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惑他们在做什么的同时,聆久脑海中突然划过一个念头:隐千重去哪儿了?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突然耳边一声巨响,她下意识回头,看到胳膊上流着血的隐千重不知从哪里冲上了高台。身后跟着一群惊慌的幽荧族人。
族长二人的动作于是被打断。
聆久一愣。
台下的人一阵惊慌,有高声喊叫者被压下,接着是一片惶恐不安的窃窃私语。
聆久被吓了一跳,也不管仪式不仪式了,看到隐千重胳膊上的血赶忙过去,却听到从他嗓子眼中发出的低吼。
“是你……”
“什么?”聆久动作一顿,顺着他的眼神,看到他正死死盯着族长……身边的傀儡。
“什么是他?”聆久忙问,“你的手怎么了?怎么流血了?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自然是让他成为你的傀儡。”族长昂起脸,“继任仪式除去结果蛊母,最重要的一步便是得到第一个傀儡。”
“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聆久顿时怒气上脑,还是低估了这些人的无耻程度。
“反正你与这小子情投意合,将他变成你的傀儡,他这辈子就是你的了。不好么?”族长冷笑一声,“按住他!”
“谁敢!”聆久一个箭步,拉住隐千重的胳膊,“谁敢靠近他!”
然而她没有想到,隐千重一把扯开自己的胳膊,从聆久背后走出。
“隐千重?”聆久惊疑。
“就是这股气息……就是他,杀我玄影满门!”
……
隐千重嘶哑的声音让高台上一片寂静,聆久呆了片刻,待脑中嗡鸣过去,喏喏问道:“你说什么?”
“我不会记错!”隐千重丝毫不顾流血的手臂,猛然抽出长刀对着傀儡和族长,“就是你杀我师门!”
然而傀儡自然毫无反应。然而聆久却看到,族长的手微微抬了起来。
“一个傀儡,竟然敢在此质问!还不快处理了他!”族长冷喝。
“谁敢动他,我便毁了这蛊母!”聆久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武器,弯刀之前也断掉了,只能举起手中蛊母。
听到她的话,周围的人迟疑了。
“姐姐!”台下不远,思梧无助地看着台上剑拔弩张的双方。
“你最好说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聆久盯着她,“玄影门,是不是他……或者你们杀的?”
族长看着他们,眼中嘲弄,缓缓道:“不错。”
一瞬间,隐千重眼中血红,举起长刀便冲向二人,聆久阻止不及。
傀儡一掌便将隐千重拍出,几十步方才停下,口中腥甜,竟是一口血吐出。
“隐千重!”聆久欲上前,却被得了族长指令的人一把钳住,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
眼看着傀儡要上前,隐千重仍欲举刀,似是不要命的要和傀儡同归于尽。
“放开我!隐千重!停下!停下!!”聆久在原地,挣脱不开而几乎跪倒,她看着两人越来越近的距离,嘶哑了哭腔,猛然低头咬向钳制她的手,趁其吃痛松开,从那人腰间抽出匕首放在自己脖颈,另一手捏着傀蛊,“停下!”
见她丝毫没有留手的意思,族长忙喝:“回来!”
傀儡的动作随即停下,生生受了隐千重一刀,腹中流血,却像是感觉不到疼,径直退回。
“放他走!我留下,放他走!”聆久双眼通红,全身都在颤抖,匕首在脖上冰冷,划出血痕。
思梧也跑上了高台,看到眼前场景,捂口痛哭。
族长冷冷地看着她,又看向那边因受伤意识有些模糊的隐千重。
“放,他,走!”聆久一字一顿。
整个山坡一片寂静,月光森冷。
“……好。放他走。你留在这里,乖乖地继承傀蛊。”族长看着她手里的傀蛊,最终松了口。
“铛!”聆久将匕首扔到地上,飞快跑到隐千重身边,跪坐在地上,手向他背后一拍,体内大半内力输了进去,随后一推隐千重:“走!”
隐千重没有动。
“你快走!”聆久声音带了哭腔。
隐千重慢慢站起来,握着刀,不顾还在淌着的血,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看聆久,一步一步地转身离开。
台下的幽荧族人自动给他开出一条道,看着他走下了山。
聆久跪坐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隐没在山林里,泪如雨下。
……
幽黑夜里,月光惨白。
祭坛便人影绰绰,夜里的山林阴湿,有些令人难受的凉意。
“以天下人为傀,不可轻易动情。你速速将这情根斩去,否则终会毒发。”族长身着华服。纵使此刻,依旧面容冷硬。
“你没有情吗?”她的面前,是头戴银饰的聆久。
“什么?”
“你若无情,为何只把他带在身边,又为何要对玄影门赶尽杀绝?”
