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是一具骷髅啊,怎么会有这样的感受呢?
“你想与我做交易吗?”岸问猎户。
执为欲,念亦为欲,若不是猎户的欲望强烈到了一定的程度,金银簿是不会擅自出现的。
猎户还在为刚刚出现的奇观惊讶,不期然便听到了魔鬼的引诱。
魔鬼的引诱谁都知道是恶果,可它太过于甘美,属实难以拒绝。
“你可以让那个人出现吗?”这一次是猎户问岸。
问完,猎户又觉得自己这话多余。
对方说的是‘交易’而非‘帮忙’。
交易是一个东西换另一个东西,一个结果换另一个结果。
而帮忙却是尽力而为,共同期许一个好结果。
没有把握,不确定之事,怎么能叫交易呢?
“我与你做交易。”猎户肯定道。
“好。”岸展开金银簿。
交易达成,血毫落字。
有那么一瞬间,岸竟犹豫停顿了下。这是她从未出现过的状况,魔鬼怎么会难安?怎么会优柔寡断呢?
也不知道是岸的问题,还是别的什么问题,金银簿上关于此次交易的字,始终似落非落,似显非显,怎么都看不清楚。
岸也不确定,这交易到底算成还是不成?
面对猎户仿佛看到救星,极欲解脱的星星眼,岸第一次萌生了一种所谓‘心虚’的感觉。
即便骷髅形态,也属实老脸挂不住!
无声尴尬。
14
谁曾想,多少大风大浪从中过,传说中无所不能的黄金城城主也会有遭遇‘信誉危机’的一天?
“这……我……”
“无事。”
如果不是眼看猎户使劲想挤出笑意但又实在挤不出,表情那么勉强,语气那么低落,岸就真信了他的‘无事’。
从来不怕绝望,就怕有了希望,再失望。
这与上刑何异?
岸是肯定不想给猎户‘上刑’的。
一来,无冤无仇。
二来,不仅无冤无仇,她还对这猎户有莫名的亲近感。
似成非成的交易,无声无息的尴尬中,天色悄然转暗,然后彻底黑透。还不待猎户和岸弄清,为什么刚刚还午时未到,转眼就夜色深沉。天又陡然大亮了……
就好像……时间错乱。
猎户和岸迅速站起身来,怀揣着沉甸甸地疑惑,齐齐走出房门。
外面,连日来的大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彻底停了。原本白茫茫的一片,仿佛被按了消除键似的,消失得干净彻底。天地之间又换上了层层叠叠深深浅浅,浓郁且旺盛的绿色。而且气温升高,很有点乍暖还寒时候的错觉。
这时,猎户下颌微扬,眯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常年隐居山林的他,仅用他的鼻子,一瞬间就仿佛亲眼目睹了泥土化冻,无数生机正破土而出,然后一簇又一簇嫩绿、嫩黄色的小芽儿拥挤在枝头喧闹……
而岸,仿佛一只受惊的猫似地,脊背稍稍后躬,手骨握成拳,一副准备好,随时冲出去跟人干架的样子。
因为她察觉到,有生命体正如前段时间的她一样,闯入古柏林,径直朝向这边而来。
很快,她又悄无声息地松开拳头,因为那生命体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而且脚步很轻又碎,呼吸也随之渐渐有些凌乱和急促起来……
直观显示,来者不仅是个凡人,还是个身娇体弱的女子。
岸继而莫可名状地笑了一下。
奈何是具骷髅,那笑自然也丝毫看不出来。
来者,大概就是猎户生生世世都在等待的人吧。
金银簿上的字似落非落、似显非显,原还以为此次交易不成呢?
