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念兹轰的一声,脑子里,心里,身上都着了火,他双臂一环,紧紧地勒住弥弥的腰,不让对方再动,嘴里直说着“别别……”
弥弥身子不动,脑袋和鼻子接着动,直到闻了个够本,在纯净清新的气味中渐渐进入睡眠。
风念兹几乎变成个火烧的木头人,一动不动地让弥弥压着他,在他的气息里沉睡。
他仰面望着黑沉沉的粗壮房梁,很认真很认真地思考着一个问题:‘他这样算卖身吗?’
17
夕阳爬上墙,倦鸟从天边归来,翘脚屋檐上挂着一颗星星。
风念兹躺在地方,任弥弥压在他的身上,等着时间静静地流淌,他也在其中逐渐‘静’下来。
弥弥脸上的黄金面具,虽然炫目,却无比坚硬和冰冷。
有好几次,风念兹的手都触上去了,想揭掉她的面具,但终究是垂落下来。
转眼春暖花开,山上的梨树大都开了花,一团团一簇簇,像雪又像云。
这是弥弥早先说的,大概要离开的时候。
一日,风念兹突然在他的书案上发现一本小册子,金线订装,封面是蛟绡纱和用米粒大小的珍珠串成的奇怪图案。
如此豪无人性的做派,想都不用想,定是那条‘撒钱如撒土’的蛟。
风念兹带着疑惑小心地翻开这本小册子,一口气猛地提上来,里面龙飞凤舞地记载着某月某日某个时辰,谁谁谁故意为难‘小香包’,给‘小香包’下绊子,找‘小香包’麻烦,占‘小香包’便宜……
毫无疑问,这就是传说中的‘记仇小本本’,而‘小香包’指的大概就是弥弥嘴里‘香喷喷’的他。
风念兹心里一时酸酸涨涨,拿着小册子就往外跑。
可是前院后山,问了好些人都没有找到小册子的正主,最后还是在一个潮湿阴冷的假山洞里发现的。
那时,弥弥正蹲在地上看蚂蚁,远远看着小小的一坨,和那个大袖一甩就能变出几十箱子金银珠宝,翻个身就能让湖水汹涌澎湃的仿佛不是同一个人(蛟)。
“好玩儿吗?”风念兹也学着弥弥的样子撩起袍子蹲下身来。
弥弥转过脸来看他:“我没有玩,只是看。”
风念兹弯起眸子,睫毛的后半段又长又直,几乎扫到下眼睑:“这有什么区别吗?”
弥弥回的一本正经:“蚂蚁和人一样都是短暂而又脆弱的生命,你们人可以随意玩弄同类,我却不能,蚂蚁也是一样。”
风念兹脸上的戏谑瞬间消失,他定定地看着弥弥黄金面具后的那双眼睛,里面深而沉,有着和对方的外在形象完全不符的东西,像星月下的大海,有你永远都挖掘不完的故事和秘密。
风念兹突然想问弥弥很多很多的问题,想问她‘你活了多少岁了?’‘有没有父母,或者父母在哪里?’‘可曾孤独无助过?’‘可曾被欺凌玩弄过?’
最后他都没有问出口。
他小心翼翼地,再小心翼翼地盯着弥弥脸上的面具:“为什么一直戴着面具呢?”
不曾想,弥弥却回答十分直截了当:
“我很丑。”
“没关……”风念兹刚想说没关系,弥弥就唰的一下把脸上的面具揭下来了。
风念兹首先看到的是半张侧脸,能令满室生辉,时光惊艳的侧颜。
然后,弥弥又转过另外半张脸来,风念兹呼吸一窒,更甚刚才的心惊。前面的半张脸有多美,后面的半张脸就有多狰狞。
不仅如此,弥弥还接着补充:“这样的伤身上也有。”
仿佛弥弥真的很丑,不仅脸上丑,身上也丑。
这么丑的她,什么都不值得。
“没关系。”这一次,风念兹倒是完完整整地说出来了,他不仅说,还珍而重之地捧起弥弥的脸,脖子微微前倾,唇在丑的那半边脸上,拳头大小狰狞可怖的疤痕正中间落下轻轻一吻。
弥弥的心如遭重击,有一种难言之感。
疤痕上的轻轻一吻,像是吻着什么宝贝。
“狐狸精。”弥弥小声呢喃,风念兹刚摆出疑惑脸,又听她道:
“狐狸精可不分什么男女……”
和暖的风从假山洞口吹过,弥弥越过风念兹看到外面的玉兰树上已经长出了纯美洁白的花苞。
春天来了呢!
