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次下来,倒是让葛桂兰悟出了门道,发现了好处。原来平时想做而不能做或是不敢做的事情,是可以依仗这种行为来解决的。
于是在此后的困难时期里,凡是遇到连残羹剩饭都要不来的情况下,她就隔三差五的「犯病」,用装疯这种方式去大地里刨食,甚至是到村民的家里抢吃的。
但她只是拿东西,从不毁物,也从不打人。因为她心里明镜的知道,要是遇到个心狠手黑的还了手,准会把她给打死。如果是那种结局的话,自己死了倒不要紧,可孩子们该怎么办!
尽管大多数人不敢跟她计较,但也有不怵她的,她敢拿人家就敢打,有好几回差点儿被人给打废,可她还是我行我素照做不误。
领导和民兵都拿她没办法,她也尝到了甜头,索性就缩短了「发病」周期,一直装疯下去了。
自此,葛桂兰也就逐渐养成了有便宜不占就浑身难受的毛病。
更要命的是,由于她长时间的沉浸于精神病的角色当中,致使感情过于投入而不能自拔,倒是真的染上了疯癫的病态。
“俺可怜的兰子呦——俺对不住俺闺女啊!俺咋就偏偏把她给带到这个世上来遭罪受苦哩!”
想起自己的女儿所遭受的种种非人的罪与苦,老太太忍不住痛哭起来,可仍是没见到老人的眼泪出来,她的这种哭法令刘青山心如刀绞。
可怜!太可怜了!刘青山可怜起自己的老丈人和老丈母娘,也更可怜自己的媳妇。
这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呀!他擦着泪水走出屋,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大哭一场,却听到了角落里秋月抑闷的悲号。
“真是让人无法想象,秋月的父母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困苦与坎坷呢?他们咋就生活得这么悲惨呢?”
回到屋里的青山发出疑问,姥姥的回答很简单:“人都是这样过活的,只不过是俺们更穷罢了,这就是命啊!”
“俺今天跟恁交实底的说了这么多,恁知道俺是什么用意么?”姥姥拍着青山的手背问道。
肯定不是想让我忆苦思甜的,该不会是让我……刘青山似乎猜出老太太的用意。
“俺是想让恁平时多让让你老丈母娘点。她心气盛,精神又养下了毛病,可千万别给她气个好歹的。
看在她吃过的苦,遭过的罪的份上,恁就甭管什么事都给她留几个面子吧,就当是俺老太婆求恁了!”原来老太太的心窝子可不是白掏的。
刘青山眨巴着眼睛,他在想着一个关于亲缘关系的问题。
看来我这外孙女婿还是不比人家母女情深,要不然她怎不求女儿让着我点呀!自古以来都是通情达理的给不可理喻的让道,当个好人真是亏啊!
“乖孩子,恁答应了么?”老太太用双手把青山的右手握了起来,放在了自己的胸口窝上,双眼急切的盯视着他。
刘青山重重地点了点头,这是他对这个可怜的老太太许下的一个重要承诺。他在向一位平凡的母亲保证,他一定会善待另一位伟大的母亲。
“对恁的老丈人也要好些,他心眼窄!恁也得多体谅他啊!”姥姥又补充了一个要求。
“他的心眼可不窄,应该叫心眼多才对!”刘青山微笑着在心里纠正着老太太的话。
他把整个故事回想了一遍,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悲惨的世界,悲惨的人生,悲惨的家庭,悲惨的老丈人和老丈母娘!
听说在这世界上有头脑的聪明女人都是身怀两大绝技——装傻充愣、忍隐无争。
可能是葛桂兰太有头脑了,也太过聪明了,所以她干脆逾越了这个巅峰,直接就升华到了天外天的最高境界——装疯!只不过她这是被生活所逼迫出来的创意,实属无奈之举。
这又应了那句话:灵感来源于生活!
当晚,刘青山和季秋月是在舅舅儿子家的婚房里面过的夜,钥匙就在姥姥的手里。
起先刘青山还装模作样的推辞,说人家的婚房咱去住不大好。
他坚持要在姥姥的屋里睡,老人都能住得,我一个年轻的大小伙子怎么就住不得?
