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羲和身材依旧清隽,只两鬓有些斑白,小眼微眯,一副和蔼模样,摸着下巴上蓄着的小短须,乐呵呵让众人只管畅玩才是。
跟在他身旁的男子一袭矜贵的黑金常服,五官凌厉,一双眸子不苟言笑,只不动声色瞥了一眼那粉色宫装的女子。
两人视线对上,李若桃抿唇,脸上是规矩得体的温婉一笑。
那男子却好似颇为不喜她这般,微皱眉,挪开了眼,不再看她。
正是太子孟檀。
太液池占地极广,水流蜿蜒,工匠沿着池水建了两个亭子,中有一假山相隔,男女宾客分亭而坐。
林青筠和林萧随着孟羲和往那边去了,身边除了佩环再没旁的人,孟红蕖一时竟还觉得有些不习惯了。
宫女早早便布置好了这亭子,案上点心瓜果美酒俱全。
许久未喝酒,方才在太明宫,孟红蕖没少喝,微有醉意上头,被夜风一吹,便又清醒了几分,只觉得自己没喝多,不顾佩环劝阻,只让她给自己倒酒。
池水泛着涟漪,融融月色浸在水中,配上甘醇的美酒,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宫城各处挂着的檐灯泛着光亮,之前在宫里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搬到了公主府,再一回到宫城里,竟觉得再寻常不过的夜色也都稀罕了起来。
虽众人都不喜孟红蕖跋扈招摇的作风,但看在张菀青的面子上,一时都去找她攀谈。
许是不小心又染上了风寒,又或是因着其他缘故,孟紫梅脸色不好,早便退了席。
苏婉莹同张菀青向来不对付,寻了个借口搪塞,今日压根就没瞧见人。
孟白兰一人独坐,盯着孟红蕖头上那支琉璃珠颤枝金步摇,眸色渐沉。
那琉璃珠步摇是西晋进贡的珍品,每一颗珠子都是精心孕育的,据说匠人整整花了十年才制出了这一支步摇,甚是金贵。
只第一眼,孟白兰便相中了那步摇。
后宫嫔妃也是喜爱得紧,但因着这步摇极为珍贵,没一人敢主动开口求取,只等着孟羲和赏赐。
孟红蕖不过是对着那步摇随意说了一句尚且看得过去,孟翕和便直接大手一挥,步摇连带着一众赏赐都直接给了孟红蕖。
明明同为皇家血脉,就只因为生母不同,她孟红蕖再嚣张跋扈,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昌平公主,而自己再如何贤良淑德,也只能永远屈居于孟红蕖身后?
手中的帕子被狠扯变了形。
本来想借着徐翕存在婚事上狠压上孟红蕖一头,不想林青筠竟也能受得住孟红蕖那般的性子。
殿上两人相配的身影格外碍眼,而回京至今,徐翕存却从未与自己说过成婚一事……
有狠厉的光在眸子里闪过。
她绝不甘心。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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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夜色浓浓,宫城的四角檐灯泛着昏黄的光芒。
太液池旁,不断有热闹的嬉笑声传来。
孟红蕖左手撑于案上,看着池子里的涟漪月色,右手握着的酒杯空了又满。
不多时,潋滟的桃花眸里便染上了一层迷蒙的醉意。
不时有人凑到她面前。
“久闻二公主大名,今日一见,二公主果真如传言般飒爽肆意。”
语气里是明晃晃的谄媚。
孟红蕖轻敛眉,抬起眼皮扫了面前的人一眼。
不认识。
她向来厌烦这些人面上一套背后又一套的把戏。
纤手不耐地朝那人挥了挥。
“别来扰本宫饮酒。”
言罢,还浑不在意地打了个酒嗝。
那凑上来的笑脸立马变成了个讪讪模样。
能来到这宴上的,都是平城里头有脸面的人家,何曾被人这般无礼待过。
当众被下了脸面,那人心里有气,却又碍于是在张菀青的宴上不好发作,只能悻悻然拿着手上的酒杯离开。
不想退下之后又被身旁的小姐妹奚落,心里的不甘更甚。
到底还是上了年纪,不过在宴上多饮了几杯,张菀青渐觉得头疼了起来。
本还想着趁着宴席快结束时同孟红蕖好好说上一会儿话,如今看来却是不能了。
头疼得实在厉害,她道了一句让众人好生玩闹着,便让李若桃搀着自己离开了。
本因着张菀青而小心行事了一晚上的众人心里霎时都松了一口气,气氛一时更热烈了起来。
孟白兰不知何时从位子上起了身,朝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闲话的人群走了过去。
这其中,正有方才被孟红蕖当众甩了脸色那人。
“方才娘娘在这,我不便开口,二妹妹年幼尚不懂事,方才的事,还请勿放在心上,我这作阿姊,当替二妹妹向你赔个不是。”
孟白兰脸上带笑,语气柔和。
说完便举着手上的酒杯同那人敬了一杯。
同孟红蕖不同,孟白兰惯以和善的面目示人,席上的人大多与她交好。
那人心里本就因着孟红蕖而堵着一口气,被孟白兰这么一说,倒是更加生气了。
