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我。”
:“?”
:“一定要咬破。”
:“!”
原泱耐心解释道:“你昨日失足跌落寒塘秋,寒气入体,需进补阳气。我这里正好有纯阳火气,你喝两口恢复得快些。”
此时少灵犀也知道了,晨起时嘴角的血迹和喉头的腥甜都是来自于原泱的这味珍贵的“药材”,她昨日便靠着这一口吊着性命,心里面存了一份感激。
:“……还是算了吧,大病不用治,小病拖两天也就好了。你那是生肉,我下不去口。”
:“可是熟肉没有血。那还是和昨日一样,我割给你?”原泱正说着,作势就要下手了。
少灵犀好言相劝道:“有这功夫,我喝我自己的不好吗?棘谷草也挺珍贵的。”
:“使不得。棘谷草性寒凉,刚好冲撞。”说罢,原泱已经用手指割破了手腕,他矜贵的血从一道细缝中渗了出来,越淌越多,滴落在地板上。
:“浪费可耻!”
少灵犀是个节俭的人,见不得谁这么糟蹋好东西,连忙抓起他的手腕含在了嘴里,一股铁锈的味道在嘴里散发开,吞咽时又顺着喉咙一直延伸下去,涩得人难受。
果然,是药三分苦。
白日里,沉洲表面上满不在乎地应了少灵犀的话,背地里还是担心得紧,一得空就忙不迭赶往朝歌的住处,他定要亲眼看看才能放心。
他来的时候,正好是亥时,朝歌没在床上躺着休息,却趴在花圃边上呕吐不止,心肝脾肺都要掏出来的样子,手里还攥着药瓶子。本就白净的小脸,变得惨白惨白的。
朝歌见有人来,立刻振作了起来,手扣在竹刀口上,随时准备拔刀相向。
她谨慎地歪头探了一眼,只凭一角红衣便知道了,顿时放下了戒备:“你来干嘛?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沉洲寻着声音找到花圃边来,急切道:“你都告诉彩凤你生病的事儿,怎么不告诉我?”
朝歌认为只要人还没到吹灯拔蜡那一步就没必要昭告天下,又不是病入膏肓动弹不得,用不着呼朋引伴来近塌伺候,能有一个人帮自己告假就行了呗。
她这么想也这么说了:“她是我的朋友,我自然要告知她一声。咱俩非亲非故的,犯不着吧……我这是老毛病,积攒了好多年了,又死不了。”
趁着这个空档,沉洲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药瓶嗅了嗅,刺鼻的气味熏得人眼睛疼,也呛得人难受,多半不是什么正经药,说不定还是剧毒。
剧毒!毒药!沉洲在咳嗽时猛然记起了那日棋艺课上的一个玩笑话。她竟然为了他一句闲话就愿意以身试药。
他竭力控制住怒火,咬牙切齿道:“朝歌,是不是我让你去死你也会去?”
朝歌疼得浑身发颤,掐着小腹挨过了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躬曲着身子猛吸几口凉气,如释重负。偶见花坛里躺着一枚糊满黄泥的圆石,脏兮兮的很不起眼,像是联想到了什么,眼神微沉,面色犹豫,缓缓应了一个字:“是。”
:“为哪般?”
:“不为哪般。”
沉洲见她倔强的样子,怒不可遏:“长得人模人样的,只可惜是个猪脑子!我告诉你,本宫不会为了庶民之死而愧疚,更不会同情怜悯你!”
朝歌用尽力气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这是十七味剧毒仙草调制出来的药,它们的毒性相辅相成,配合得刚刚好,符合你说的药性。你且拿去,但千万记住,不要作恶。”
她才不是猪脑子,她是宛童元君最欣赏的一位学子,用药十分精准,毒得恰到好处,是个无师自通的药学天才。可就算这样,也抵不住以身试药带来的危害。
朝歌扶着小腹慢慢坐直了身体,不卑不亢道:“还有,我不需要你给予我任何东西。我只要你能如愿以偿,有求必应。”
沉洲将那小瓷瓶死死捏在手里,合上眼,不敢看她,陈默良久才轻声道:“那我……希望你像对待旁人一样对我,别太好。”
朝歌背脊一怔,不再说话,她能感受到沉洲的灵力正在缓缓地流淌进自己体内。
其实她的身体有运化毒素的奇妙能力,只要扛过它们融合的时刻就好了,犯不着进补这些珍贵的脉息精华。可有人真这样做了,却是说不出的温暖,温暖到泪水都忍不住要跑出来散散热。
走到这一步,她有些悔了……
第23章 生辰宴
翻过了鹿鸣试这个坎儿,接连着几日都是好天气,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来千重阙这些日子风波不断,各种意外接二连三地出现,让人应接不暇,从前刻在骨子里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要不是正巧碰上母鸡下蛋,吾又差点就忘了今日是主子的生辰了。
既然是生辰,就势必要特殊一些,除了平时的清粥小菜之外,吾又还特意加了两颗鸡蛋和一碗长寿面送过来。
少灵犀都过了一万多次生辰了,早已看淡了,唯一期待的就是这碗筋道的长寿面了,是吾又用一整块面团搓出的一根完整的面条,据他说要一口气吃完才能长生不老。
她刚刚剥好蛋壳原泱就来了,做了几天饭搭子,她习惯性地将吃食分给他一半,就连长寿蛋也将就分了他一颗。
原泱举着鸡蛋走到她身边坐下,再看看她面前大大小小的碗碟:“你今日的早膳也太丰盛了。”
少灵犀挠了挠脖子,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也是一个自律的女子,这种情况很少很少的。平时我也只喝两口粥吊着。”
原泱没有理会她,神神秘秘地说道:“听说有人在紫微垣东南角等你。”
:“谁啊?”少灵犀一边喝粥一边细数认识的人,谁会选在鸟不生蛋,狗不拉屎的东南角等人呢?
