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栖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惊,牙齿磕磕碰碰。身后正好有一竿墨竹,她的后背就这样被他抵在了坚实的竹干之上,传来细细的刺弄感。
他的吻袭上了她,那吻很奇怪,寒冷,却又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怪异温度,好像是妒火,在烈烈燃烧。
玉栖没见过他这般疯狂的模样,一丝冷汗划过鬓角,心脏沉甸甸地向深处滑去。
赵渊掌心灼烫的纹路覆在她的手背上,十指相扣,瞳孔中冰冷的暗流锁定着她,叩问道,“跟朕好好说说,施昭云碰你哪里了,左手,还是右手,还是两只手都碰了?”
玉栖感受到他口吻中的滔天愠意,略略有些麻木,却被他厉声斥道,“说。”
那一刻玉栖真的不知所措了,他怒如天上的雷霆火,好像她再敢违拗他一句,就把她直接烧烬似的。
她含泪说,“陛下,你干什么……?”
赵渊轻拂她的脸颊,动作轻柔,那神情比雪色还冷,仿佛这抚摸中藏了无数把小刀,寸寸剌剐着她。
他伏在她耳边低沉道,“你觉得朕发现不了,还是觉得朕心慈手软,不会动你们俩?”
玉栖后背被竹节硌得有些疼。
“陛下要杀臣妾,臣妾自然赴死。”
她沙哑地开口,眼白中尽是红丝,挂着泪,比平日更添几分美。然那一张一合的双唇,却一点服软之意都没,只轻声道了句,“……只怕陛下舍不得。”
他要想杀她,早就动手了。
他还像只贪食的鹰,还贪溺她的容色。
这是他的软肋,也是她最大的底牌。杀她,他还舍不得。
这话本身虽然挑衅,但玉栖说这话时语气并不挑衅。她平平和和地道出来,不像蓄意激怒他,倒像是陈述一个事实。
赵渊顿时笑了,笑得阴沉惨怛。
良久,听他沉闷地承认,“不错,朕确实舍不得杀你。生烟玉已被你骗了去,朕还要好好留着你还债。不过施昭云,朕却可以随便处置。”
玉栖瘪着嘴,感觉自己落入火坑了,真真切切地落入了,甚至比入肃王府还可怕。
“你不能杀施昭云。”她还口道,“他是越国质子。”
赵渊冷漠道,“你也知道他是越国质子。多亏了你,才让朕这么轻易抓到了质子。”
玉栖难言,她知道此刻赵渊正在气头上,她越是求情,越会起反作用,越会害了施昭云的性命。
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玉栖细微地啜涕了两声,伸手,试探着他的衣角。她知道他是九五之尊,最是冷傲,怒气不会自己消失,得由她先认错。
拉衣角这个小动作她以前就用过,且每次一用他的心情都会缓和。迫不得已,她只得又使出来。
玉栖她平了平心绪,一边拉着他的衣角,一边黯然道,“陛下不相信我。臣妾回一趟门,您还要找人跟着我,我是您的囚犯么?”
赵渊犹自岿然不动,浓重的霜色仍覆在他凹凸的眉宇间。她又连拽了两下,他才缓缓低下头,瞥了她一眼。
“朕好好送你去省亲,原派了你二哥护送你,没有他人,给足了你信任。可你却辜负了朕的信任。”
那些锦衣卫,原本只是追击出逃的越国质子施昭云的。他从宫里出来,一方面是担心她的安危,一方面也是为了盯着越国质子。
不想却撞上了玉府后门这一幕。
他原本就怀疑玉栖和施昭云两人藕断丝连,果然不错。
赵渊在她身边半跪下来,索性扯下了她被竹枝剐坏的外袍。
手掌这么一伸,玉栖才发觉他的手方才一直垫在她的腰间,护着她后心,他自己的手却血星星地被竹枝蹭出好几道小口。
“你……”
玉栖被他手上那鲜红的小伤痕吸引,眉心一皱,赵渊却扳了扳她的脑袋,气息沉重地警告她,“既然信任如此无用,那么以后就按朕的规矩来,不会再有信任了。”
玉栖几近哑声,到嘴边的关怀之语被生生截断。
她发觉她和他之间地位横亘在那里,只适合用规矩和礼仪相处,并不适合像常人一样温情地说话。
他刚才朝自己发了那么一大通火,玉栖此刻也懒得说些有的没的。她径直问出了自己最关切的问题,“陛下说‘情郎重要,母亲就不重要了’,是什么意思?”
