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才说出后半句，“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早就教导过你，不要任凭个人喜怒掌控理智……”
“杀光不就好了？”泷姬眨眨眼，回答得理所当然。
犬大将金瞳骤然一紧，满脸尽是不可思议。
在一旁安静听着，充当人类背景板的两面宿傩，一个没忍住，笑出声。
确实是她能说出来的话。
泷姬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过了多么残忍的话，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天真无邪：“之所以会发生翠子的悲剧，主要是因为人类力有不逮，无法做到对大江山的妖怪赶尽杀绝，才会使得一群虫豸，在东国的挑唆下，卷土重来。”
“可我们不一样啊。”
“我们可是妖怪！”
“区区东国，不过弹丸之地。我不觉得，杀光臣服麒麟丸的妖怪，是多么难的事情。”
“也许会有人无辜枉死，但我会帮他们报仇！”
“而且，这也是好事吧？”
说着，她扭头看向安静的背景板们，“光哥哥，要是我把东国的妖怪都杀了，你高不高兴？”
泷姬亲昵的称呼，成功让鬼切和两面宿傩瞳孔地震，唯独，当事人镇定自若。
听闻此话，源赖光微微颔首，微笑：“如果没有了妖怪，不管是多么弱小的人类，都可以在偏远的地方安居乐业。”
“哪怕会有死伤，可跟永世的安宁比起来，一时的痛苦就不算得什么了。”
“我们只会感激你。”
“听见了爸爸？”
得到源赖光肯定的泷姬，更得意了，“这可是好事啊！”
“你不是一直教育我，要对弱者垂以怜悯，施以同情吗？我都听话的照做了，你要是再对我摆出这副不高兴的模样，我可就要跟妈妈告状了。”
犬大将立刻收敛情绪。
治标治本的方法已经明确，那么，困扰泷姬的问题，就只剩下一个。
“明明解决问题的办法这么简单，你为什么非要选择害人害己的那条？”
“难不成……”
“你真的对是露那种货色，抱有异样心思？”
一想到还有这种可能，泷姬小脸就皱成苦巴巴一团，眉心紧紧蹙起，都能夹起蚊子。
“泷姬！”
犬大将沉下声。
是露眼前一亮。
还没来得欢喜，就听到犬大将与否认无异的叱责。
只感觉他根本不是在叱责胡言乱语的泷姬，还是在申斥痴心妄想的自己。
脸色瞬间惨淡。
如果不是被麒麟丸搀扶着，她都要跌倒地上
“不是就不是。”
泷姬瞪圆了眼睛，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哽着脖子，反凶回去，“你干嘛这么大声，都吵到我耳朵了！”
犬大将呆住。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这么跟他呛声。
震惊、错愕、懵逼……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叫他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好好教导泷姬，要告诉，她作为女儿，不能这么跟父亲说话。
可觑着她气势汹汹的表情，犬大将是既不敢怒，也不敢言。生存的本能在疯狂警告，再跟女儿顶着来，不会有好结果。
于是，他率先退了一步，避开她吃人的眼神。
泷姬哼了声，心有不甘地偃旗息鼓，继续追问正事：“既然不是对她有那个意思，那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没必要。”
犬大将说出自己的考量，“他们并非是我们的敌人，偶有摩擦冲突，也不至于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这世上，有很多对西国心怀恶意的妖怪，他们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
