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匆匆赶回府的东君,见公主与二郎神君坐在内堂中,却谁也不说话,赶紧开口打圆场。东君是个长袖善舞之人,一贯是春风扑面的和煦风格,只是,对上公事公办的二郎神君,这春风就有些吹不动了。
二郎神君开门见山道:“听闻当年令爱前往青丘参加狐君爱女的满月酒宴时,在宴席上与主家起了纷争。当日情形如何,还请上神请出令爱来,容在下相询。”
平素里,与东君打交道的人,多是说话绕三圈的人,没半个时辰,绝不靠近主题。他哪儿料得到二郎神君竟是这么个棒槌,连句婉转的话都不会说。
他心尖一跳,忙稳住心神,眼角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往公主那厢望去——果不其然,素洛公主闻言先是一怔,随即面上便露出怒气,似乎张嘴就要质问。
东君赶紧冲着公主偷偷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放缓了声调解释:“嗨,说起来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小女性情耿直,天真烂漫,一腔好心,却因着不大会说话,徒惹狐君误会。不过是几句口角罢了,哪里值得神君关切!”
东君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自家闺女被幽禁冰火岛千年与此事完全无关。若是换做旁人,或许要多多少少陪着感慨两三声。然而,二郎神君是什么人呐?对他嫡亲妹妹都能绝情,更何况眼前这位还是那位讨厌的大公主的夫君——厌乌及屋,他打心眼儿里厌恶这个虚伪的家伙!
不过,二郎神君倒底过了愣头青的年岁,纵心底不知翻了多少个大白眼,面儿上却丝毫不显,依然沉声道:“上神以为不过是几句口角,可到底还是与青丘生出纠葛来。上神阖该晓得,在下奉天帝敕令彻查魔人潜入天界暗杀青丘小公主一事,公务在身,不得不如此,还请上神体谅则个。”
二郎神君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倒叫东君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自打将宝桐关了禁闭,东君这个当爹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偶尔浅眠,也会被惊醒。倒不是他胆小如鼠,委实是闺女惹得祸事太大了。
魔族天人自来势不两立,你说你好端端的,与魔族搭什么话呀?即便是魔族主动勾搭,也阖该断然拒绝才是。
青丘?那是好相与的么?那一窝子狐狸精,一个比一个护短,一个比一个凶狠奸诈,你说你有气冲谁撒不好,偏生冲着那小丫头片子撒气?万一搭上你,值当么?
这段日子以来,东君不晓得后悔了多少次——早知如此,就不该由着公主将宝桐惯得无法无天,现如今,这孽障惹下大祸——唉,只恨不能重新塞回肚子里去!
东君提心吊胆了个把月,与公主一道不知反复思量了多少遍,自觉绝无遗留任何疏漏,然,当面对坦言“公务在身”的二郎神君时,心里还是咯噔了又咯噔。
他努力挤出笑容,与二郎神君周旋以拖延时间,却暗中放出神识,让公主赶紧对女儿面授耳提,务必待会儿不要露出马脚——显见,二郎神君不会因为这点浅薄得不值一提的亲情而高抬一手。既然无法强硬地阻止二郎神君询问宝桐,那么,就务必要做到滴水不漏。
询问过程并不长,一个多时辰而已。
二郎神君的问题并不刁难,只是细节上问得甚为详尽,有时候,会翻来覆去地询问多次。好在宝桐事先得了母亲的吩咐,即便内心早已不耐,可表现出的举止倒还得体。起码,对于这个“便宜表舅”,宝桐的姿态还算温和有礼。
东君府的大门在身后慢慢阖上,二郎神君高坐神兽背上,做了个手势,大队仪驾缓缓行进。
二郎神君微闭双眸,一手扶额,另一手在无意识地敲击着虚空。
方才,在对宝桐的询问中,回答丝丝入扣,并无不妥之处。她坦言当年在青丘出言不逊,不过是嫉妒东寰上神送出的满月礼抢了她的风头,这方心生不快,出言无状。而事后,天帝对她严加惩戒,已令她悔恨不已,知错必改,不会再犯。
这么看,可不就是正如先前东君所言“不大会说话”“几句口角罢了”。然,无端地,二郎神君却觉着,只怕没那么简单。
他忆起向宝桐问话时,她虽敛眉正色,一副正襟危坐的大家闺秀样儿,可两只眼珠却咕噜噜转个不停,似乎隐藏了什么秘密。
第96章 第九十五章 究底(十)
二郎神君多留了个心眼儿,在继续排查名单上其他仙家的同时,还留了一只眼睛盯着东君府。
他总觉得,东君府里定然有什么秘密。
当然,若是这秘密与此案有关,那是最好不过的。倘若无关,可若是能就此握住这家子的把柄,说不得将来某个时刻就有用得上的时候。
而就在半年之后,事实证明他的直觉与判断极其正确。
他派出的下属密报,亲见一个包头裹脸的黑袍人,与东君见面。
密报中还特别提及一句——那黑袍人将气息收敛得甚紧,以至于完全无法感受到此人出自何方。
二郎神君将密报紧紧攥在掌心,沉吟良久,随即唇角一勾,一丝冷笑若隐若现——收敛得甚紧?分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只怕此人非妖即魔,这方不敢流露出半点气息来。
“东君。。。。。。”他喃喃低语道,“你夜会妖魔,意欲何为呢?”
