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行字都有些模糊,朱墨晕开些许。
——三个多月前:“我要去找你。”
——三个多月后:“我找不到你了。”
即使墨迹半晕,字仍是端正的字,一笔一划,认认真真。
在这小小的怪状之外,再往前翻,一切又都恢复如常了。墨蓝的日期一个连着一个,渐渐连成了一片,成为波澜不起的岁月的海洋。
偶尔,才出现赤色。
二十七年前。二十八年前。二十九年前……
——“侄女剑平及笄。”
——“第一次到了这里的最底下。”
——“剑平去拿了果子。”
——“回去看看。”
很快,簿子翻完了,到了最后一本。
也是最旧一本。
纸页已泛了黄,看得出页边曾经生过霉,但日子太长,好似连霉也死了。
第一页翻开,是怪异的屋主人第一次开始在这里记日子。很认真。用墨蓝色写日期,用朱红色写值得记下的事情。
——“我好想你。”
陈旧纸页在谢亦桐手指底下迅速往后略过去,这一本也很快就翻完了。除了日期,无非是“想念你”。算一算,最开始是在五十年前。五十年的岁月。看似写满了七本青封白线的簿子,一页页由旧到新,却好像其实只有三言两语,这么快就看完了。
谢亦桐把旧簿子合上,在桌上按着时间顺序摆放整齐。正要思索,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欠。
拿出手机一看,原来已是早上八点多,地面上无疑天已大亮了。想来是此前在小铁屋里的时候,低效率的扫描仪实在耗费了太长时间。
谢亦桐从椅子上站起来,稍微活动了一番筋骨,把时间离得最远的那本陈旧记录簿小心收进随身携带的小包里,准备到地上再好好看一看。然后,她按着门外记录设备的指引,把其余事物一一恢复原态,拿起手电筒走出了小屋,收起支在门前的设备架子。
她重新走上寂静地底石城的街。
来时,因有好奇心驱使,走得再久倒也没觉得很长。这下子是原路往回走,掺了困倦,路程好似便远了。
北门世家这座地下陵墓实在广阔。
谢亦桐好不容易走到尽头处的石门,取回墙凹处的“钥匙”,谨慎地等着石门缓缓下落,确认它没异常,又要往上走一段漫长的、容易滑倒的石梯。还得顺手把中间小平台上那只掉下来的篮球捡回去。
她回到地面,把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小铁屋恢复原样,推门出去,门关到一半,还从小包里取出一根线,复原傅默呈离开前再次留下的门边细绳。
虽然他大概率一个月内不会回来,但她总是很谨慎。
确认一切无误后,谢亦桐转身朝着宿舍楼走去。天上的阳光照在脸上,暖意不多,地上的寒风倒是冷。
但冷风不解睡意。
回了宿舍楼,一进屋,谢亦桐倒头就睡了。
不知是不是没吃早饭的缘故,肚子为了彰显存在感,自顾自地绑架了脑子,她梦见一只巨大的卤鹅翅。色泽棕红,皮滑肉厚,泛着薄薄的油光。它发着一种独特而勾人的食香,卤水里是肉桂、茴香、生抽、豆蔻、陈皮、沙姜、鱼露、西芹、花椒……
一滴卤水从鹅翅上滴落,缓缓下坠,打湿了一本书。
书页上,端庄秀丽的墨蓝色字迹被晕染开。
——“天世。”
谢亦桐惊醒。
她翻身下床,把自陵墓石屋中带出来的陈旧记录簿在桌上摊开。又拉开桌下的抽屉,取出前不久从繁市图书馆偷出来的《森罗怪谈集》,也摊开。
记录簿上记录日期的墨蓝字迹。怪谈集空白处随手写下的墨蓝笔记。
两相对比。
字中风骨,笔锋姿态,一模一样的笔迹。
-
谢亦桐过了好一阵天天往地底下钻的日子。
北门世家的陵墓像是无边无际,走得再远,仍是看不到尽头。在那地底深处的黑暗之中,一间间刻着姓名的寂静石室渐渐蔓延开来,仿佛一块块向着远处无尽延伸的细小骨骼。
这座古墓,像极了千年繁华轰然倒塌后的巨大尸骸。
谢亦桐在那死寂的石城中找到了写着“北门慎言”名字的石屋。北门慎言是公安户籍信息里繁市二中校长北门剑平的父亲,二十多年前去世。他的石屋很不起眼,是千万座石屋中的一座,水滴入海一般融入其中。像被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