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朱西溪的物件都被处置妥当。然,唯有一样,却令金婆婆犯了难。那便是,“半仙小食堂”。
自打朱西溪嫁给东寰,原先栖身的小竹屋便无用了,惟余一旁的小厨房。小厨房里厨灶齐全,还有供人用餐的桌椅碗筷。如今,一千五百年过去了,却依然纤尘不染——全赖凌白团团等人时时过来清理——他们还一心念着待朱西溪回来后再给他们做点心吃呢!
环顾四周,金婆婆只觉着心中酸楚无比——熟悉的碗柜,熟悉的灶台,熟悉的锅铲,一切都那么熟悉,只少了一样:那个独一无二的冰柜。
以往,每每进入此间,金婆婆都会先看一眼冰柜。透过晶莹的冰层,里面的各色果蔬清晰可见,散发着饱满润泽的光彩。这时,金婆婆就会点着某样果蔬道:“我要吃这个,你做与我呀!”
朱西溪便会笑道:“婆婆怎地总拣放久了的果子吃?今儿朱雀会来蹭饭,定有好东西,一道用可好?”
金婆婆哈哈大笑:“甚好!咱们抢了他的!”
接下来的情形,可想而知——当两个女人对上一个男人,尤其是其中一个女人还是那个男人的“老祖宗”的娘子,他的结局会是什么呢?
而今,物依旧,人杳然,怎不令金婆婆心神黯然?
她望着眼前的一切,却迟迟不肯动手,直至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咦?小金娘,怎地是你?”
金婆婆回头一看,正是朱雀。
“见过芒琢上神——”金婆婆施礼。
“你来此做甚?”“上神来此做甚?”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
金婆婆顿了一顿,先回答道:“弢祝老仙命我将朱仙子的物件都处置了,如今,只剩这里。”
金婆婆原以为朱雀会跳起来,岂料他只是眉头一挑,眸色暗了一瞬,道:“要拆了这里么?”
想来,他已明白弢祝老仙的用意了。
“正是。”金婆婆敛眉低声道。
朱雀一言不发地从她身边慢慢走过,伸出手掌自宽袖中探出,虚虚地自碗柜、灶台上缓缓掠过,仿佛是在抚摸,却并不真正落在上面,正如他惶惶而不知落处的心。
金婆婆等了良久,便催到:“若上神无事,还请离开罢!这里。。。。。。原本就是一无所有,现今,不过是回归一无所有罢了。”语末,似有隐隐哽咽之音。
“可惜了哇——”朱雀喃喃道。突然,他转过身,正对着金婆婆,“小金娘,不若将这里搬到我的夕妃岛上去,如何?”
“夕妃岛?”金婆婆有些不知所措,“使。。。。。。使得么?”
“自然使得。”朱雀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猛地一攥拳,“我那夕妃岛大得很,多一间小竹屋并不打眼。最关键的是,老祖宗从不去夕妃岛,自然也不会再看见这些物件,更不会想起。。。。。。”
朱雀突然止住话,立时挽起袖子道:“说干就干!”
金婆婆忍住眼角的泪,抽了抽鼻子,手脚麻利地拾掇起来。很快,一屋子的东西都归置妥当。朱雀一挥宽袖,便纷纷飞入袖中。
两人先后走出竹屋。
金婆婆迟疑道:“上神,还有这间竹屋。。。。。。”
“自然也要一并搬去。你让开些!”说着,他骈指虚虚一点,小竹屋便瞬时缩小,转眼间只有扳指大小,轻飘飘地飞起,落在朱雀掌中。
金婆婆心下激荡,感激极了,认认真真地恭敬施礼:“多谢上神相助!”
“我吃了朱仙子做的那许多吃食,未曾偿还一分。现今,我能做到,也就这些了。”朱雀感慨道。
“上神是个有心人,偏生却有些人无情得很,早将朱仙子的情谊抛诸脑后。”金婆婆心中犹有恨意。
朱雀不晓得她言中所指的,是忘记了朱西溪的老祖宗东寰上神,还是吩咐她要将朱西溪的所有物件都处置了的弢祝老仙。想了想,只得含含糊糊道:“神仙不无情,哪个无情?若不无情,如何修成大道?小金娘啊——”说着,他抬眸望向金婆婆,“你就是太多情了,才难渡情劫。这许多年过去了,你还想不明白么?”
朱雀驾云远去,金婆婆望着他越来越小的背影,神色茫然,喃喃道:“多情也是错么?”
东寰苏醒后怎么会单单忘记了朱西溪?东寰上神对朱仙子情深义重,论理,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她呀!原本,大家伙儿还担心东寰醒来会干出点啥激动的举动。岂料,他跟换了个人似的,仿佛就压根儿不认得朱仙子这个人似的。
哎呦喂,委实不可想象啊!