“至于麒麟丸，他并非是言而无信之徒。在我们沟通过后，他就信守承诺，约束自己的部下。从那之后，再没有一只东国妖怪，踏入我们西国一步……”
“可翠子还是死了。”
泷姬指出事实，“东国与妈妈、我，还有大狗子的恩怨，可以先放到一边，我们现在只说翠子。”
“爸爸，我跟翠子不熟。”
“对我来说，她就是个慈悲强大的巫女，顶多，再加上是月长石的前任主人这一条，仅此而已。”
“可她是你的朋友。”
“爸爸，你的朋友，因为你的缘故，死无全尸，就连灵魂都不复存在了。”
“而她，之所以会落的这个凄惨结局，根源却只是一个女人的嫉妒之心。”
“爸爸，即使如此，你也不想替翠子、替你唯一的人类朋友报仇吗？”
犬大将沉默了一息。
翠子的事，确实是他无法释怀的痛。
只是，他并没有忘记翠子的事，如今，也是一直为了翠子在忙碌。
“他们，或许真的不到必死的程度。”
泷姬并不是真的一点都不懂，相反，她非常清楚，东国与西国有交情这件事，“我跟宿傩来到这里后，即使把他们身边的部下屠杀一空，他们也没有直接杀了我的意思，只是让我乖乖道歉。”
“可当我将矛头对准他姐姐的时候，一切就都变了。他再也无法维持理智，疯狂叫嚣着要砍下我的头。”
“由此可见，他们不杀我，并不是他们跟你交情有多好，实在是，死得人无关紧要。”
“可是爸爸，对你来说，翠子也是无关紧要的吗？”
“就算她是，那么，你的妻子和孩子呢？”
泷姬认真看向他，一字一顿，“麒麟丸都知道要杀了我，替他姐姐报仇，可你呢？”
“爸爸……你不要本末倒置了。”
“可这并不是你跟人类合谋，算计同类的理由。”
犬大扫了眼一旁的龙胆纹阴阳师，抿了抿唇角，重新看向她。
泷姬脸色一凝，抬手去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纳闷至极：“奇怪，也也不烫啊，为什么你竟然开始说胡话了呢？”
源赖光好心插嘴：“不关犬大将的事，是我信用不好，犬大将才会不再信我。”
泷姬抬手，止住他自责的话语，碎金的眸子望向那双与自己相似的眼睛，并没有因为他顾左右而言他发怒，只冷静问：“爸爸，如果我不跟人类合谋，我拿什么去跟两个大妖怪硬拼？”
“你可以叫我……”
“你会帮我吗？”泷姬打断。
犬大将面色一僵。
“爸爸，我不是没有寻求过你的帮助，可你理我了吗？”
雪天不欢而散的那一幕闪过眼前，将泷姬心湖搅得乱七八糟。
她深吸一口气，复又缓缓吐出，平复着躁动的情绪，碎金眸子盯着他，缓缓吐出心底压抑已久的话：“你没有。”
“即使妈妈被冒犯，即使我跟弟弟差点死掉，你也没有要替我们报仇的意思。”
“我难过了很久，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后来……”
“我终于明白了。”
“并不是因为你‘宽厚慈悲’，不愿意轻易与人结仇。而只是单纯因为，你根本不在意我们的喜悲。”
“因为我们是大妖怪，因为我们生来就拥有远超常人的力量，所以，你就觉得我们不会伤心，更不需要被体谅。”
她的声音很冷静，甚至到了平静的地步。
“不是的！”
犬大将只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她说出这些话后，彻底断开消失了。
“竟然还敢反驳我！”
他想要解释，却被泷姬粗鲁打断，“怎么不是啦？我让你帮我报仇，你听进去几分？整天不是转移话题，就是用乱七八糟的东西糊弄我！哼，你这样的坏爸爸、狗男人，真是……真是气死我了！”
泷姬手指不停哆嗦，还要冲他指指点点，因为太过激愤，嘴里话都要说不清：“你给我记住，我、我要是被气死了，肯定都是你的错！”
像是为了印证她无法言喻的愤怒心情。
泷姬哽着脖子，再难压制胸中翻涌的甜腥，皱着眉，一口血喷在犬大将脸上！
犬大将骇然瞪大眼。
泷姬立时昏死过去。
像是折颈的天鹅，她的身体无力向后仰着，四肢也软嗒嗒垂落。
如果只是一时气厥过去，倒也无碍。
小孩子嘛，就是气性大。
然而，她却面色如金纸，口鼻不停涌出血，呼吸时快时慢，更多的时候，却是气若游丝。