“听姥的话,俺这屋里子脏,被子上也全都是烟火味儿。俺老太太已经习惯了,你和月就别将就了,回头再把你们给熏坏了。”
“有烟味怕什么,我还挺喜欢闻这种味道呢!”青山还是不为所动,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使得他马上就改变了主意。
一只戗了毛的灰白色老耗子不紧不慢地在众人眼前悠然而过,仿佛就像是在自家的小花园里悠闲地散步一样。
它如主人般巡视着自己的领地,也发现了有「陌生人」闯入,不过它并没在意,而是很大度的让外来者逗留了下来,没有进行任何的干预。
戗毛老耗子在临进洞前还拧过身来特「深情」的看了刘青山一眼,那是前世今生的惊鸿一瞥。
这让刘青山大骇,生怕半夜里再让一群耗子把脑袋给啃了。这回不用人劝,他自己就跑出去了。
躺在新房子的炕上,秋月开玩笑地提醒老公:“这屋子里也有耗子,个头也不小!”这句话把青山吓得和衣而卧,久不能寐。
“姥爷是什么时候没有的?”睡不着觉的青山对秋月的亲人们产生了兴趣,逐一的打听着。
之前他对媳妇的娘家亲戚并不「感冒」,因为他一直就认为婚姻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与其他闲杂人等无关,所以也就没有了解的必要。但是现在,他又有了新的认识。
说起姥爷,秋月顿时就来了气,说心里最恨的就属他了。
而且几个孩子还给这老头子起了个外号,叫「不是物」。
为啥说他不是物,因为这个老东西太自私自利,甚至达到了「独」的境界。
就在大家的日子过得有所缓和的时候,姥爷以六十多岁的高龄又学得了一门手艺——崩爆米花。
他让几个儿女凑钱置办了家伙什,然后就开始了自己的生意。
那个时候连个推车也没有,姥爷是用肩挑着扁担走街窜巷的。
扁担的一头是火炉和风箱,另一头就是葫芦锅、煤球和笼袋。
那个接爆米花的袋子也不轻,前头用的是大汽车的轮胎改的,总之这套家伙什很沉重。
那时的姥爷虽然年岁不小,但体格很好,他挑着担子在镇上村里转悠着,遇到生意就停下,天色要是太晚的话,就找个人家讨宿住上一夜。
后来精明了,就在固定的几个地方摆摊。别看崩爆米花这个生计不起眼,实际上却是非常的挣钱。
据说姥爷生意最好时坐在一个地方一天也不用挪窝,一锅接一锅的崩着,三五天就可以赚出镇上一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
“那你姥家应该很有钱才对呀?”刘青山推算了一下,哪怕老头子只干了五年的买卖,也应该会为家里攒下一大笔的财富。
“哎——”秋月叹气道:“一个子儿也没攒下呀!都让他给败光啦!”
老头子肯出力是不假,但他也馋,而且不是一般的馋。除去早起在家吃饭之外,其余两顿都是在饭馆里解决的,而且每顿都不含糊。
大鱼大肉好酒好菜地犒劳着自己,却从没往家带过一次。
他在外面吃香喝辣,姥姥依旧在家里吃糠咽菜喝糊糊粥,竟没能跟他沾上一丁点儿的光。
“虽然他也给家里交伙食费,好让舅舅买米买面,可那毕竟只是小头,大头都让他给连吃带喝败光了。最后一分也没攒下,就得了个嘴香屁股臭。”秋月咬着下嘴唇,在心里诅咒着自己的姥爷。
青山听到这里却偷着乐了起来,看来秋天的作派不是后天养成的恶习,而是得了姥爷的「真传」。这老头子的基因真是太强大了!
除了孙子偶而会从老头那得着几个糖块之外,其他的外孙子外孙女都没得过他半点儿的好处。最令秋月难以忘怀的,就是老头吃饺子竟然不带她们的份儿。
有一次姥爷正好来到葛桂兰家住的那片,到了下午晌想去下馆子吃饭,可偏巧那个饭店有事提前关门了。
没办法,他就称了块肉,买了点白面,又拎了一瓶烧酒,去到葛桂兰家让女儿剁馅包饺子给自己吃。
“可着馅包,剩下的白面恁们就留着吧!”他说话倒是显得挺大方,但是接下来办的事却实在是太气人了。
小孩子们以为今天姥爷来了可以跟着借光开荤,就坐在桌子边上等着吃饺子。
哪知饺子用盆端上来后,姥爷却一把将盆护住了,只顾自己大快朵颐,竟没给孩子们分出来半个。
秋天嘴馋胆子也大,伸手就去饭盆里抓饺子,姥爷一筷头子就把他的手给打了回去。
“跟老人抢食儿,一点规矩也没有!”老头训斥道:“恁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吃饺子的机会也多去了,不在乎这一顿!”
葛桂兰那时也还是个孝女,她强忍着泪水开导着孩子们,说饺子是给姥爷的,咱们一会儿用白面檊面片儿吃。
就这样,四个孩子整整齐齐地围在姥爷面前「观摩」吃饺子,泪眼巴擦看着老头子一口一个肉丸在那吃独食,任凭哈喇子都流到了地上,也是没得着一个「赏赐」。
葛桂兰一共包出来六十多个饺子,姥爷一口气就造了四十来个。
吃饱喝足的他又让女儿拿过来一个盘子,开始一个一个地从盆里往盘子里扒拉饺子。
孩子们高兴了坏,两眼放光地盯着姥爷手里的盘子,还以为老头要给大家分饺子吃,哪知道他们没猜得出开头也没猜得中结局。
第48章
隐藏在丈母娘身上的秘密 05
“俺都数清楚了,还剩二十二个,这些个饺子是留着俺明儿早吃的,恁们谁也不许碰啊!”老头命女儿把剩下的饺子给收到碗柜里,叮嘱道:“把娃们看住了,一共二十二个,敢少一个俺就再也不上恁家的门哩!”