背过他,诸人头对头地商议了数次,却始终不得其解。直至青鸾去了一趟人间后,向大家伙儿讲述了他的此趟人间之行,诸人方若有所悟。
“依你的说法,啊不,依着那位心什么理师的说法,上神这是属于‘选择性失忆’?”弢祝好不容易才记住了这五个字。
“正是。”青鸾道,“所谓‘选择性失忆’,就是指某人因着受到强烈的刺激后,刻意地遗忘了某些人或某些事。”
“为甚要刻意地遗忘呢?”蘩倾不解。
“据说,这是人脑的一种保护性——那个啥——”青鸾一边努力回忆在人间偷听到的内容,一边诘屈聱牙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哦,应——激——反——应!就是说,某人因着看到了一些不愿发生的事,或许就要吓疯了。为了避免吓疯,他脑子就会自发地将这些事忘记了,或者说,装作忘记的样子,这样,就好像那些事情没有发生过一般,自然,此人就免得吓疯了。”
亏得当日青鸾听得仔细,不然,这些新鲜说法还真没哪位神仙晓得!
诸人闻言,无不失色,“这么说,上神是见着什么恐怖的景象了么?”
“难不成,是朱仙子。。。。。。”
突然之间,一片沉默。诸人彼此相视,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没一人敢说出自己心中的猜想——虽则当日东寰只身返回琉璃溪,诸人就多多少少有些不妙的预感。可谁不希望那只是个不靠谱的瞎猜呢?这些年来,他们心中始终存在些许希望,可现今青鸾的一番话,将大家伙儿的猜测又往不好的方向推了一把。
末了,还是弢祝老仙发了话:“不管怎样说,东寰完好无恙地回来了,这就是件大好事。至于西溪,如今看来,希望越发渺茫。既然如此,我们还当为东寰多着想几分。你们也别说我无情——西溪待我的情分,我自然是记在心里。可是,我还是要偏向东寰,于情于理,我都要保护他,不会让他再受任何伤害。你们若有二话,先看我依不依?”说着,他重重呼出一息,面上顿显龟甲裂纹,狰狞可怖。
第160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 遗忘(三)
人,都是有私心的,便是神仙,亦不例外。
什么神仙无情——只是那利益无关到神仙自个儿身上。不然,若论夺天机抢灵气,哪个有神仙厉害?
故而,弢祝老仙偏心东寰,也是应有之意。
正如他所说的,他心里自会记得朱西溪的情分,只是,伊人已去,他委实犯不着为了死人去伤害活人。况且,若论情分,他与东寰的情分更加深厚。孰轻孰重,简直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弢祝老仙这番话一出口,便见周遭个人面色各异,却皆沉默不语。
他也不多做解释,只是用发狠的眼神在众人面是挨个儿地逡巡一番,仿佛警告似的。
朱西溪的无归,已是明显的事儿,纵不肯承认,却也不过是心底的那最后一分念想罢了,并无实际意义。而于众人自身利益关联最要紧的,还是东寰。
只要东寰安好,那就一切都好。
于朱雀、青鸾等神鸟,他们是东寰的凤脉血嗣,自不必多说。
于松公、金婆婆、凌紫诸人,他们久居琉璃溪,虽有辖属之名,却自由得很,一无役使,二无需上供。在东寰的庇护下,日子过得逍遥快活。试问三十三重天,哪里还有这么好的地方?
于蘩倾,东寰活着一日,天帝就不敢对青丘翻脸——尽管觊觎青丘已久,可只消蘩倾与东寰联手,他就什么也做不了。
而于弢祝,那就更不必说了——虽名为“借住”,可他早已将琉璃溪当做了自己的家。而失去了东寰的琉璃溪,还能叫琉璃溪么?
众人只消想一想,若东寰上神不在了,那么,这一方神仙胜境定然会被各路大神争夺撕抢,明里暗里地要纳入自家地盘。到了那个时候,在场的这些人,哪个儿能落得个好?
念及此,便是先前心有不忿的金婆婆,面色也是煞白——在现实利益之下,选择只有一个。
诸人各自返回,心有默契地告诫相识之人,以后切勿再提“朱仙子”三个字,须言噤口封,自当世上从无此人。往昔种种,全当是一场无谓的烟云旧梦罢!烟散了,梦消了,都什么都不剩了。
苏醒后的东寰,再见琉璃溪,只觉得一花一草无不可爱。
或许,是他沉睡得太久,又或许,是他重生后别有所悟,总之,现时的琉璃溪,在他眼中,别有风情。
只是,不知怎地,他总有种说不清的空落落的感觉,仿佛心口有一个无形的洞,有些空,有些凉——那种缺一块的感觉真得很不舒服。
他抬头眺望夕阳。夕阳如金,云蒸霞蔚,光耀半天。
他低头俯瞰琉璃溪。溪水如练,碎金浮鳞,拂柳照花。
佳景入目,本该令人流连忘返,可东寰却觉得心下不够畅意,好像少了什么似的。
真是莫名其妙!