掌心缓缓松开,一缕青紫色的火苗腾地燃起,密信顿时消失在火舌中。
面对不请自来的“客人”,东君惊怒异常。
他放出神识,确定四周不存一物后,赶紧设下结界,将自己与眼前这位恶客罩住。
见东君如此小心翼翼,黑袍人嘲讽道:“上神的胆子未免也太小了。”
东君怒道:“我天界与你魔界势不两立,还请阁下速速离去。”
“哼!势不两立?”黑袍人冷笑道,“可令爱却是很喜欢我们魔界呢?她可曾亲口说过,若是能在待在自由自在的魔界,该有多好!”
“你胡说!”东君怒气冲冲地反驳道,“想用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诬蔑宝桐,阁下打错了算盘!”
黑袍人轻轻摇着头,感慨道:“啧啧!莫非上神还以为你那宝贵闺女是什么省油的灯么?信不信由你!本君堂堂魔尊,犯得着诬蔑她?哈!”
一声“哈”,带着浓浓得不言而喻的嘲讽,钻进东君耳中,顿时令他涨红了脸。
东君怒瞪着看不到面目的魔尊,一言不发。
魔尊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这位司春之神,深觉着天道委实公平,让宝桐那等祸害投胎成他的女儿。可见,做神仙不能太追求完美,不然,老天都看不过眼呐!
可随即一想,自家那位也不是省油的灯,还不知背过自己惹了多少祸事——此刻,若非为了给她擦屁股,自己又何必冒着风险潜入东君府呢?
这么一想,前一刻还在看东君笑话的心情顿时沉了下去,阴戾之气顿染眉宇。
既然是乌鸦落在猪背上,那么,谁还能笑话谁更黑呢?
魔尊主动开口道:“不管如何,令爱与内子相识一场,联手做了这么件事,是好是歹,我等为人父为人夫的,总要替她们收拾干净了才是。”
见东君并不接话,他又道:“说起来,不过是两个女人的嫉妒心作祟罢了,又不是什么涉及天魔两界的大阴谋,委实不值当天帝如此小题大做。依本君看来,你我何不联手合作,就此将此事抹去,大家消消停停的,谁也别招惹谁,该怎么过日子,依旧过自己的日子,如何?”
“阁下一堂正神,位高权重,深得天帝倚重,又有娇妻爱女相伴,是个风雅人,过自己吟诗赏月的太平日子不好么?本君却不同了,吟不来诗,也赏不来月,生平所好不过是动动拳脚练练刀枪罢了,见过些风浪,经过些血光,胆子倒是比寻常人大几分。”
魔尊这番话,说得委实有技巧,半是劝诱半是威胁,如一记记重锤,连连敲在东君心尖儿上。
东君沉默半晌,方道:“阁下有何打算?”
“本君的打算么——”魔尊左右扭了扭脖颈,状似不在意地嘿嘿一笑,“简单得很!不过是与阁下做个约定,此事内情,只你知我知令爱知内子知,四海八荒,再无第五人知晓。先前,无论她们做了什么,只当不曾发生过。”
“哼!说得轻巧!谈何容易?”东君厉声反驳,“二郎神君奉天帝旨意彻查此事。他狡诈多智,思虑甚详,只怕此事未必能得善了。而那被捉的魔人已转入他的手中,阁下如何能担保那魔人不吐一字?”
魔尊自然不会告诉东君蛇魔的意识已经被摧毁大半——魔君娘娘已然交待,当日将魔刀交付蛇魔,令他潜入天界时,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意识中动了手脚,以防万一。而事实证明,魔君娘娘的谨慎是必须的。只是,蛇魔对魔尊忠心耿耿,这么一个死心塌地的下属就此废了,魔尊多少有几分舍不得。
“听闻二郎神君乃上神的妻弟。既是自家亲眷,上神还担心什么?”魔尊不咸不淡地说。
妻弟?魔尊的消息倒是灵通,可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东君想起那日二郎神君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就来气,语气中便不免带着几分郁闷,“阁下难道不晓二郎神君素以铁面无私而闻名?若是他晓得本上神与阁下会面,只怕此刻就会杀上我东君府!”
“哦!”魔尊挑了挑眉,“有意思!如此绝情冷性,果敢决断,倒有我们魔界中人的风范。呵呵,本君——喜欢!”
东君冷冷瞅了魔尊一眼,没好气地说:“阁下此来,可不是为着磨牙闲话的罢?阁下倒不如说说开,你要做个怎样的约定?”
