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鹤谣爆笑,是他是他,就是他!这简直是周作人大宋分人啊!
就像先生在随笔里大声求助北京的朋友们, “能够告诉我两三家做得上好点心的饽饽铺么?”,又委屈地吐槽“我在北京彷惶了十年,终未曾吃到好点心。”为了一口好点心, 卑微又暴躁,实在有趣。
三十多年后, 周先生终于想开了——“北方的点心是常食的性质,南方的则是闲食”,粗细自然有所不同。(1)
在关鹤谣看来这可算是一语中的,十分有道理。
但显然, 毕二故事中的这位食客并没有先生走南闯北的阅历,也没那个思想觉悟和总结能力, 仍是抱怨不停。
一桌北方客人气不过, 当场和他掐起来。
华夏人民对待美食的态度太严谨了, 太郑重了,太真情实感了。
这南北之争自然古已有之,否则陆游也不用写那一首“南烹北馔妄相高,常笑纷纷儿女曹。未必鲈鱼芼菰菜,便胜羊酪荐樱桃。”来劝大家不要再撕了。(2)
可惜陆大人当时不在场, 于是双方人马劈里啪啦打将起来。一时间杯碟乱飞,好不热闹。
毕二说,他当时侍候的那桌客人来自四川,好心上去劝架。谁知川地口音一出,惨被祸水东引,倒霉地同时遭受了来自双方的攻击,这个说金陵城还属川菜店最难吃,那个问闲着没事儿吃那么辣干什么?
这就又变成三方混战。
毕二口舌并不伶俐,不能说讲得绘声绘色,只能说讲得干干巴巴,关鹤谣却仍笑到打嗝。
这么抓马的一幕,不正是时下南食、北食、川饭三类食铺鼎立的缩影?
她身为厨师,从无将菜系分出个高低贵贱之心,只是看人打架永远是有意思的,人类的本质就是爱看热闹。
不知今日能不能吃上瓜,这样想着,关鹤谣仰头赞赏这气派酒楼。
足足三层高的建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门口架着高高的彩楼,又设红绿杈子,淡青帘幙。瞧那从二楼直连彩楼的一排排贴金红纱灯笼,便知夜间这里必然更是灯烛晃耀,锦绣辉煌。
关鹤谣迈步走入,马上有一个伙计迎上前来。只是他一看关鹤谣左手挎篮,右手拎包,立时收了笑脸,丢下一句“安静撒卖便是,勿要惊扰到客人”就扭头走了。
他可能觉得自己帅气地给了小贩一个下马威,却未见这位小贩此刻双眼锃光瓦亮,心中狂喜:真的不赶我耶!
关鹤谣环视一楼厅堂。
二三十套方桌条椅皆整洁明亮,偶有画屏花木掩映,起到分隔空间的功能,但整体还是一个通透的大平层。
一位着艳妆的歌伎正在弹唱,吴侬软语悠悠入耳,靠墙则置几个小炉,有焌糟娘子正为客人温酒、烧茶汤。
此时已稍过昼食饭点,仍有近一半上座率,客人们杯盏将尽,也正适合用些甜食。
关鹤谣站着观察了一会儿,见一桌年轻郎君点的菜荤鲜俱全,想来钱袋很是宽裕,便抬脚朝他们走去。
倒不是她不懂礼数,不先去拜拜山头。只是她见了那小伙计的态度,方知确如毕二所说,人家大酒楼的人都忙得飞起,哪有功夫搭理她。
进了门,干就完事了!
这桌郎君共三人,都做士子打扮,正举杯说笑。
关鹤谣深吸一口气,从布包里拿出一盒点心上前见礼。士子们自然知道她来意,便止住杯盏问:“小娘子卖的是什么?”
“是松花糕,请各位郎君品尝。”说着用小刀将糕体纵横切成四四一十六快,取三块放在箬叶上递了过去。
那小糕点是规规矩矩一块立方体。
下面一层胭脂色的红豆沙,上面盖着薄薄一层嫩黄色的松花膏,层次分明,颜色亮丽,摆在碧绿的箬叶上尤其好看。又撒了些芝麻松子碎屑在上面,雅正中透出一丝俏皮。
“松花糕?这我倒是没见过!”一位蓝袍士子显然是个急性子,拿起就咬下去一大半。
他嚼着嚼着便瞪大了眼睛,紧闭着嘴“嗯嗯嗯额额额”地哼唧,看得另两人直笑他。蓝袍士子喉头一滚咽下糕饼,终于开口说话,“甜而不腻,松香沁人,实在是美味!”
转向一位同伴,他饶有兴致地问道:“陈兄,你这几日就在念叨家乡的松花团,是不是就是这个?”
那陈姓郎君身着青玉色直裰,气度温雅。他摇头一笑,“却也不是,平江府的松花团是包馅的,某也没见过这种松花糕。”
关鹤谣听了暗自激动,果然苏州已经开始以松花入馔了。
吴地风雅,yyds!
苏式点心,yyds!
陈姓郎君也尝了松花糕,轻点着头状作无意地问:“小娘子可还卖松花团?”
“自然卖的,只是在妾家小摊上卖。”关鹤谣如何看不出他眼中拼命藏着的那一个“馋”字,坏心眼儿地添一把柴,“郎君定也知晓,那松花团要现包现卖的,热乎着时最好吃。这时外皮最软,黑芝麻馅儿还在里面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