“你……”
“因为傀蛊,我作为孤儿长大,没了心上人。为什么你一定要毁了我的生活?毁了我爹,我娘,还有他?”
这时候,族长一向阴沉的脸上已然有些疲惫之色,她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话反驳聆久。
“你困了我娘和我太久。”
“我都是为了幽荧族!为了你们!”
“我从未想要号令天下,从未想将天下人化为傀儡。只想在江湖,做个普普通通的侠客。有亲人、有爱人、有朋友,有刀、有歌、有酒。”
聆久看向祭坛下无数人影,看向远处山林,默默出神。
第十五章经年再遇寻生路
“客官您慢走!”
“小二!再上壶酒来!”
“好嘞,您稍等!”
“郑老二,你这话是几个意思?”
“我没几个意思,说你是狗而已!”
“两位好汉!上外头打啊!哎!我的桌子啊!”
眼见客栈里再次热闹起来,打架劝架看热闹还有倒霉的掌柜的心疼桌子,黑衣侠客握着长刀,扔下银子,慢悠悠从大门出去,半分没被背后拳脚波及。
眼前是熙攘集市,普通老百姓对带着刀剑的江湖人多少有点怵。随手把一个带刀砍价的大汉扔去几丈外的柴堆里,黑衣侠客给吓得半死的老头扔了块碎银子,不管身后人絮絮议论,漫不经心走开。
“救命啊!救救我儿!儿被毒虫咬了!救命啊!”
黑衣侠客抬头,听到前方突然传来的喧闹,皱了皱眉,快走几步,挤进人群里。
人群中央,一个妇人跪坐在地,怀中小儿面色发紫,显然是中了毒了!
他刚欲上前替小儿解毒,却被人抢了先。白衣的姑娘几步冲到妇人旁边,自怀中掏出一黑瓶,倒出两粒丹丸喂进孩子口中。
黑衣侠客看到那小瓶,冷肃的脸登时僵住。
白衣姑娘扶正小儿身子,袖子盖住小儿手上伤口片刻,挤了挤伤口,流出的是鲜红的血。随后又掏出一瓶子,取出个绿果给小儿喂了,这才站起来:“没事了。”
话音刚落,众人便见小儿脸色好了起来,睁开眼睛便喊酸。
“方才那绿果酸涩,吃块糖就好了。”姑娘似是笑了笑,从荷包里掏出块糖递给小儿。小家伙吃了糖便笑了,拽着娘亲喊饿。
“多谢恩人,恩人大恩大德!”孩子娘按着小儿脑袋便磕。
“不妨事不妨事,孩子没事要紧。”姑娘忙将二人拉起。周围人说着“妙手回春”,便渐渐散了。
黑衣侠客在原地愣了许久,方慌乱转身,却听背后一句:“隐千重!”
他再也走不得,抿了抿嘴,慢慢转身,看向那白衣姑娘。
“许久不见,去茶楼坐坐?”聆久说完便转身,也不管他是不是跟上。
隐千重握了握拳,终究没转头离开,跟着她走了。
……
看着坐在他对面,从容让小二上茶的聆久,隐千重依然觉得不甚真实。
面容并未有太大改变,然而如今的聆久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风风火火的野丫头,身着白衣,竟也多了些出尘味儿。不知是否是在山中与世隔绝的缘故。
隐千重自恍惚离开幽荧山,养好了伤便想方设法找寻那山谷入口。他当时陡然得知幽荧族族长及傀儡竟是他寻找多年的灭门仇人,心神大震。待反应过来,才意识到自己或许伤害了聆久。
虽然相识不长,但早已心意相通,况她早让他想通莫要执着过去的道理。
打不过当然要跑,当时聆久若不把他推出去,他怕已经被那族长下令灭口。不过,却不是他独自一人。
他怎么能把聆久独自扔在那虎狼窝呢?