返回莲居,与弢祝对饮。
酒清如泉,带着淡淡的梨花香气,沁人心脾。
东寰细品,觉着这酒味有几分熟悉,似乎曾经喝过。可他想来想去,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喝过。抬眸见弢祝一杯接一杯地喝个没完,不由皱眉道:“你这老龟,怎地喝酒如饮水般?如此佳酿,不该好生品味么?”
弢祝翻着白眼,“第一天认识我啊?我从来喝酒就这样!”
东寰倒是不生气,只是好奇,“你从哪里弄来这好酒?”
弢祝继续翻白眼:“你管我哪里弄来的!喝酒便是,问那许多做甚?!没得无趣!”
酒液在唇齿间回旋荡漾,东寰品咂之后,道:“我是不是以前喝过这酒?”
弢祝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垂眸,盯着酒盏道:“我哪次喝酒会把你落下?你这老鸟,一觉睡糊涂了,真真好笑!”
“是么?”东寰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点头道:“原来是我浴火前喝过呀!唉,老了老了,记性不行喽!”
见弢祝只自顾自地喝酒,不由有些心疼,“你喝慢些又何妨?好酒当细品,喝完可就没啦!”
弢祝心想:若非委实舍不得,我阖该也将那半库的酒悉数倒掉的。既舍不得倒掉,我自然要拼命得喝,哪儿还会给你留着?
只是这话却万万不能说出口。
东寰继续追问:“你素来就爱白吃白喝,老实说,你这酒是哪里来的?”他眼珠一眼,“是不是趁我沉睡之际,从蘩倾那里顺来的?”
——狐后出身玉狐一族,善酿佳饮。早在朱西溪学着酿酒之前,东寰酒库里的酒,一多半都是狐后送来的。
一口酒含在弢祝口中,不上不下的时候,他只得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不点头也不摇头,却在心里记下了一桩事:待喝完酒,立马得给蘩倾传个讯儿,将这些酒的来历说辞串通一下,对——就当是狐后送来的酒。
弢祝正心不在焉地喝酒,忽听得东寰又道:“奇怪!先前青丘送来的酒,多甘醇浓烈,香气馥郁。怎地这酒却改了路数,清冽爽口,淡雅宜人。”
东寰不过是在自言自语,却险些将弢祝吓出一身冷汗来。
他抬眸偷望,正见着东寰捏着酒盏左右旋转,细在细看,眼神却有些飘忽迷离。于是,弢祝试探着问:“或许是狐后得了新的酒方子,又有何奇怪?你不喜欢这酒味儿么?”
“喜欢,自然喜欢——”东寰喃喃道,“可是,你不是说,之前咱们一道喝过这酒么?怎么这会儿又成了新方子酿的新酒了?到底是新方子呢?还是新酒呢?”
他脑子里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一会儿觉得弢祝的话不大对头,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嘀嘀咕咕个没完。
弢祝的酒劲也渐渐上了,只觉得东寰大舌头的样子委实好笑,什么“新方子”,什么“新酒”,嘴里含含糊糊的,也听不明白,于是呵呵傻笑道:“你管它呢!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新的来了,还会变旧。忘记旧的,新的又来了。。。。。。咱们只管喝,管它什么新的旧的呢。。。。。。”
“呵呵!你这老龟,就冲你这薄幸的话,也阖该被那些女仙们追杀。。。。。。哈哈,没把你砍死算你命大。。。。。。”东寰摇摇晃晃地指着弢祝笑话。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各说各的,全然不觉对方的话里另有别意。
第161章 第一百六十章 遗忘(四)
众人觉着,自打东寰苏醒后,似乎性子发生了不止一丢丢的变化。
譬如,以前时他总显得冷清高峻,难得见着个笑模样,而如今,居然会主动开玩笑了,险些惊落所有人的眼珠子。再譬如,早些时候他总是深居简出,简直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间闺秀还要闺秀,如今呢,隔一段时间就会离开琉璃溪,再隔上个把月又回来,也不知去哪里晃荡去了。
大家伙儿深觉着不可思议,不免背过东寰要嘀嘀咕咕几句,可谁也说不上东寰如今变化,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倒是金婆婆与凌紫两人,心下颇有些不平,私语道:“难不成上神真将朱仙子忘了个一干二净?你看他那春风得意的样儿,哪儿像死了老婆的?”
另一个道:“若非朱仙子,上神的日子保准儿还跟以往那般孤单无趣。现今呢?朱仙子不在了,我看上神的日子似乎过得更快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