猎户丝毫摸不着头脑。
而岸好整以暇地等待着……
终于,古柏林边,小院荆棘围墙前,出现了一抹纤细的霜色身影。
霜色,这种颜色灵感来源于大自然,深秋季节高山草甸上,朝阳初升那一刻霜花的颜色,极浅淡,如传说中的蜉蝣之翼,带着美丽又虚无缥缈的梦幻感,温柔而有距离,很高级。
这种颜色的布料难就难在那种美丽又虚无缥缈的梦幻感,即便是在高度文明的世界,被成功轧染出来的概率也不是很高,它的染成概率就和它给人的感觉一样,虚无缥缈的梦幻感。
而那女子,全身上下、里外都是这种颜色的布料。但头上却钗簪全无,仅用一截山上随处可见的鸡血藤低低挽在身后。
而且,她的面容也不似猎户那般浓艳张扬,更算不得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狭小的鹅蛋脸,仅清秀而已,但眉宇之间乃至整个人都有一种温柔而清冷,遗世独立又超凡脱俗的气质。
仿佛在她面前,说话大声也是罪过,行为随意懒散都算孟浪,让人生出无限亲近之意,但又不忍亵渎般高高捧起……
那种感觉真是矛盾又复杂,最后竟不知怎生得好。
在猎户和岸的注视里,那女子停在院门口,双手在腹前交握,朝他们浅浅笑着。
岸心中有个声音,得,又一个不怕她的,而且她也同样对之有莫名的亲切感。
但他们明明都只是凡人。
此时,岸身旁的猎户,依然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宛若呆瓜。
“阿陌……”那女子对着宛若呆瓜的猎户叫出一个名字。仿佛她从时光深处走来,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
猎户也终于有点反应,上下嘴唇不停张合,同时也有一个名字在他心里,在他生生世世的记忆深处。但它不容易出口,急得猎户几乎额上冒出些毛毛汗。
“……素……素……素衣,素衣。”终于脱口而出,猎户大松一口气。
阿陌和素衣,是他们的名字,关联一个缠绵悱恻的故事。
岸看见叫做阿陌的猎户跌跌撞撞地走向院门口,在叫做素衣的女子柔柔的眼波里,去迎接和靠近自己的爱人。
岸看到他们破开篱笆门,紧紧拥抱在一起,好像两个磁极的相遇,浑然一起。哪怕被分开,哪怕曾隔着千山万水,隔着不同的时间和空间,终究还是会有相遇的一天。
也在这时,岸感受到来自自己胸腔内金银簿的异动。
她将其掏出来,展卷一看,果然,那些似落非落似显非显的字,在这一刻都落定、显形了,能清清楚楚地让观者看见——人族百里陌,愿用今后生生世世的轮回和希望,换,前面生生世世不忘的执念得脱;神族白泽一缕神识素衣,愿用神族之籍和自由意志,换,与人族百里陌之间盖棺定论,从此再无忧思苦悲,各得欢喜。
看着好像是两相诀别的意思。
可那两人现下又紧紧抱在一起,那氛围,不像诀别,殉情倒是有可能的。
还有,神族?白泽?一缕神识竟然能以凡人的模样与人相爱,关键是最后还收不了场。
这在岸看来,可算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不过也难怪……
岸慢慢合上金银簿。
难怪,她与猎户百里陌达成口头协议的那一刻,金银簿上却无法完全落字显形。
想来,必然是,毕竟在昆仑神境,而且做的生意还和昆仑山神有关。
这时候,岸突然想起,她来昆仑的初衷。
昆仑是她的出生地,她重塑肉身的机缘也在这里。
可是机缘二字向来玄妙,可成,可不成,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像蝴蝶的翅膀扇动最后的结局。
岸不知道,这桩与昆仑山神有些许牵连的交易,会不会影响到她在此地重塑肉身的机缘。
还是因为她一如既往的自大和任意妄为,早已机缘全无?
到了这一步,岸知道她已不能像前面那些日子,那样漫不经心地等待着。
她得,按人间话说,去‘拜山头’,去直面可能发生的一切后果。
岸的离开和那个叫做素衣的凡人女子的到来,几乎是同一时间进行的。
岸与他们擦身而过之际,不知道为什么,竟又顿步,留恋般回头看他们相携着往屋内走去的背影。
那背影,一个高大挺拔,一个纤细柔弱;一个带着浓重的战场硝烟味儿,一个似高山流水形而上,如琉璃易碎……矛盾与和谐,在这背影里达到了空前的统一。
一对爱人,小小宅院,映衬在这满目青山的大背景下,竟莫名让人动容,且产生无限伤感之意。
有那么一瞬间,岸不想走,舍不得离开他们。
即便她清楚地知道,即便她留下,也是一个不招人待见的,又大又亮的电灯泡。
可不是嘛?看那猎户嘴巴都快咧到太阳穴了,此刻满心满眼都是他的爱人,哪里还有千分之一的分神能顾及到她这个被他养了十几日的小骷髅?