于是纵是知道自己敌不过族长,他也在找那山谷入口,想找机会把聆久带走。
然而布下阵法的人实在功底深厚,他断断续续寻了那么多年,也未曾破阵。他八年来,多数时候在各地游历修行,搜集奇门阵法的记载,一面隔段时间便跑去幽荧山走迷宫。
整个幽荧山被他摸得门儿清,然而还是没能找到山谷所在。
时间长了,便成了习惯一样。聆久在他脑海里的样子有些模糊,他也不知聆久在山谷里究竟如何。但还是执着地跑去绕圈。
至于报仇,既然知道了仇人是谁,早报晚报,倒也没什么区别。
他偶尔还会担心,族长毕竟是聆久姨妈,会不会日子久了关系缓和。但他转念一想,要是能缓和那就不是聆久了。
从小在江湖里摸爬滚打的孩子,最会记仇。他又不是没见识过。
八年过去,隐千重已经是颇有名气的一方游侠。他无数次设想过再遇聆久会是什么光景,也猜测这么多年,她会变成什么样子。也曾好奇,再度相遇,他会是什么心境。
直到看到白衣女子在他眼前给孩童解毒,一双漂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被岁月磨得平淡的情思再度被忆起。
近乡情怯也好,临门退缩也罢。
原来已相思入喉。
……
“你……过得好吗?”看着聆久不紧不慢地倒茶,隐千重手指蜷缩了一下,终是开口问道。
聆久抬眼看他,脸上露出淡淡笑意:“起初不太好,后来习惯了。现在……还不错。”
隐千重大概猜测,前面那不太好自然也有他一份原因,轻叹一声,再次道:“幽荧族长,她还为难你吗?”
聆久神色顿了顿,声音淡淡:“她……三年前,与傀儡一起以身喂蛊了。如今,我是幽荧族族长。”
隐千重一怔,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接着便听聆久道:“放心,直到他们死,我也没露什么好脸色,憋了五年的气没处撒,应该也不太好受。”
又听这话,隐千重不知自己是该同情聆久,还是没能报仇的自己。
“这样啊……那这便,不了了之。”隐千重如今心性不同,也不像曾经一股少年意气非要手刃仇人,不过听此,心里还是有些憋闷。
“我追问过,她最终松口告诉我。那日,她和傀儡路过玄影山门,傀儡突然察觉气息,她当时对其桎梏不严,竟让他独自走开。”聆久抿了抿嘴,开始娓娓道来。
“直到看到傀儡对玄影掌门动手,她才想起来,那掌门曾经杀了与傀儡相依为命的弟弟,那傀儡这才松口让前族长控制……也是为了报仇。只是,傀儡神志不清,杀了掌门之后,碰见同宗同源气息略有相似的玄影弟子,也一并……”
隐千重听得怔怔,他只知有人屠他满门,却不曾想还有前缘。
他听罢却只觉苦涩,师父毁了傀儡的人生,傀儡毁他满门,改变了他的人生……冤冤相报。
玄影门人数实在多了数倍,多枉送了许多弟子的性命。然而现在,傀儡一脉断绝,他玄影门留下他这一个硕果,仍具生机。
一样惨淡,大致,谁也不欠谁。
只可惜他们玄影门皆是孤儿,死了除他一个,也无人挂念。傀儡兄弟皆身死道消……他总不能去找幽荧族报仇。
况且,他若真的牵连无辜之人,岂不再造因果,冤仇何时了结。
他与聆久二人倒霉夹在中间,只能将这口憋闷吞在肚里。
已知前缘,明白此事已了,可若要彻底在心中翻篇,怕是还得费一番泣血的日子。
隐千重暂且将此事搁在一边,小心翼翼地看向聆久:“其实我……”
见他嗫嚅半天说不出来,聆久觉得好笑:“你是想说,你多次来幽荧山找我,却没找到入口的事?”
“你怎么知道?”隐千重顿时心事被戳穿,惊疑道。
“你忘了?你没来得及解蛊毒就跑了,和我的傀蛊尚有一丝相连,你去了哪儿,只要我想,就能知道。”聆久一脸理所当然,丝毫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隐千重突然觉得聆久果然还是那个聆久,明白他们为何会在此地相遇顺便仔细回想自己有没有去过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我实在出不来。”还没等隐千重问,聆久便道,“前族长派了无数人手跟着我,我实在没机会跑……再者,我娘也在那。”
隐千重一愣:“你和你娘……”
“最开始我不想理她的。可她毕竟是我娘。”聆久苦笑着摇头,“她从小没有养蛊的天资,而她姐姐却是族长的继承人,冷嘲热讽,她性子又软,前族长便总给她撑腰。我和爹爹是最亲近的亲人,对她而言,长姐也是。一样的难题,我又能怪她什么呢?终究,爹爹走了,前族长也死了,我和她,就是唯一的亲人了。她现在除了和我一起,便在爹爹和前族长墓前,一天去一个轮换来。因为还是生她姐姐气,逢年过节便和我一起去看爹爹。”
隐千重慢慢点头,这样也好。
随即他突然想到什么,忙问:“你的蛊毒呢?不是说傀蛊的主人也会中毒,若不找傀儡便迟早毒发,你……”
聆久没想到他这么快便会问这个,沉默片刻,抬起头,笑得勉强:“兴许,还有两年。”
“两年!”隐千重倏地站起来,险些将椅子踹翻,吸引楼中不少目光,而他浑然不觉。八年学得的沉稳此刻全然丢弃,还像个毛头小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