“泷姬！！”
犬大将彻底慌了，支撑她身体不至于滑落的手不停发抖，“快醒醒，别生气了，父亲都听你的！”
“杀了，把他们都杀了……”
然而，回应他的，只是愈发微弱的呼吸。
仿佛，下一刻，她就会咽下气。
第1卷 第41章
要如何唤醒一只被狗男人气昏过去的小狗狗？
——非常简单。
——直截了当拿出她想要的, 而非许以毫无可信度的承诺。
****
凌月仙姬从天而降，银色发尾划过浮光天色，在空中留下闪闪发亮痕迹。
她动作优雅雍容, 漫不经心掠过是露姐弟俩，款款来到犬大将身边。
“……夫人？”
犬大将抱着怀里毫无反应的女儿，小心翼翼觑着夫人的脸色，本能心虚。
凌月仙姬余光扫了他一眼, 目光轻飘飘，没有停留很久。
“还不起来吗？”
凌月仙姬瞥着好像马上就要死掉的女儿，慢悠悠举起右手，“别再睡了，起来吃东西。”
只见, 那只涂着丹朱的手指尖，赫然捏着一颗鲜活的心脏！
心脏极富活力。
即使被拽出身体，也没有停止跳动。
心房断裂的血管处，正不停涌出的血液。
浓稠黏腻的液体, 濡湿凌月仙姬的手指, 顺着她手背，一滴滴滴到泷姬面如金纸的脸上。
犬大将正奇怪她从哪里摘取的心脏，就听到后方传来压抑忍耐的痛苦呻、吟。
侧目看去，是是露。
她胸口破了一个血口子，鲜血正不停喷涌而出。
是露已经彻底失去站起的力量，即使被麒麟丸搀扶着, 也只能维持跌坐地上的姿势。
麒麟丸翠绿色的眼瞳骤然一紧, 这才发现, 凌月仙姬竟然一声不吭, 就摘走了他姐姐的心！
“你们……欺人太甚！”
积压已久的愤怒占据胸膛, 是露都没来不及阻拦，麒麟丸就发出一声暴喝，挥动手里的妖刀，狠狠劈向背对他而立的凌月仙姬。
“滋啦——”
血肉撕裂的声音传来。
再接着，就是重物砸在地面船板上的闷响。
潮湿的海风急速掠过巨船，吹散船甲板上过分浓郁的血腥气，撩起凌月仙姬鬓角银色垂发。
她淡淡侧过头，就看见龙骨精已经收刀回鞘。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手臂，贴心地抽走断臂手心握着的妖刀、丢掉，之后，才将不会伤人的断臂递给自己。
凌月仙姬莞尔，潋滟生彩的美目噙着笑：“多谢，麻烦您先帮我拿着。”
龙骨精应好。
他抬手摸了摸泷姬无力垂落的脑袋，眼底闪过一丝暗色，旋即恢复正常，退到一旁。
“还不起来？”
凌月仙姬声音一敛，美目落在犬大将怀里，宛若一条死狗的女儿，冷彻的声线里，带上几分说不出的危险意味，“再装死，我就把你煲成汤，分给大家喝掉……”
“不要不要！”
泷姬垂死病中惊坐起！
她一个鲤鱼打挺，慌忙挣脱犬大将的怀抱，胡乱抹掉脸上的血水，径直跳下去，扑到妈妈脚下，抱着她的腿，摇着头，哀哀哭泣：“呜呜呜呜，我不要被煲成汤，不要被大家喝掉……妈妈，再爱我一次。”
“你不是说下辈子要变成自觉煲成汤，送给我喝掉吗？”凌月仙姬毫不客气拆穿她。
泷姬又惊又慌，忿忿瞅向一旁的龙骨精，一脸“我真是看错你了”的表情。
龙骨精偏过头。
谴责的目光看得他心虚不已，尴尬地偏过头，不敢与之对视。
凌月仙姬手指捻着胸前被风吹乱的长发，慢条斯理道：“不必等到下辈子了，我这辈子就想喝。”
“呜呜呜……”
泷姬掩面痛哭，后悔不迭，“妈妈，我不想被煲成汤，我还没有活够……”
“不，我觉得你已经活够了。”
“没有没有。”泷姬疯狂摇头。
“呵。”
凌月仙姬俯下身，涂着丹朱的手指捏着女儿下巴，微微抬起，美目自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脸上掠过，似笑非笑，“没活够？没活够都敢一个小孩子去挑衅两个大妖怪，你能耐得很啊。”
“我不是一个人，我……”
“你当然不是一个人，你是一条狗。”
泷姬瞳孔地震。
只感觉心口中箭。
她瘪着嘴，捂着碎成八瓣的心，当场就要再吐出一口血，给妈妈看看。
“敢吐出来，我就扒了你的皮。”
“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