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雪绍拢了拢衣襟,隔着一层面具观望沈安世,问:“叔父单独将我唤出来有何事?”
沈安世抬起手,冷冽的真气在他指缝中游走,平日里是有些刺人的,如今却收敛了起来,在他周身缓缓绕了一圈,又重新聚在韩雪绍身侧,“你招出灵鹿玉船之际,有些吃力,嗓音也比往日更低哑,你确实不大爱搭腔,却从来不像今日这般,从登船就没开过口。”
“绍绍,倘若你身体不适,就该将启程的时间往后延。”他叹息一声,“是诅咒?”
韩雪绍没想到沈安世竟然如此迅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不过,既然他已经提及,她也没必要隐瞒,侧眸看他,说道:“是的,它迟迟未发作,让我误以为它就此偃旗息鼓了。然而昨天半夜的时候却忽然出现,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一个时辰之后,疼痛感才逐渐褪去。”
隔着呼啸的风,沈安世感觉到她肩头的诅咒没有任何动静,隐藏在衣裳下,盘桓在皮肉上,就像是最温驯的兔子,全然看不出来昨夜竟是它将一个大乘期修士折磨得如此虚弱。
世上两样东西最难以感同身受:疼痛,和回忆。
面前的尊者沉默着招出封烛剑,就像上一次那样吸走了韩雪绍伤口处的一部分魔气,长剑发出阵阵嗡鸣声,好似蛊人的引诱。她强忍着心底那股酥酥麻麻的痒意,没有去看那柄近在咫尺的、来自深渊之底的剑,闭目说道:“昨夜,我以水镜与隐水仔细探讨了一下那柄伤我的武器,通体雪白,泛着血色的光辉,不似任何一种矿石,他推测,大约是‘骨刀’。”
冰冷的触感离去,随后,是剑器划破长风的声音。
沈安世收起封烛剑,说道:“百年前,那时候我尚未登仙,魔界也未被封印,我为寻求突破孤身踏足过川渊,也曾在那里与几个魔族交手,也因此对魔族有了了解。骨刀,至少是拥有魔君血统以上的魔族才能够拥有,据我所知,有几个种姓的魔族恰好能够使用此物。”
原本是想询问谢贪欢的,既然沈安世知道,那就更好了。韩雪绍睁开眼睛看他。
“东塔的赤骨一族,血海的七杀一族,以及,位于魔界入口边缘处的大巫一族。”说到这里的时候,沈安世顿了顿,“赤骨刚烈,七杀凶狠,大巫诡谲。不过,镇守十六层东魔塔的赤骨一族早在魔界被封印的几年前就灭族了,那时候,仙界还没有对魔界动手,究其灭族的根源,大概是魔族起了内讧,不同种姓的魔族向来不合,常有纷争,灭族也是正常的。”
“所以,那柄刀,应该不是出自赤骨一族,而是出自七杀或是大巫。”
“七杀一族位于血海,平日里没有魔族敢贸然靠近此海,如果被拖拽其中,便会被七杀族人剥皮抽骨,借此来饲刀。我听闻这一任七杀魔君暴虐无常,隔三岔五就会出兵吞并周遭其他小种姓的魔族,族中却少有内讧。”他说道,“大巫一族位于魔界入口处,与川渊来往甚多,时常通过入口将凡人掳进魔界,作为奴隶。此任大巫魔君子嗣众多,每个子嗣都是他麾下的将领,我听说他并无实体,行踪诡谲,飘忽不定,只消半个时辰便能行遍整个九州。”
韩雪绍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沈安世眉眼微沉,又说道:“这件事,我本来打算所有人都在场的时候再提及的,不过既然刚好提到了这件事情,我便将我之前打探到的消息先告诉你好了。”
“鲜有人知,丘原之海曾与血海相连,自魔界被封印后,连结的道路也就此封闭。”
一言既出,韩雪绍心中不安的预感更盛。
几十年前一剑斩断川渊的沈安世,从川渊逃出来、拥有不同常人的一双眼睛的祝寻鱼,仙使的有意隐瞒,谢贪欢突如其来的提议,丘原之海与川渊仅余百里距离,丘原之海曾与血海相连的事实......一切,都像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陷阱,正在静静地等着他们的到来。
更进一步来说,就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正在将这个世界朝着另一个方向推去。
她按捺住心底涌起的阵阵不安,暗想,等系统回来后,她要问问龙祁如今的去向。
“绍绍。”
沈安世的一声呼唤将韩雪绍的注意拉了回来。
她回过神,这才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二人已经离得很近了。
沈安世生着一层薄茧的修长手指不轻不重地点在那张瓷白冰冷的面具上,在韩雪绍眼下几寸距离,正巧是她有颗泪痣的地方,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鼻腔中也钻进来了令人安心的冷香,然后,她抬眼望向沈安世,听得他说道:“将面具取下来,我想看看你脸色如何。”
他可是锦华尊者,他想看,谁又拦得住呢,然而他就是要开口先问上一句。
韩雪绍点点头,指腹触到面具的边缘处,由下至上,将面具揭了下来,露出那张脸。
面容端的是皎然沉静,眉眼如霜,眼睫一沉,簌簌落下万千雾凇,凝在她眼下那一颗宛如泪珠的痣上。脸颊失了血色,杏似的朱唇微微泛着白,唇缝抿得紧紧的,向来凌厉的眉目间竟染上了一丝脆弱,纵使是深秋十月的穿堂风扑面而来的萧然凄清,也不过如此而已。
戴上面具,尚不开口,倒也没几个人能瞧出她的不对劲。
若是摘下了面具,恐怕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她的状态很差。
腰间的三色玉坠也被韩雪绍悄悄摘了下来,一直藏在袖子里的,用以填补真气。
她也就只让沈安世看了一眼,很快就将面具又重新戴上了——只要不摘下面具,她就还是那个矜傲冷淡的、少有敌手的雁追门门主,如此虚弱的模样,她不想过多展示于人前。
沈安世眸光微动,低声道:“如果以后还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我希望你可以告诉我。”
即使韩雪绍顺从地应了,他仍觉得如鲠在喉,胸口处有种不畅快的堵塞感,目光一扫,落在这灵鹿玉船上,说道:“绍绍,你既觉得身体不适,不必勉力维持玉船,我可以接手。”
“维持玉船而已,并不费力。”韩雪绍婉言相拒,“我如今已经觉得好多了。”
她有些累了,正好祝寻鱼又将一个故事告一段落,啪嗒啪嗒从床舱里跑出来寻她,一见到韩雪绍就殷勤地蹭了过来,缠上她的手臂,恰好起了个支撑的作用。往日里,韩雪绍是要让祝寻鱼好好走路的,这一回却破天荒的什么也没说,如此行走,她也觉得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