、
妖和人不一样,没有那么多的顾忌和规矩,更不乐意学人‘三书六礼,佳期良媒’的那一套,生生给自己套个枷锁。当然也不会指天誓日求什么从一而终天长地久,毕竟活得那么久了,连世界都会沧海桑田,又何况其他?
总的来说,妖比人活得更肆意,也更洒脱。
有道是‘蛇性本淫’、‘龙性本淫’,蛟类龙,也类蛇,自然在这方面也和它们不会相差太远。
弥弥见过同类的男女早上认识晚上就同处一室,今日喜欢便在一起,明日不喜欢了就挥挥手就此别过。可这时候,弥弥毕竟才刚成年,有些事到底是没做过,因此还有几分难得的羞涩。
弥弥选了一个春雨润无声的夜晚,衣衫单薄的赖在风念兹的房间里迟迟不肯走,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风念兹仿佛懂,又仿佛不懂,拿了一本书正襟危坐地念着,少年的声音如泉水激石,倒是好听的紧。
可是再好听,一直听着,就变得与那庙里的木鱼声和老和尚的念经声没什么两样,不仅能让人沉静下来,还能让人沉睡过去。
就在弥弥双目迷离,半个身子已经歪在空中摇摇欲坠时,风念兹终于舍得放下手里的书,体贴地搂住她的肩膀,带着午夜的幽渺和低缓,轻声哄道:
“回去睡吧。”
弥弥似颔首,又似没有,直往他怀里靠。
也许,在弥弥看来,不过是在这人间遇见了一个并不讨厌的人,然后欢爱一场。
可是风念兹却已经想到了他们以后要找哪家的冰人做媒,亲迎当天新娘子的头盖上绣什么花样,要生几对儿女,男孩儿叫什么名字,女孩儿又叫什么名字……
若只是欢爱一场,当不辜负今夜良辰好景。
若想要的更多,就必然学习忍耐和谨慎。
风念兹扶着弥弥回隔壁屋,短短的一小段路,每一步都清晰,身子不小心撞到墙上的声音很响,心跳声也很响。
他突然想起父亲还在世时,给他看过一本名为《考工记》的书,里面有一句和书中内容完全不符的批注,好像是他那位在后山临水阁中上吊的大伯随笔写下的。
那句话是‘夜深人静,万物齐鸣。’
以前他一直不明白,既然‘夜深人静’了,又哪来的‘万物齐鸣’?
既然‘万物齐鸣’了,又怎会‘夜深人静’?
而此时此刻、此情此境,他兀的一下就明了。
“唔。”
风念兹的手刚触上弥弥房间的门扇,还来不及推开,伴随着一声短促的低吟,弥弥便软面条一般地往后弯折在他的臂弯里。然后,面部微微扭曲,肢体也开始抽动。
不过须臾,血便从五官七窍里慢慢渗透出来……
风念兹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想唤人,想请大夫,可弥弥不是人,人不仅帮不了她,说不定还会徒惹一堆麻烦,甚至引起混乱。
可是一时半会儿,他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只妖来……
“怎么办?怎么办?要把你抱到后山湖泊里去吗?”风念兹抱着弥弥进退不得,不知该把她抱进屋内放在床上,还是直奔后山。
弥弥耷拉着脑袋,说着毫不相关的话:“出事了。”
风念兹一愣,风夹着雨而来,扑打在他的脸上。明明已是仲春时节,蓦然间他却感觉到了无比的寒意。
“最好不要遇见我,但凡遇见我的都没个好下场。”
没来由的,弥弥甩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便昏死过去。
还好没有现出原形,否则风念兹怕是真不知要如何是好。
同一时间,南越古林。
天上瓢泼大雨,空中雷鸣电闪,一团团黑云压下来,小蛇妖们的“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裂、崩塌、消失。
这是小蛇妖们的末日,像枯朽的木桩子,一个个站在那里,任风雨摧残,哪怕雷电挨着肩膀劈下,他们也自岿然不动。
他们仿佛在无声呐喊:
“来吧,来劈死我们吧,劈死了才好呢!”
最终,天道也没有劈死他们,但收走了他们的‘家’,他们一直以来的庇护。
其实,当初蛟半夜三更不告而别时,白脸男是知道。
他不仅知道,还亲眼看见蛟去而复返,然后帮他们加固了西域苦僧留下的阵法。
蛟虽然看着高傲冷漠,有时候甚至还有些不近人(蛇)情,但深层次的地方是柔软的,这是他们几条小蛇妖一致的看法。
可是,如今这个西域苦僧留下的阵法,他们的‘家’,被天道收走的时间较之原本该结束的时间还要更早一些。也就是说当初蛟的帮忙,不仅没有起到作用,反产生了反作用。
这是为什么呢?