那天晚上季卫国回到家后,孩子们就围着他叽叽喳喳告状,可他也没办法呀。
委屈之中用兜里仅剩有的一点钱出去买了个面包,掰了一半给秋天,剩下的一半给另三个孩子分了。
“行了行了,别再说了。”刘青山打断了秋月的回忆,他不想再听下去。
心疼,生气,无奈,总之内心里是五味杂陈。迷迷糊糊之中,他又想到了老丈人和老丈母娘,这两个人现在的行为与秋月的姥爷又是何等的相似。
他们和二儿子合起伙来哄骗三女儿,让秋月赚钱养家,吃她的喝她的花她的,虽然嘴上说得天花乱坠,但实际上却从未领过她半点儿的情。
更重要的是,从女儿身上得着实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反过来还要给她惹下许多的麻烦,这不也是极端自私自利的表现吗……
第二天临走时,刘青山再一次仔细端详着姥姥。他想把这个老太太的模样牢牢的印在心里,因为他不知道以后还能否再有机会和姥姥相见。
即便是十几年之后,每当刘青山问起自己:秋月姥姥的模样你还记得吗?一个图板对话框就会自动弹出,跃然脑海。
一副佝偻而干瘪的躯体;一张褶皱欲碎如枯叶的脸;
一双似被搅浑了潭水的眼睛;还有一颗被苦难浸透了的心。
刘青山回身望了又望,这个山脚下的村落令他感慨无限。
他惊诧于这里与繁华的省城虽然仅有两百公里的直线距离,但生活方式竟然有着天渊之别。
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不真实,犹如他老丈母娘的「传奇」,充满着不可思议性。他甚至不清楚,姥姥和秋月还有多少关于丈母娘的秘密在瞒着自己。
“已经看过姥姥了,你还有什么心思吗?”青山搂着秋月的肩头往村外走去。
“嗯……”秋月想了想,“爆米花,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吃过姥爷崩的爆米花。”
在返程的车上刘青山一直都在不停的思索着,他认为季卫国和葛桂兰才是一对不折不扣的患难夫妻。他们面对绝境从不绝望,不抛弃不放弃,同甘共苦情谊至深。
尤其是老丈母娘葛桂兰,她可是位了不起的女性,难得的妻子,合格的母亲。
为了家庭为了孩子们,她所做的付出堪称伟大致极。于贫寒之中不离不弃,比起那些稍因家境困难就动辄抛夫弃子的女人来说,她绝对就是个圣人般的存在。于情于理,就算是专门为她立个牌坊也不为过。
虽然她也做出过一些有损他人的行为,但那不是她的过错,要怪就只能怪那个特定的年代吧。
特定的年代、特定的背景、特定的环境就是一个熔炉,性格和遭遇就是催化剂。
它们碰到一起引起了一系列的反应,终于熔炼出了葛桂兰这种少见的材料。
而葛桂兰只有通过装疯卖傻的方式,才能保得家里度过生存危机;
只有通过以丧失人格尊严这种代价,才能令孩子们得以活到今天,这种惨痛而巨大的付出也是一般人难以承受的。
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为了家庭的生存而牺牲了自己,被迫成为了疯子,也是着实的可怜与可悲。
“不对呀!既然是特定年代的特定产物,又是生死权宜之计,你干嘛还要把这些手段都用在我们家头上啊,根本就犯不上啊!”刘青山忽然一拍脑袋。
葛桂兰睡梦里微打了一个喷嚏,半醒之中呓语道:习惯咯,人家已经习惯咯!
经过再一次的梳理,刘青山这才理解了秋月为什么要对家人那么尽责,这都是受了她母亲的影响。
她以前之所以要过着那种苦行僧式的生活,完全是为了要报答她父母的恩情。秋月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子!
不过秋月可能没有想过,自从秋天生下来后,重男轻女的父母就明确了未来的方向。
他们的工作重点其实都是集中在了秋天身上的,自己和另外两个姐妹都应该算是「顺带」着受益的。
返回省城的火车上空空荡荡,没有多少乘客,两个人随便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相对而坐。
秋月又谈起了一些当年的事情,点点滴滴的为青山讲述了她们再次搬家后的故事。
一家人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在当地生活了几年后就实在是混不下去了,于是又搬家了,这回他们直接进驻山城。
那时的山城还没撤县为市,他们就在县城的棚户区一带安了家。那一年秋月七岁,大姐二哥也都在山城上了学。
父母仍是在为别人打短工,但收入上却是较以前有了显著的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