫主在人际交往方面会如此敏锐。
“总之等离开东海再说吧。”他又说。
“也好。”阿柳只能点头,“那就等到了江南再说。”
从灵符岛去江南,不过十来天水程。
灵鹫宫主虽然没有上阿柳的船,但也是一路同行,始终紧跟在他们身后。
阿柳每次出船舱看到他,都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隔了两天,无花忽然问她:“那位御水行舟的宫主是不需要吃饭吗?”
她当场愣住,然后等下一个饭点特地溜去甲板上看了一眼。
看上去丝毫不像凡人的灵鹫宫主果然没吃饭,只喝了几口水,吞了两颗不知道什么东西做的白丸。
阿柳:“……”
她想了想,转身回厨房找了无花,让他另外做一份饭菜。
无花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道:“其实我已经做好了,就是之前不确定他究竟需不需要。”
阿柳其实也没确定,但还是决定把这份饭菜送去。
无花愿意好好做一件事的时候,往往都能做得叫人根本无从挑剔,这回他给灵鹫宫主准备的饭菜也一样,虽然分量不多,但种类丰富,还兼顾了所有的口味,甚至包括一小碗鱼汤。
而整艘船上,也只有阿柳能把这个摆了八个碗的托盘完好无损地送过去。
“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端着饭菜越过海面,落到灵鹫宫主那叶小舟上时,她语气里有十足的歉意。
灵鹫宫主相当惊讶,不过没拒绝,反而饶有兴致地扫过了好几个菜,有些好奇地问:“是你做的?”
阿柳立刻摆手:“不是我,是我船上的厨子,也是他提醒了我,否则我的确想不到这个,真是抱歉。”
灵鹫宫主却道她无需抱歉,其实他不吃也行。
“不过既然是别人一番心意,我便却之不恭了。”
阿柳终于忍不住问了:“难道灵鹫宫的武功还能助人辟谷?”
这问题令他笑了出来,笑毕从袖中取了一个玉瓶出来,倒了一颗她之前见过的白丸出来。
“我吃这个就行了。”他说。
“这是?”阿柳实在没看出什么特别来。
“是糖。”他解释道,“方子是宫中不传之密,吃了虽不能完全解饿,但能让身体保持精神。”
阿柳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想难道是和后世的葡萄糖注射液一个原理吗?
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葡萄糖注射液也不能真正代替食物提供的所有人体所需啊……
“不管怎样,既然解不了饿,还是吃一些吧。”她将话题绕了回去,“我船上那位厨子的手艺很不错。”
“那就劳烦你替我向他道一声谢。”他说完,终于收了内力,广袖一振,盘腿坐下,准备吃饭了。
这小舟在海中行进的源动力一消失,速度自然立刻降了下来,甚至有逐渐停下的趋势,一大一小两艘船之间的距离也迅速拉开。
他提醒阿柳:“你现在回去,还不需要花太多气力,再过一会儿,可就难了。”
阿柳回头看了一眼,又看看他面前这一盘大大小小的碗,思忖片刻,道:“算了,等你吃完吧,这样正好一会儿拿回去洗。”
他笑了笑,说那也好。
他吃饭期间两人虽然相对而坐,但基本没有再开口聊什么。
阿柳自拥有了自己的船后,在海上航行的经验已十分丰富,但像此刻这样,单纯地停在海中什么都不做的情况,还是第一次经历。
周围尽是墨蓝色的海水,风很安静,阳光也很好,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就这样一直停滞着好像也不错。
“楚姑娘很喜欢海。”不知过去多久后,灵鹫宫主忽然开了口。
阿柳回过神来,瞥到他面前空掉的碗,抿了抿唇,道:“是啊……”
“之前还想过,以后要是有机会,要把师父也接到我船上,带他出海瞧一瞧,或是扶桑,或是波斯,都可以。”
灵鹫宫主听闻此言,一时也陷入了沉默。
这沉默不是因为他不善言辞,而是因为他知道,眼前扮作男装的少女其实不需要他回应或附和什么。
“师父应该没出过海吧?”她陷入了回忆,“我应该常回去看他才是,而不是现在坐在这里后悔。”
“人生在世,总有憾事。”灵鹫宫主道,“楚姑娘也无需责怪自己。前辈常说你是他三个徒儿里心性最豁达的一个,相信他泉下有知,也只会盼你尽快看开。”
阿柳抬起眼,忽然有些在意:“他经常跟你说起我吗?”
灵鹫宫主点头,还说每次提起她的时候,他老人家都很高兴。
这答案叫阿柳心头一涩,但涩到最后,她竟勾起了唇角。
夕阳西下,轻舟上相对而坐的两人同时抓住了对方面上的微末笑意。
此时无声胜有声。
第57章 等你
有了这个开端,无花也自觉负责起了灵鹫宫主的每日伙食,做完再由阿柳送去。
灵鹫宫主基本上每一次都会把他准备的饭菜全部吃完,这令他高兴的同时,也让他有点摸不准这位宫主的口味。
“他难道一点忌口和个人喜好都没有吗?”他觉得很奇怪。
“你问这个做什么?”阿柳警觉,“我可警告你,别想着靠讨好他跑路。”
无花:“我没有……”
得了,那他也不好奇了,随便做做吧,免得太用心了又被扣上个想逃的帽子。
阿柳看他耷拉着脑袋,满脸都写着我冤枉,啧了一声,到底把自己所见告诉了他。
“他本身对食物就不太热衷,甚至饿着也无所谓,反正他们灵鹫宫自有一套不进食也维持体力的办法。”
她顿了顿,“所以你也不用太纠结,有什么就做什么吧。”
无花惊了,脱口而出道:“灵鹫宫这么神啊?”
说完又立刻给自己打补丁:“我就好奇一下,没别的意思,真没别的意思。”
“是挺神的。”阿柳说,“所以他们也自觉地避世了,要不是昔年旧部拿着宫中秘法在灵符岛上做有违良知的买卖,他也不会下山来。”
她说到这个,无花便想到了无争山庄那位在灵符岛上换了眼的少爷,顿时更觉得灵鹫宫真乃一群神人也。
罢了罢了,这等神人,本来也不是他招惹得起的。他遂收了心思,专心做起饭来。
十天时间一眨而过。
一大一小两艘船一齐抵达江南时,阿柳和灵鹫宫主也算彻底熟识了。
当年虚竹和西夏公主成亲后,所生子女皆随了母姓,于是西夏皇室的国姓‘李’就传到了下一代。
这位宫主也姓李,单名一个昼字,据他说是因为他出生时恰逢天山一带一年之中白昼最长的那一日,于是虚竹便给他取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