碰上张菀青离席,又喝了一点酒壮胆,愈发是口无遮拦起来。
“不过是仗着圣上和太子的势才敢如此欺人,我虽不喜她的作派,却一向是敬着大公主的,大公主何苦自降身份要来替她道歉。”
身旁的人见她这般胆大,这种捧一踩一的浑话也说得出口,忙扯了扯她的袖子让她不要再说下去了,免得平白惹上事端。
那人却愈说胆子愈大了起来,不耐烦地甩开了同伴的手。
“我说的都是心里话罢了,有何好怕的,不过是运气好了点托生在皇后娘娘肚子里,这大公主和三公主哪点不比她好上千万倍?也就一副皮囊勉强能看得过眼,内里却不知是怎样的腌臜人。”
“就连这婚事也是,五年同承恩侯府世子的那桩事暂且不提,就如今的林侍郎,谁不知他曾和三公主两人情意深厚,硬是被她从中插了一脚。”
“别的不行,抢姊妹的姻缘倒是在行……”
她正说得兴起,本来熙攘的人群却霎时安静了下来。
啪——
巴掌的声音格外清脆。
脸颊上的痛感火辣,那人伸出右手呆呆地抚着脸,惊愕张嘴看着来人。
夜风吹得孟红蕖身上绛紫色的大氅猎猎,居高临下地睨着人,一双眸子里淬着冷冷的寒意。
只一眼,那人便忍不住往后瑟缩了下身子。
啪——
似是觉得一巴掌还不够,孟红蕖反手又再来了一巴掌。
旁的姑娘小姐自小便习规矩的诗书礼仪,何曾在宴上见过当众打人这种事情,一时只愣住了。
丝毫没有收力,那人的脸登时便红肿了起来,双手捂着脸,眼里蓄了一些泪,似乎还有细碎的呜咽声传来。
孟红蕖看着她,眸子微眯,嗤笑了一声。
“怎么,方才不是还说本宫飒爽肆意,怎么转过身便说起本宫的不是了?”
“你那么行,怎的不见你托生在皇家,却只会搞背后嚼人口舌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
“这天儿这么冷,太液池的水也说不上浅,夜黑风高的,水底当是瞧不清人,本宫倒想帮帮你,好让你下辈子能如愿托生成个公主。”
孟红蕖语气森冷,说着,还当真往那人面前踏了一步。
都说这二公主性子跋扈,没什么事是不敢做的,万一真的把人给推到太液池去……
到底是人命关天的事情,终于有旁的人出声了。
“她是喝多了酒,神志不清这才说了那些浑话,冒犯了二公主,还请二公主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她过多计较。”
有人附和。
“毕竟今日是皇后娘娘的生辰,大喜的日子,何必闹得这么不愉快。”
一直隐在人群中间的孟白兰这时也开了口。
“不过是酒后的无心之言,二妹妹何必要放在心上。”
同孟红蕖相比,孟白兰显然要通情达理许多。
若是在从前,孟红蕖大抵真会如孟白兰所言,将这事就此揭过了。
不过,今时不比往日。
在孟白兰一言不发任由那人说着自己的不是的时候,孟红蕖便知道,她与孟白兰日后是再无任何瓜葛了。
“不过是个言听计从的蠢货,一见她我心里就烦死了,偏生面上还要对她做出一副和善的模样。”
五年前,她照着徐翕存信上所言,在正阳门淋雨等了他整整一夜,始终没等到人,她失魂落魄,想要去找孟白兰,不巧正听到了她与苏婉莹说的这话。
虽早知当时她便应当同孟白兰两清,但心里还是始终放不下那所谓的姐妹情谊。
甚至还隐隐有些可耻的希冀。
可能是那夜没等到徐翕存她失了神,又或是被雨淋了一夜脑子不甚灵光才会听错了,阿姊一向知礼,那般恶毒的话怎会是她说出来的。
如今看来,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人傻乎乎地真将孟白兰当做阿姊看待。
也好,什么母女情姐妹情,她都不在乎了。
浓密的睫毛微翘了翘。
孟红蕖看向孟白兰。
“大公主的胸襟倒是开阔,希望下次有人在背后这般说大公主,大公主也还能有如此胸怀。”
这还是孟红蕖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如此呛她。
孟白兰握着帕子的手微僵了僵,脸上却仍旧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容。
“二妹妹这般,倒真是有些无理取闹起来了。”
“早前我顾忌着许多,一直没有开口,现下既然已经到这份上了,我还是要再替三妹说一句。”
“我与翕存的事情既已过去,再没甚么好纠缠的。”
“只是可惜三妹,一直心系着林侍郎,到如今也还没放下,本就体弱,如今心里忧思重,身子更是一日差过一日……”
帕子掖过眼角,孟白兰竟哽咽了起来。
见此,在场的众人不免对动容了起来,纷纷出声附和。
见有孟白兰替她撑腰,方才那背后嚼舌根的人捂着依旧红肿的脸又冒了出来。
“大公主说得没错,我不过话说得难听了一点,可半点没有说错。”
“谁不知当初三公主落水的时候,林侍郎不顾性命也要下水去救人,也就是你在二人中间横插了一脚,才会有今天这局面。”
孟红蕖倒被气笑了。
“琼林宴上是林青筠自己拒了长昭的婚事,是他上赶着要入我府中为驸马,何时又变成我横插其中了?”