赵渊道,“字面意思。”
他说话的语气浑然天成,自有股肃穆在里面,仿佛只要这么说了,就一定会这么做。
玉栖再不冒险顶撞他。
当下两人再无话。
玉栖随赵渊进了木屋。她没有跟他甩脾气的资格,只得主动妥协,寻药膏来,给他的手上药。
他这一次仿佛被气得不轻,阖眼扶颐靠在墙边,另一只手交到玉栖膝上,任她上药。
竹林幽寂,长日静默,最大的声音就是风打颤叶的沙沙声。空气略微有些冷凝,一场战火刚刚爆发过,弥漫在空气中的硝烟还未散去。
赵渊的手不知冷热地躺在她的膝上,凸起的青筋,骨白的肤色,事事处处都特别温顺,只像在依赖她,一点威胁都没有,不似方才恐怖得能掐断人的脖子。
他原本长得就不差,此刻这般静谧无害地闭目养神,那些冰冷高峻的气息仿佛也被敛起,让人敢接近了些。
赵渊给她上过两次药,这次反过来了,也轮到了她给他上药。只是玉栖没想到,皇帝居然也会受伤,也需要上药。
活死该,是他自己发疯弄的。
玉栖怕又惹他生气,手下轻轻地涂着药膏,大力也不敢使。他长长的睫毛阖起,遮下淡淡清辉,那样静隽,仿佛睡着了。
可玉栖却知道他并没睡着,只是气头没过,懒得赏眼看她罢了。
他的脉搏还那样怦然跳动,只要她敢离开一下,放在她膝上的那只柔弱无害的手立即变回锋芒毕露,把她给揪回来。
别再跟施昭云说话了。
玉栖心中暗暗对自己道。
太坏事,太拉胯。
赵渊的警觉已经被激起来了,她再和施昭云说两次话,恐怕这辈子就都离不了宫了。
有什么筹谋,还是她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做比较好。
正当此时,左凛小心翼翼地进来,有事禀告。他见陛下正闭着双目,玉栖也垂头不言语,有点发怵,欲言又止。
赵渊未睁双眼,却硬声道,“说。”
左凛瞥了一眼玉栖,谨慎地道,“陛下……指挥使魏大人过来问一句,那越国质子该如何处理?”
玉栖回避,敏觉地抿着殷红的唇。
赵渊眼皮掀开了一个小缝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玉栖,目光略微有些恐怖。
他没避讳她,径直对左凛道,“质子多次私逃,不守两国盟约。我大澂虽大,却容不下他了。送信到越国去,十日之内,叫越国女王亲自来领人。迟一日,便卸去质子一根手指。”
玉栖被他的目光扎了个洞穿,再也熬不住,脊背一凉便要起身。
赵渊却沉沉按住她,将她的两只手掐在一起,那气息已夹杂了太多难以言喻的阴森感。
左凛见皇帝已下令,不敢逗留,拱手领旨而去。
玉栖被他困囿住,腮边微微颤抖,不平地道,“陛下可是为了我而公报私仇,严惩越国质子?您这样做,更会损毁两国情谊。”
赵渊寒恻恻地道,“你再敢多说一句试试?”
他下如此重令确实大部分因为玉栖,但却不是全然。
因着吴王叛乱之事,朝中急需一位领兵大将前往澂越边疆去平定叛乱,张闵伦提议向越女王借道借兵,虽包藏祸心,也并非全无道理。
赵渊意欲将计就计,这就需要越女王的襄助。而作为质子的施昭云,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这些都是朝中波诡云谲的争斗,玉栖并不知情。她只觉得赵渊着实可恨可怕到极点了,入宫前她居然还觉得他是个好人,真是瞎眼。
当下竹林里来了许多高头大帽的兵将,一列列一排排,那场面甚是肃穆怕人。透过小小的窗幕,玉栖瞧见那些兵将都跪伏在赵渊脚下,谨然听他的令。
玉栖心脏一突一突地跳,轿辇一来,她就被囫囵地扔上了轿。
帘幕一放,赵渊和她又独处在一个小小的封闭空间之中。他仍黑着脸,手上虽然缠着纱布,却丝毫不掩那股肃杀之气。
玉栖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不知他这场气要生到什么时候。
赵渊见她连连后躲,浮上一股无名火。
她和那什么越国质子,便含情脉脉地叙旧。见了他,却永远只有这副态度。
赵渊大力拍了下马车上的矮桌,“过来。”
他朝她抓去,那颀削的五指正好挡住了帘幕的光,在玉栖的角度看来,浑似五个黑窟窿。
轿厢内是用明黄所饰,虽然光线并不明煊,却处处充满了天子的威仪。赵渊虽只身着常服,出现在这片明黄中却并不突兀,他天生就拥有这样的威严。
玉栖心中畏惧,可又不能拂他的意,温温吞吞地蹭过去。他一把揽住她,那缠着纱布的手托了她的脸颊,垂首就在她泛着水泽的唇上吻了下去。
显然是带有惩罚性的。
玉栖初时不服,可随着呼吸逐渐减少,周围的一切包括意识,也变得像梦一样恍惚失真。
她的头埋在赵渊怀中,这细微的动作终于让他阴沉的脸色好了一些。
赵渊指着她的鼻尖,沉厉地道,“以后把越国质子给朕彻彻底底地忘了。”
玉栖惫然,不想回答,攫在她腰间的手却重了几分,逼她回答。
她压抑道,“陛下这话,是命令吗?”