尽管先前义正言辞地驳斥魔尊,可说到底,东君对其还是心存忌惮。
魔尊掌管魔界颇有些年头,若没有些手段,单凭其凶狠残暴的名头,哪能镇压得住下面那些大大小小的魔头?况且,他只身一人突然出现在东君府,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说明他的能耐不容小觑。
而在东君看来,魔尊不惜冒着风险也要与他相见,说明这件事对魔界的影响,只怕不小。既然魔尊开口说要做个约定,想必他已经有了一番思量。
依着魔尊的打算,首先,两厢要各自严加约束,不得有半分泄露。各自将各自的首尾收拾干净,不得有一丝半点儿马脚露出。其次,既然不能阻止二郎神君追查下去,那就一定要将自己竭力撇清,最好,是设下一条线,引着他往其它方向去查。只要将此事的结论控制在蛇魔的个人行为,与旁人毫不相干,便可无虞。
听了魔尊的话,东君沉吟片刻,犹豫道:“那蛇魔。。。。。。阁下可有办法令他闭口?”
“本君的下属,自有本君来料理,上神不必担心。”魔尊斩钉截铁道。
“既如此。。。。。。那就依阁下之言。”东君再三思忖,觉得如今约定于己并无害处,便点头应下。
“如何引导二郎神君的追查方向,就看上神的了。”此事既已达成约定,魔尊不欲多留,只在临行前多说了一句。
“此事无需阁下操心。好走不送,后会无期!”东君希望自此以后与魔界再无瓜葛,也再不要见着眼前之前。
“哦?上神,话可不要说得太早!”魔尊不置可否地诡异一笑,眼中幽芒闪动,黑袍微掀,随即化作一团轻烟,消失无踪。
魔尊的最后一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令东君好生不快。他自是不晓得魔尊的深一层盘算。
东君爱护闺女,这才不得不接受魔尊的提议。然,魔尊冒着巨大的风险潜入天界,可不是如他所说的那样,为了给心爱的魔君娘娘收拾烂摊子。
一方面,他要借着东君的手段,阻止天魔两界再起争端,否则,魔帝余孽定然会借机生事,威胁到他的宝座。只要天界不发兵,他就有办法腾出时间精力来,好生将那起子余孽收拾得一个不剩。
而另一方面,他要借此捏住东君的小辫子——身为天帝爱婿,总有近便之利,有些事,旁人打听不到,做不到,东君却可以。他左手捏着宝桐与魔君娘娘勾结的把柄,右手捏着东君与自己私下约定的证据,将来,要东君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
念及此,他探手入怀,指尖碰到光滑坚硬的球面,不由微微一笑——留音球已经将先前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存了起来,便是东君再老奸巨猾,想必也料不到罢?
哈哈哈哈哈!
第97章 第九十六章 究底(十一)
几乎没什么多余的废话,东君与魔尊快速而高效地达成了约定。
离开东君府没多久,魔尊便觉察出身后有人鬼鬼祟祟地偷窥。他并不在意——想必是东君那老小子小心眼儿作祟,遣人秘密跟踪他,意欲确定他是否会搞什么动作。
他冷冷一哂,冷不防放出一缕魔识,击中偷窥之人的心脉。见那人如遭雷击般立时瘫软在地,喷出一口心头血,奄奄一息,他又暗中传音道:“告诉你家主子,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且给他几分薄面,就不取你性命了。滚!”
跟踪的密探好一阵眩晕。待他挣扎着抬起头,魔尊早已不见了踪影。此时,他并不晓得这黑袍人是何许身份,而方才被他一击即中,自己险些丢了半条命,可见其修为高深骇人。他心下大惊,不敢做多停留,拼着心脉受损,只一昧踉踉跄跄地逃离此地。
而当二郎神君见着被同僚背回来的密探时,大吃一惊——伤势甚重,而从心脉伤痕来看,是受到了魔识的攻击。
密探强撑着,勉力将跟踪黑袍人的经过草草叙说后,便晕厥过去,之后被抬出医治。
二郎神君则无声地摩挲着下巴,眸色阴沉。
虽则无法断定黑袍人的具体身份,然,二郎神君却猜度着此人或许是魔族中的某位大人物。
他细细翻看着卷宗,回忆着狐君蘩倾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又一一对照着宝桐所说的话。而他的眼神越来越亮,末了,他自言自语道:“此事,可越来越有意思了。。。。。。”
时隔多日,二郎神君再度拜访东君府。
相较于前次,这一回,他并未摆出煊赫的仪驾,而是独自一人隐迹而来。
因为,此来,他是要谈一笔交易。
东君府。
内院深处。
一栋其貌不扬的小小阁楼,被设下了重重结界,无论是声响,还是形貌,都无法窥探得一分半毫。
直至三日之后,结界方被撤去,二郎神君散去行迹,而身后,小楼的窗棂之后,并排立着两个身影,皆面带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