“你说是林侍郎心甘情愿入府做驸马,难道林侍郎也会像救三公主一般下水救你?”
见孟红蕖没回应,那人愈发咄咄逼人了起来。
“我看二公主这倒是心虚了。”
笑话。
她孟红蕖何时心虚过。
夜风寒凉,酒意隐约让人渐昏沉了起来,孟红蕖伸手抚了抚额,佩环见状,忙上前搀住了她。
随意摆摆手,孟红蕖叫来了路边的一个小太监。
太液池的另一座亭子里。
孟羲和和孟檀都在,无人敢放肆。
君臣聊得融洽,气氛正好。
林青筠看着席上的众人,甚少开口,只不时抿几口杯中的酒。
他不喜这般热闹的场合,也不喜饮酒。
忽有一小太监着急忙慌地过来寻他。
“主子爷,不好了,昌平公主落水了!”
“你说什么!”
林青筠倏然起身,手中的酒杯应声倒地,杯中的酒淌了一地,有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听到动静的众人皆看向了他。
孟羲和疑惑地捋了捋自己的小短须,皱眉问道:“可是发生了何事?”
林青筠却没回他,清冷的面庞血色尽失,只抓住了那小太监的肩:“公主是在何处落水的?”
手上力气很大,抓得那小太监的肩膀生疼,不住往后躲。
二公主只让他来传话,可没和他说是在哪落水的。
小太监一时没了主意,又不敢拂了孟红蕖的命令,干脆扬着手里的浮尘随意指了一个地方。
林青筠顺着那方向望去,池水一片漆黑,哪还能瞧得见半点人影。
今夜的风这般大,水下不知该有多冷……
那小太监尚未来得及反应,一件绛紫色的大氅落到了他手里。
林青筠一头便扎进了冰冷的池水中。
甚至没来得及思考,孟红蕖落水这等大事,怎可能会毫无动静,只由一个小太监来告知自己。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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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林青筠这一跳来得突然,众人均是一惊。
交头接耳的议论响起,场面一时嘈杂起来。
突然闹成这模样,那传话的小太监心里也有些怕,哆嗦着身子想趁乱溜走,被林萧一把提溜住了。
瞧着林萧一身粗壮的腱子肉,小太监哆嗦得更厉害了。
孟羲和收了笑,肃着一张脸,厉声问他:“究竟出了何事!”
圣上发话,小太监哆嗦着,额上冷汗直流,哪还敢有所隐瞒,只一五一十地将孟红蕖对自己的吩咐都说了出来。
待听到最后,孟羲和早已铁青了一张脸,低声斥道:“当真是胡闹!”
夜黑风高,哪里还能瞧见池中林青筠的身影。
一旁的孟檀赶忙去叫禁卫军下池子里找人。
风瑟瑟,吹起一池的涟漪。
池水寒凉,水下林青筠一张脸已冻得青紫,却恍若不觉,只能借着朦朦胧胧的月光辨个大概,仔细搜寻池下的人影。
这处不见人影……
这里也没有……
十一月的太液池,池水皆是彻骨的寒冷,冬日的衣衫厚重,沾了水的尤甚,黏在身上,犹如身上揣着一块寒冰,冷意更甚,寒意直渗到了四肢百骸。
林青筠的整颗心却好似被放到火上炙烤一般,被无边际的焦灼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