赵渊近乎无情地吐出一个字。
“是。”
玉栖无奈地闭上眼睛。
赵渊以前也说过叫她忘了施昭云这种话,当时还是商量的语气,现在却严厉了许多,就差给她下一道圣旨了。
其实在她内心之中,当真对施昭云没什么情意了。
她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尤其是对待感情一方面。她从前以为施昭云是良人,会全心全意地待她,所以才一门心思地想与他结为连理。
而现在,最初的期许早就被掐灭了。
她委身给赵渊,两人的关系不是夫妻,不像夫妾,非要说的话,更像君臣。
他更像她的上头。入宫这几日以来,她一直把赵渊当成上头来相处。
待了事,她就走。
可是经历了今日的事,玉栖感觉赵渊对她的占有欲更强些,仿佛逾越了一时兴致的藩篱。这无疑令她有些害怕,她怕他有了皇后之后,仍会让她继续做一个嫔妃,阻碍她出宫。
如今看来,这是非常有可能的。
轿厢上气氛迷蒙,隐约飘荡着迷离的香。香气若有若无,却钻人肺腑,把人熏醉。
玉栖伏在赵渊的膝上,揉揉眼,眼皮有些沉重。
方才的一番争吵已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加之这轿厢之中满目皆是矜贵的明黄色,头顶繁密的帘帐似乎在旋转。
她头晕脑胀,不愿挨着他,竭力坐起身子,背后却猛然传来一阵压力,将她困锁其中。那力道冷峻又温柔,像沉湎已久的噩梦,将她蒸得晕晕乎乎。
玉栖抬眼与赵渊四目相对。
似有一种鬼使神差的力量在作祟,她问,“陛下,您都快要成婚了,为什么还不能放过我?”
她舌头委实颤得厉害。这句话在她梦中萦绕了无数次,现在这么一个不合时宜的时刻,居然毫无征兆地脱了口。
赵渊微微凝滞了一下,他眉睫下纤长的阴影垂下来,锋利的视线层层叠叠地睨向她。这句话他曾在她的呓语中听过,此时她还清醒着,竟胆敢这么明目张胆地问出来。
“那你想怎么样?”
玉栖知他不会答应,也没力气辩驳,就当自己刚才那一句是自言自语。她无精打采地道,“我没想怎么样。”
赵渊轻哼了声,幽森地道,“先帝在时,确实有恩准年老无宠嫔妃和宫女出宫的惯例,每年都有名单。可她们大多不愿出宫,因为出宫以后也不能寻到更好的活计。”
翘起她的下巴,“就算让你出宫,你能自己养活自己吗?”
玉栖泛上一丝忧郁,窃窃想了一会儿。
“这不是问题,我出宫总能养活自己。开间小买卖,做点小生意,如果情况好一些,我还想开一间女子私塾,很多女孩子都想识字的,我可以把我会的都教她们。”
赵渊神色不明。
玉栖见他居然没有径直拒绝,略有惊讶。
“陛下会延续先帝的惯例吗?”
赵渊长长地嗯了一声。
“这是仁政,当然会延续。”
玉栖心下暗自忻然,却忽又听他话锋一转,低柔微哑地道,“可那是针对无宠嫔妃和宫女的。对你……别痴心妄想。”
*
轿辇来到紫宸殿殿口。
玉栖这一路上被颠得有些发蒙,再加之被赵渊磋磨了许久,双脚乍一沾地,竟飘飘然有些发软。
这片四四方方的天空,她才离了不到半日,就又被弄回来了。
方一落地,赵渊的手还勾在她的腰上,沾着轿辇中熏然的香,蜿蜒的冷意似毒蛇一般爬上她的后背。玉栖不豫,欲挣一番,却被他一个锋厉的眼色剜了回去。
当着这么许多宫人的面,他竟也要如此肆无忌惮。亦或者,他是存心叫她颜面扫地,给她难堪,为了报复施昭云的事。
远远地,瞧见紫宸宫的宫门前,隐约站着一个人影。俏立而远视,竟是徐二姑娘。
玉栖可不想与她碰面,打了个寒噤,转身想跑,却被赵渊死死攥着手腕,哪里跑得了。
他似乎一点避嫌的意思都没有,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周身满是生人勿进的气息。
徐含纾匆匆迎过来,蓦然见了两人相携的手,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她被什么东西噎住了,眸中闪过一丝落寞的情绪,半晌才反应过来行礼。
“参见表兄。”
顿一顿,扫见垂头耷脑的玉栖,也道,“玉美人,妆安。”
玉栖小声回应了句,“徐姊姊好。”把头埋得更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