:“你去了便知道了。”
:“那我要是不去呢?”
原泱试探着咬了一口鸡蛋,:“不关我的事。”
:“……”
藏着点儿悬念果然能引人上钩,少灵犀禁不住诱惑,还是屁颠儿屁颠儿地去了。
她遥遥看见不远处的步月桥上悠悠静坐一稚嫩少年,若月下棠,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发冠束得一丝不苟,从头到脚的服饰都井然有序,一尘不染,手里握一把鱼食,有一手没一手地朝湖里扔去,贪吃的鱼儿打成一片。
少灵犀按捺不住兴奋,小跑过去:“鹤安!这椅子看上去很结实很新,扶手两边加宽加厚了些,这车轱辘也换了材质,用着可还习惯。”
少年猛地回头,笑容比除夕夜里的烟火还要耀眼,献宝似地拉着少灵犀的手让她过来:“好姑姑,这是我爹新做的,在两侧都加了机关,以备不时之需。这轮子是用铸剑的原石炼的,走起来会利索些。”
这是少鸢和启岸的孩子,少灵犀唯一的侄子,魔族第一个皇长孙,大公主与将军结合生出了一个残疾。
因常年养在深闺,没有狐朋狗友可以结交,没有风花雪月可以尝试,没有江湖凶险可以体会,鹤安未染上半点市井陋习,文文弱弱,清隽秀雅。对整个九州四界都抱有最诚挚的善意,少鸢时常觉得自己的儿子像要进入化境了。
少灵犀是她这辈最小的一个孩子,早在她出生之前,她大伯的女儿少鸢就已经下嫁启岸将军,生下鹤安了。算起来,她侄子还比她大上好几千岁,若不是依着辈分,她该叫鹤安一声兄长。
他们一个是肉身凡胎,一个是身残志坚,同病相怜,打小关系就好。
鹤安的病是从母胎里带来的,打出生起就拿各种仙草丹石养着。加之双腿先天的隐疾,他从未离开过轮椅,也从未离开过魔界一步。
腿不行,就练手,只要能用双手做的手艺他都信手捏来,茶道、书道、棋艺、篆刻、以及……刺绣等等。
他的女红比锦绣坊一众资深绣娘的手艺还要出挑,闲来无事,给左右亲朋人手绣了一条锦帕,那上面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各个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少灵犀的是一只白鹤,鹤安说这代表他常伴姑姑左右,好让她可以睹物思人。
这个大侄子虽说身体抱恙,行进间有所不便,但也是宜室宜家的好苗子啊。
鹤安见她一路蹦哒着过来,心生羡慕,再低头看着自己的两截木头腿,傻笑着自嘲道:“姑姑,别人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是上知天文,下肢瘫痪……”
少灵犀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背,佯怒道:“瞎说!少走些冤枉路是天大的福分。”
:“你就爱哄我开心。对了姑姑,我来,是给你送生辰礼的。往年你的生辰都是和七舅舅来我家过的,今年你不来,我便主动来找你。”
鹤安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支发簪插在了少灵犀的鬓间,这是他亲手做的,上面的花纹也是他一点一点雕刻出来的,很是精巧。
少灵犀站起来,在鹤安面前旋了好几圈,:“我戴着好看吗?”
:“好看,姑姑生得好,配什么都好看。”
少灵犀知道他嘴甜,从小到大夸过她的词句都能盛满江河了:“还是这么会说话。对了,谁送你来的?我大姐?你七舅舅?”
鹤安浅笑着摇了摇头,全都不是,:“那日我将给你的书信绑在乌鸦腿上,差遣它给你送来。入夜我就收到了回信,让我在今日等候在天空之境的隐蔽处,他自会送我前来。”
少灵犀反问道:“他是?”
:“我也不认识。是个长得甚是好看的男子,穿着水蓝色的外衫,腰间挂了你的铃铛,我觉得他一定可靠。”
水蓝色衣裳,铃铛,是他……
少灵犀又蹲下去,拉着鹤安的手问道:“鹤安可要留下参加姑姑的生辰宴?”
