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雪绍强打起精神,支起眼皮,望了一眼。
那是一个——蝴蝶形状的面具,大约是以《梁祝》为题材做的,翅膀本来应该画得飘逸灵动,可惜作画的人画技不佳,笔触生硬,像是糊上墙的烂泥,歪歪斜斜的,很是廉价。
韩雪绍记得,那时祝寻鱼拉着她,眨着眼睛问她,师尊,我能不能买下这个面具?
买下之后,他又笑说,这是师尊第一次赠我的东西,我往后一定好生保存这张面具。
此时,那张面具飞过来,准确无误地撞上拢海之手,将它往前推去,韩雪绍的呼吸顿时顺畅了一些,然而,在法宝的影响下,蝴蝶形状的面具分崩离析,纷纷扬扬,好似蝶翼。
像一场烟火,昙花一现,即又消散而去。
又像扑入火中的飞蛾,在烧灼中支离破碎,终化为灰烬。
紧接着,一双藕荷色的靴子在韩雪绍面前停下,靴上悬着小小的穗子,银纹花哨地勾勒出风月花鸟的形状,再往上看,是扎进靴筒里的白色裤子、外衣边角处的流苏,修真界的修士断不会穿这样繁复又不方便动作的衣裳,她模糊地想着,下一刻,就望进他眼底的紫色。
祝寻鱼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俯身蹲下来,柔软如薄纱的袖角在韩雪绍手臂上轻轻扫过。
少年修长的手指探过来,整齐圆滑的指甲被妥帖地收起,曲起指节,擦过她面颊。
“你在哭。”他说,“是因为疼痛,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不甘心?”
韩雪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在擦拭她面颊上的泪痕。
她张了张嘴,喉间沁出一股腥甜的味道,她说:“我想,恐怕只是因为生理反应。”
说到这里,她又想到一件事情,忽地笑了,“就和你那时候控制不住地掉眼泪一样。”
祝寻鱼垂着眸子,琉璃般剔透的紫色瞳孔里,映出白如细雪的发丝,纠缠似蛛网。
在走过来之前,他想了很多。
他想,那混账谢贪欢呢,他不是向来最宠爱他的弟子吗?怎么还没出现?
他想,沈安世呢?他留下的那一缕神魂,怎么偏偏就察觉不到来自内部的危险?
一个二个,说得倒是信誓旦旦,真到了这种时候,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不是很有能耐吗?那就卷动海潮,将流向再次改变,把她从疼痛中解救出来啊。
鸣蛇吐着星子,细瞳望着那株小小的珊瑚,竟显出了犹疑的神色,盘踞在他周围。
祝寻鱼告诉自己......你啊,别做这个好人。
装作听不到她痛苦的喘息,装作看不见她狼狈的模样,装作闻不到死亡的气息。
只要你在离开绝境之前,不将自己的心头血交出来,谢贪欢就奈何不得你。
是了,一定要扣下这个交易,说之后再提的,是他断玉仙君谢贪欢,和你没有关系。
谢贪欢的心机如此深,非要将那人情债用作他处,他料事如神了一生,却没料到因为这一时的犹豫,令自己的弟子时刻忍受诅咒的煎熬,最后在踏入登仙之境之前陨落于此地。
祝寻鱼开始后悔。
他当初要和沈安世交换位置,这个决定真的正确吗?
无论谢贪欢,或是沈安世,大抵都愿意来当这个好人,可偏偏是他在韩雪绍身侧。
偏偏是他这个草菅人命、为世人所不齿的魔族,要看着韩雪绍在他面前挣扎。
而韩雪绍,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她满脑子都是自己该如何从当下这个境地脱身,完全没想过要依靠谁,故而也不望他一眼。这巢穴内,实在太安静了,静得只能听到她声音。
琉璃珠子大小的丹药在齿列间翻腾几下,发出清脆的响,混着些微的水声。
再抬眼,入目所至,是苍苍白发,白发间凸起的枯骨,诅咒凝聚成实质,伏在韩雪绍身上,宛若囚笼,让她难逃煎熬。沉郁的、生涩的割裂声响起,她毫不犹豫地用玉簪划破了手臂上的皮肉,她是不觉得疼痛的,故而辨不清下手轻重,皮肉翻起,露出斑驳的暗红色。
颜色鲜艳得刺目。
让他想起欲要熄灭的烛火。
别做这个好人。
你不需要谁的感谢。
一滴心头血,一滴魔族的心头血,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给出去的。
祝寻鱼将话语在唇齿间,一遍一遍碾碎了,咽下去。
像是吃进了玻璃碎片,顺着干涩的喉咙,被挤压着,往下滚落,划出斑斑血痕。
韩雪绍终于不动了,如同要冻死在一场冰天雪地之中的小貂,缓缓地咽下最后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