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是个两鬓斑白的老者,纵使身体衰老,神情却不显老态,他望着那柄蕴含着无数绮丽传闻的长剑,望着它静静躺在沈安世的掌心中,仿佛它本来就应该生在这里,衬着修长白皙的手指,还有隐约露出的、腕节上那道弯折迂回的胎记,能够称一句“浑然天成”。
他看着,颇有些满意。
其实城主同为大乘期剑修,若想用这剑,虽然勉强,倒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方才望见沈安世试剑的模样,他心里最后那一点不舍也褪去,遂将此剑相赠。
都说剑修择剑,其实剑也可择剑修。
除了沈安世以外,城主想象不出来任何一个剑修能够从容挥使“入云关”的模样。
一剑踏向西,便要斩断擎天之梁,却又能在剑气将要横扫梁柱前以第二剑抵消,如此景象,闻所未闻,若非试剑的不是沈安世,他手中的剑不是这柄入云关,恐怕难成此效。
城主这话说出来,不止是站在一旁的迟刃领会了他的意思,沈安世也明白了。
于是他没有再推辞,道了句“多谢”,将余温未消的漆黑长剑重新纳入掌心之中。
城主得剑,尊者试剑,城主赠剑。此事传出去,大约又是一段佳话。
然而韩雪绍却发觉祝寻鱼的神色不算好。方才锦华尊者的那惊世第二剑,引得城门之下的众人骚动不已,个个皆是容光焕发——除了自己身侧的小少年。烽火台上风大,他蹲伏着身子,手臂交叠在膝盖上,弧度柔软的脸颊微微鼓起,嘴角一撇,看着还挺郁闷的。
风呼呼的吹,将他头上的软毛吹得起起伏伏,隐约露出中间那个小小的旋儿。
韩雪绍揉了揉少年的脑袋,柔软的发丝在指缝间交叠,她问:“怎么心情不好?”
祝寻鱼沉默了一下,抬起湿漉漉的杏眼望她,说:“师尊,我此前对尊者的实力仅仅只是听说而已,如今一见,才知道他与我的实力天差地别。他教我,是不是太麻烦他了?”
韩雪绍问:“你是忧虑难以习得他的剑法吗?”
祝寻鱼点点头,微微侧脸,将脸颊贴在置于膝上的手臂上,歪着头瞧她,风将他额前的碎发吹得散乱,也吹得眼角泛红,看着可怜兮兮的,“是呀,要不然……别麻烦他了。”
“祝寻鱼,你既已经拜我为师,下定决心要习得一技傍身,怎么能半途而废?”韩雪绍眉头微蹙,替他顺着乱发的手也收回了袖中,说道,“更何况,我已经同他约好了。”
祝寻鱼原本只是试探性地这么一说,见韩雪绍露出不快的神色,便立刻悔改,一边说着“是我想岔了,我错了,师尊莫要生气”,一边摸索着她的手,重新放在自己脑袋上。
拒绝的话被他明里暗里说了许多次,想必韩雪绍也被他弄得烦了。
可是,他也很烦躁啊!祝寻鱼望了望城门之上那个青松玉立的身影,更觉前途未卜。
旁人凑热闹,见沈安世一剑惊世,便欢喜起来,毕竟那一剑总不会落在他们身上,而他看着,想的却是那剑落在自己身上是怎么个感觉,剑气划破皮肉之时,又是何种疼痛。
大抵这世上不论是谁,将要遇到自己不想遭遇的事情,总会抱有一丝侥幸。
然后,命运的洪流就会一巴掌把你拍上岸,非要让你在寒风中搁浅。
祝寻鱼本来以为这一天来得没那么快,没想到,试剑结束后,韩雪绍就带他回了铸剑楼,任他在路上如何磨蹭,如何撒娇,韩雪绍的回答都是:沈安世这之后正好有时间。
倒也不是她擅自决定好的,而是沈安世传音告诉她,要她将祝寻鱼带来的。
仪式结束后,沈安世翻腕将入云关收起,城主顺势邀他来府上庆贺,迟刃也难得露出几分笑意,半是调侃半是真心,要他同去小酌两杯。沈安世不饮酒,也不喜欢抛头露面,不过他刚从城主手中得了剑,实在难拒绝他的好意,正欲答应之际,视线却微微一凝。
城主纳罕,本想追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看究竟是什么引得这位锦华尊者的目光有所驻留,然而,不等他望过去,沈安世就已经收回了视线,神色很淡,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城主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之后,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抱歉。”他顿了顿,后半句话不是从唇齿间吐出来的,而是直接落入城主脑海中的,“令嫒秀丽端庄,艳若桃李,然而沈某暂时不想成家立业,也不愿为了谁久久停留在某处,恐怕要辜负城主的心意了。”
紧接着,还有一句宽慰的话:“令媛对我似乎也无意,城主不必强人所难。”
“这……”城主有些尴尬,倒也没有坚持,兀自叹了口气,“也罢,是我唐突了。”
一场热闹结束,众人纷纷离去,如鸟兽散了,城门之上,只余那几块迸裂的石头能够佐证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长风吹拂而过,惊起几只飞鸟,扑棱棱拍着翅膀,飞走了。
铸剑楼背靠幽静的树林,楼内不便施展拳脚,这教剑法的地方,自然就设在此处了。
拂开枝叶,碧绿的阔叶沾染几滴水珠,顺着叶尖儿滴下来,正巧落在祝寻鱼头上,他惊叫一声,瑟缩了一下,往日里是要趁机往韩雪绍的身上蹭的,这回却没有。一进树林,他就老实得像是个完全没有小心思的清朗少年,连系统看了都啧啧称奇,说他转性了。
当然,系统还说了一句:“我看啊,事出反常必有妖。”
韩雪绍说:“如果你有实体,我还真想让你和祝寻鱼见上一面,叫你逞逞口舌之快。”
她终于逮住了系统的弱点,系统委委屈屈地一哽咽,被她堵得说不出话,它似乎也只是过来看她一眼,此后就离开了。这话题本是因祝寻鱼而起,如今又因祝寻鱼草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