鹤安是个老实巴交的孩子,不愿意做出逾矩之事,一板一眼道:“姑姑,做人要知分寸。我本不该来的,来一趟都是坏了规矩了。若再得寸进尺,岂不是辜负了偷偷送我来的大哥。礼物我送到了,人我也见到了,该回去了。”
少灵犀见他单纯懵懂的样子,很是不舍。但他说得很对,得寸进尺对谁都不好:“鹤安真乖。那你先回去,姑姑会想你的。等姑姑修学完了还带你出去游山玩水!”
:“还说不准谁带谁呢……姑姑小时候,我还抱过呢,算是看着你长……”大的。
少灵犀从腰间锦囊里掏出一把胡桃仁塞住了鹤安的嘴:“可别说了,显得我……矮了一辈。”
少灵犀在她这一辈儿是最小的,只做了鹤安一个人的长辈,自然不希望他“以下犯上”,骑到自己头上了。
她吩咐了吾又送鹤安回去,再三叮嘱吾又一定要选一朵成熟稳重的云,将大侄子平安送回魔界,最好是直接送到少鸢的手上,万不能出什么差池。这是她大姐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宝贝,也是她侄子辈唯一一根独苗,万不能在她这里断了根。
少灵犀望着二人的身影渐行渐远,心里也有了别的思考:鹤安的乌鸦信使飞到了原泱手上,他也不说就自作主张把鹤安接来了,这也不像是一位尊神该有的作风啊。难道他一早就知道自己的生辰,还真是心细如发。他待宫人如此亲厚,能在他手下当差,也是一种福气啊。
少灵犀将自己的生辰宴设在了悬镜湖中央,此处远离河岸,清幽寂静,免了闲杂人等叨扰,是个能无所顾忌,畅所欲言的宝地。
湖中游鱼少许,皆若空游无所依,可见水尤清冽。河水逆流而上,总能带些下游沉积的漂亮石子上来搁浅在岸边,当真是个好地方。
请了吾又,也请了新结交的朋友朝歌和沉洲,而还有一个不请自来的厚脸皮也要算上,这一下就有五个人了。往年都是和吾又、七哥、大姐一起过,少鸢嫁人后还加了一个小侄子,算起来也是五个人,不多不少正好。
少灵犀让吾又用法力做了艘宽敞的大船,提前备好了酒菜,将三位贵客渡到了湖心。
都是熟识的朋友,大家也都无拘无束,撩袍坐下之后宴饮便开始了。
沉洲双手捧出一个圆球,率先开口道:“这是深海夜明珠,你夜里眼神不好,拿去照明最合适。”
沉洲还挺有心,只不过他送这珠子比鞠都要大,打眼一晃就像个锃亮的大脑袋,放在哪儿都不太合适……尺寸虽然没有拿捏准确,但不得不说这心思绝对是顶好的。
所以这人啊还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别人嘴里说他如何如何不是,都不作数。
朝歌也趁热打铁,赶紧掏出了自己的礼物递了出去。
用一根红绳子系着,看样子像老山参:“这是蓬莱毒株,用来萃药甚好,像这一株的话,品相完好,根茎健壮,药倒七八个小仙没问题。”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朝歌的老家就以送毒物为贵,越毒情谊越深厚。她精挑细选的这株“万骨枯”算得上是情深意重了……
少灵犀倒是头一次见到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便也欢喜地收下了。
朝歌与沉洲坐在了同一侧,船只颠簸间免不了磕磕碰碰,多少有些不自在,她盯着天上的月亮随口说道:“今日既不是中秋也不是十五,月亮竟也这般圆,就当是月宫神女给你的贺礼了。”
少灵犀道:“说来也怪,我每年生辰都会碰上大晴天,晚上的月亮总是圆的,特别亮,从来都是如此。”
:“这坛可是西北风?尊神给你的?”少灵犀还在解释自己的幸运,而沉洲已经在摆弄桌上的酒坛子了。
少灵犀坦然道:“他前几日下棋输给我的。”
第24章 西北风
伯遇坐不住了,拿了一双竹筷指着少灵犀道:“呸呸呸,这铁定是你偷拿的。你不知道吧?就北海和西海争休与山那事儿,两个龙王在山巅之上下了足足三百年棋,愣是成了死局,千百年来无人可解。可尊神去禅定了半日就解开了,棋技之高,又岂是你能轻易战胜的。”
陈芝麻烂谷子的故事他都能挖出来遛一遛,记性着实好。
少灵犀还真不知道这一桩陈年旧事:“那就算他故意输的吧……你不喝就算了。”
:“仙露琼浆轮不到我,这白捡来的好酒我可不愿意错过。再说了,出了事儿就说是你偷拿的,与我无关!”说罢,伯遇抢了一个杯子,自顾自喝上了。
沉洲换了个坐姿,突感脚下一软,像是踩着了一截衣料,低头一看,竟是一方叠得极规整的手帕,上面工工整整地绣了单一个“瑞”字。
他蹙着眉头捡起来,问道:“这是你们谁落下的?”
伯遇听见一则失物招领,忙循声望去,惊得三魂七魄都离家出走了。跳起来一把夺了过去,宝贝似的装进了怀里,也不说话,无端端摆出一副女儿家的娇羞姿态,耳根子都红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