在这种淡淡的伤感,还夹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委屈中,岸离开了小院儿,以及包裹着它的千年古柏林。
一离开古柏林,再回头,先前的一切已消失的无影踪。十几日的时光,一宗不大不小的交易,梦似的。
可岸知道,它不是梦。
这时,猎户和他爱人的故事才迎面当头而来,瞬间涌入岸的识海。
白泽,上古瑞兽,天地孕育而生,能言语,晓万物之情,通鬼神之事……
自然祂的无限神识不仅遍布昆仑,同时也遍布四海八荒。其中一缕曾化作凡人素衣,与彼时的西北王世子以及后来的西北王百里陌阴差阳错地发生了一段,又臭又长曲折离奇的爱情故事。这段情,因为其中一方身份特殊,加之一些其他因素影响,凡人百里陌的灵魂无论怎样轮回转世,都不能将其彻底遗忘。于是便有了,世世轮回,世世都返回这昆仑山中,然后没有尽头地等待……
可是世生两极,有始便有终,有无尽的等待期许,便必定导向一个等待期许的结局……
而来寻找机缘的岸,在寻找自己的机缘的同时,也恰巧成了别人的机缘。
不知道,是岸在来这里之前已找回曾经所有记忆的缘故,还是已超脱并坦然接受自身命运和身份的缘故,岸发现自己近来多了许多过去不曾有、也不会有的意识和情感,譬如现在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关联这个故事的上古瑞兽白泽,不仅想问祂自己的机缘,还想问祂,凡人百里陌和一缕神识素衣最终的结局到底是什么?
因为他们与黄金城的交易,金银簿上所写,付出的很具体,交换的却都只是意识情感上的。
而且依岸所感,似乎不大吉利。
看,如此的多情又多事,便是她过去不曾有,也不会有的,甚至所鄙夷不屑的。
可是白泽在哪儿呢?
大千世界,唯有两个地方是岸无能为力之地,一个是归墟,另一个就是昆仑。
15
再一次,岸走遍了昆仑每一个她能去到的地方。
每一个地方都被深深浅浅的绿意覆盖,极度的繁盛映衬着极度的荒凉。
每一个地方都大同小异,时间长了就像鬼打墙。有时岸甚至会想象,自己就像人间一头被布裹盖住眼睛拉磨的驴,因为眼盲心盲,穷尽一生也走不出方寸之地。
这天,她躺在厚密的草甸上,萋萋然的野草几乎掩埋了她的整个身躯,她见头顶的天无比苍茫辽阔,而天却不见大地深处小小的一个她。
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绝望和永恒,然后就看见天上缓缓降下一条石阶,上面覆着雪,冷雾缭绕。
前所未有的平静,她不紧不慢地登上那条石阶,并没有走多久,天地陡然变样,她出现在一座巍峨雪山的下半段。
这才是真正的昆仑。
先前的是昆仑幻境。只是不知那是岸识海里的昆仑幻境,还是猎户百里陌和神识素衣识海里的昆仑幻境。
但岸知道白泽就在她现在所处的这座巍峨雪山之上。祂定高高在上,冷眼俯瞰这众生 ,但却孤独、绝望和永恒。
岸的心里很不好受,每一匹肋骨都好像在震颤。她还感觉到了冷,横扫每一个狭小骨缝之间,针刺一般的寒冷。风呼呼地在身旁刮着,每一道风都像要将她击倒,像刮耳光,像推搡。
她爬那雪山,爬得无比虔诚且专心致志,以至于忘了时间,只记得早已麻木和习惯的疲惫。
即便是岸,爬到山顶,也并不容易。好在一直坚持着,不容易着,终有抵达的时候。
山顶更冷,风雪更加肆虐。天地间除了白,好像便没有第二种颜色了。巨大的白泽几乎占据着整个山巅,和冰雪融为一体,若非头顶一只独角直插云霄,脚下的地也微微起伏着宛若呼吸,岸不知道她竟已经踩在白泽身上。
心虚,诚惶诚恐,岸飞快地往后退。
慌乱中,差点直直从山颠坠落,是白泽及时接住她,并稳稳地重新放回原位,期间动作快到好像从未发生过。
这一次,岸没有再退了。
白泽便是这雪山之巅。
这样的神,无比的高高在上,也无比的谦卑低下。祂的爱深沉而宽和,祂爱这世间的万事万物,也包括岸。
岸被深深地震撼着,也被感动着。
摇头晃脑的小骷髅,在冰雪里摇头晃脑了好一会儿,像个小宝宝,重新回到被爱、被纵容的年岁里。
那一刻她忘记了什么初衷,什么机缘,到嘴边的,竟是想问‘猎户百里陌和神识素衣最终会不会死?’
因为与黄金城做交易者,虽然能暂时得逞所愿,但毫无例外无一人得脱,最终都是一个‘死’字。
而且那‘死’,和凡人所说的‘死’不一样,不是关机重启,而是真正的消亡。
可是岸自素衣出现的那一刻起,自他们的故事在她的识海里清晰呈现起,她便舍不得他们‘死’了。
岸想问的话到了嘴边,还未出口,白泽便清晰明了地回了她四个字:“没有不死”。
大千世界,别说猎户百里陌和一缕神识素衣,就是这天地,就是上古瑞兽白泽,就是世界,都会死。没有不死的。
小骷髅又开始摇头晃脑,只是这一次不是开心,而是痛苦。她有悔,不该轻易与猎户百里陌做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