蛟故意陷害他们?以蛟的能力,若实在看他们不顺眼,直接灭了就是,就像当初对待那三条眼镜王蛇一样,一爪子按住,然后捏爆,哪用得上‘陷害’这种既耗精神又费时间,完了还不见得有多痛快的方式。所以肯定不是蛟的问题。
“阵与布阵之人息息相关,如白脸男所说,弥弥当初离开时加固过这个阵,所以可能也和这个阵有了某种意义上的内在联系。如今,天降异象,阵被毁灭,是不是有可能是弥弥出了什么事?甚至关乎性命的? ”
大雨滂沱里,几条小蛇妖围成一圈,几乎是用吼的,争先抢后地表述着自己的猜测。最后,黄金蟒胖老头说的,最令大家信服。
18
“老头,算算……”珊蓝把遮在眼前的湿发推上头顶,身子往下一趴,现出她那条蓝幽幽的漂亮大尾巴。
胖老头会算卦,且向来很准,可他却算不出弥弥的命。
“小叶,你以前捡的那些从弥弥身上换下来的鳞甲还在吗?”胖老头推了推瘫在白脸男怀里小声抽泣的小叶。
如果能找到弥弥当初换下来的鳞甲,以鳞甲为灵介,或许有可能算出她现在在哪儿。
小叶倏地从白脸男怀里窜出来,一张湿漉漉的小脸,满是焦急:
“都在树洞里,还有我的长剑和盾都在树洞里……”
可是树洞都没了。
小叶说着就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朝原先树洞的位置跑去。
白脸男不放心,也站起身来:“我也去看看,不知道还在不在。”
白脸男会这么说,不仅因为那棵突兀的怪树消失了,树洞消失了,而且现在那个位置正洪水汹涌,怕是就算还有什么东西没被天道收走,也会被水冲走吧?
白脸男很快离去,和小叶一起跳进滚滚洪水中。
剩下胖老头和珊蓝两两相对,他们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那种对于前路茫茫的忧愁和低落。
唯有双头蛇兄妹俩一晚上除了最开始天刚刚生出异像来,便再未说过话。
他们甚至离胖老头和珊蓝有些远,他们把自己封闭自己的世界里,只见脸上如丧考妣,浑身发着抖……
最后,小叶和白脸男终是在淤泥下找到了那把用弥弥的鳞甲打磨成的长剑,其他的便再没有了。
胖老头当着骄阳初升,红通通的天,白晃晃的日,跪在灾后的一片狼藉上,虔诚地凿龟数策。
他大致能够算出弥弥现在所处的方位,与白脸男和珊蓝他们商议后,便决定带上小叶一道出发,去往外面的世界,去寻找弥弥。
双头蛇兄妹俩因为无论原型还是人形都是一身双头的缘故而被留下了,当然他们自己也不大愿意离开就是了。
对他们来说,‘家’被毁了虽痛苦万分,但并不认输,他们还要在原来的位置,用自己的双手重新搭建起一个‘家’来,然后等待伙伴们的归来……
总之,他们再不愿流浪,也再不会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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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乌鸦来了,栖在风家正门外西边的桂花树上叫了几声,然后又朝着城外的杨树林里飞去。
守门的老仆朝着乌鸦飞走的方向大吐一口唾沫,嘴里念叨:“晦气!”
胖老头、白脸男一行找到风家大门口的时候,正好碰上这么个不太好的场面。
守门老仆一看他们奇装异服、风扑尘尘的样子,又联想到先前的几只乌鸦,嫌恶顿生,恨不得抄起笤帚将他们赶走。
珊蓝毕竟曾经在人类的世界待得最久,经验最老道。她纤腰一扭,脸上带着笑,上前跟门房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这才道:
“叨扰老先生,我们向您打听一个人,不知是否有一位名唤‘弥弥’,年纪约莫十几岁,长相极美,有钱,特别有钱的姑娘来过贵府?”
珊蓝这番,无论语气还是动作都让房门难免生出些好感,再说他虽不太清楚弥弥的名字,也没亲眼见过弥弥面具下的那张脸,但每次弥弥从大门经过时,总会随手抛给他一颗珠子。
珠子或大或小,但都形状圆润,光泽柔和,一点瑕疵也无,是正宗的东海珍珠。
门房就没有见过如此出手阔绰的小姑娘,连风家的几大当家人都及不上,或许就是眼前这几位要找的人吧。
现在整个风家的下人,谁不争先恐后,巴不得有个机会替那小姑娘跑跑腿什么的?赏赐大大的有。
但门房还在端着架子,居高临下地睨着胖老头、白脸男他们:
“你们都是她什么人呀? ”
“朋友。”珊蓝说道,接着又赶紧补充,“也是同乡。”
同样是妖,不能说是‘同类’,‘同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勉强算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