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甫一见面,就用上这些心机,不太好吧。旁人家失散的父子重聚,不是件极高兴的事儿吗。”何朗兀自啰嗦着,倒一杯茶:“大人真觉得郭知府有问题?那……还帮他们买粮么?”
“并不是说郭淼有问题,只是不能偏听徐湛一面之词。”林知望呷一口热茶摇头道:“粮是要买的,这些年不回来,家里闹得也太不像话了。”
----------------------------------------------------------------
已接近晌午,郭莘叩开徐湛的房门,常青打着哈欠开门,徐湛却还在里间睡着。常青看清是郭莘,忙接过他的雨伞,压低了声音拦住他,朝屋里努努嘴:“……您轻一点,早上刚睡下。”
“刚睡?”郭莘狐疑道:“昨晚忙什么呢?”
常青一脸苦笑:“背书,昨晚被郭大人责罚了,熬夜背了一万字的内容。”
郭莘吃惊的睁大眼睛:“一夜记一万字,你家少爷是人是妖?”
“反正不是妖。”听到里屋的徐湛接话,有起床的窸窣声。
郭莘往屋里探头,见徐湛已利索的套上衣服,咋舌道:“你再多睡一会吧,今天父亲要去堤上,我来找你玩的。”
徐湛整理着衣服出来,乌发瀑布一样披在肩上,坐在墩子上,常青拿梳子一点点梳开用茶色发带挽在脑后,插一根乌木簪。
徐湛站起来整整衣襟:“走吧。”
“去哪?”郭莘迟疑。
徐湛理所当然道:“去堤上啊。”
“找我父亲?”郭莘一脸惊恐:“我不去!”
徐湛耸耸肩,抢了他的雨伞,撑开往门外走去,郭莘赶紧追着出去,躲到伞下:“手不疼么,打傻了吧你,还往他眼前凑。”
“你不担心抚阳堤,难道不担心先生么?”徐湛边走边问问。
“那么多人替他担心,我排的上队吗?”郭莘恹恹道。
徐湛不吱声,伸手往他屁股上掐了一把,突然听郭莘一声狼嚎,想必是昨天伤得太重,碰都碰不得,守门的衙役都侧目看过来。
郭莘痛苦的扶着腰低吼道:“越来越过分了你!”
“替先生教训你。”徐湛一脸促狭:“不是武功高强么,能被我偷袭了去?”
江上风大,一行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沿着河道的江堤上行走,身后有大批的劳役在抢险固堤,与洪水猛兽抗争,将大堤加高加厚,祈望云消雨歇,抚阳县能够度过这个难关。
马车辘辘碾过泥泞的官道,车上各下来几位官员,正是林知望与郭淼,会同左贰官,各由随员引着往江堤上巡查。一路上,徐湛撑着伞为郭淼挡雨,顺从敬畏的姿态很是由衷,半边袖子湿透都不曾在意,看的一旁的何朗连连蹙眉,再看看身边目不斜视的林知望,暗骂这没眼力的小子!
直走到江边的望云亭,与身一众治水官吏汇合。众官吏行过礼,将斗笠蓑衣除下,原来是钱通判和抚阳县县丞,原本黑着的一张脸沾满泥泞,更显得黝黑和苦大仇深。
“曹知县人呢?”林知望望着年轻的县丞一肚子火,前日他勒令过曹知县昼夜守在堤上监工。
县丞名叫张青,擦着脸上的泥水,恭声道:“县老爷偶感风寒,回县衙休养,现在在来的路上。”
“庸才!”郭淼蹙眉骂道,他涵养很好,平日里极少骂人。因此连徐湛也心下微哂,得罪了钦差和上官,这曹知县的前路也差不多到头了。
“莫等那庸才了,江堤怎么样?”林知望问钱通判。
钱通判略一迟疑,不知该不该照事话说。
“两位大人!”就见张青竟撩襟跪下,连同身后县衙的一众官吏随员跟着跪在泥土里。钱通判一惊,慌张的望向郭淼。
“诸位这是……”林知望迟疑道。
张青一时激愤竟声泪俱下,伏地叩首嘶声道:“大人,抚阳堤已有多处出现管涌,再不决口泄洪,抚阳将是一片泽国!”
众人大惊,林知望却面不改色,问钱通判:“何为管涌?”
钱通判亦哀声道:“就是翻砂涌水,基土渗水成空隙,逐渐扩大恶化,直至被掏空,最后……”
“最后什么?”林知望逼问。
“决堤。”
钱通判此言一出,恰一个滚雷劈开天际,仿佛预示上天的怒不可遏。
林知望的脸色比天色好不了多少,一众人口口声声的固若金汤,可御百年洪水,就是这样羸弱不堪一击,一场大雨就即将冲垮。
“为什么不早报?”郭淼怒不可遏的质问钱通判。
“下官们难,省里也难,朝廷更难,听闻部堂大人已将泄洪一策上报朝廷,下官等只能苦苦支撑,期盼撑到圣旨下达的一刻。”钱通判喟叹道。
林知望赞许着点点头,到是个懂得为朝廷分忧的干吏,值得褒奖。
郭淼由嫌不够,板着脸训斥一句:“不是看在尔等殚精竭虑实心办差的份上,非得好好查办。”
“可是大人!实在撑不住了……”张青哀痛的流着眼泪:“我抚阳百姓何罪之有,巨室们的良田都不抵千万人的身家性命吗!抚阳一旦决堤,下游几个州县都要受灾,十万百姓……”
“别嚎了!”钱通判蹙眉低吼:“大人们自有计较。”
“刘推官,让江边村落的百姓一个不漏全部疏散出村,务必在两个时辰内全部撤离。”郭淼吩咐道,扫一眼身旁左顾右盼没事干的郭莘和徐湛,吩咐他们道:“你俩跟着去。”
刘推官领命,领上一队随员去乡里安排。
“大人!”张青伏地不起,痛苦道:“您真要舍弃抚阳县百姓的身家性命,去保存巨室的一块良田?”
一句话等于摊牌,将两县取舍之争摆在了明面上,众人很是惊讶,往往地方官员是不敢明面上得罪乡愿的,一个小小的县丞竟不顾自己的前途性命,也要为抚阳的百姓请命。
“只是做两手准备而已,你且起来。”郭淼握紧拳头,谁的地盘谁着急,吴新在上游,吴新人不愿决口泄洪,淹了他们上好的良田,抚阳在下游,即将决堤,全县的人口和财产正受到威胁。
手心手背都是肉,郭淼咬牙对林知望道:“决堤在即,怕等不到圣旨到达,事急从权,下官恳请部堂首肯。出了任何差错,郭淼愿一力承担。”
这话说着动听,实则他一人也承担不起,然而林知望岂是畏权惧贵之人,一时竟对郭淼产生好感,当即携众人策马沿河道西上,直奔吴新县衙。
安排好疏散百姓的事宜,天色已暗,听闻大人们去了吴新主持泄洪,抚阳堤将要有救了,人们的精神都很振奋,连抢修江堤的民夫的号子声也格外高亢响亮。刘推官要回府衙处理各项杂事,徐湛和郭莘便结伴往吴新县复命去了。
两人披上蓑衣,骑上两匹快马,只带了几名随从轻装上路,徐湛喜欢在雨中骑马的感觉,马缰勒在手心的肿痛也浑然不觉,就像每个男儿都有过驰骋疆场建功立业的梦想,即便他是一个文弱的白衣秀才,于骑射一道仅仅只是入门。
来到吴新县,几位大人已到江边巡视,辗转又来到江边。江边的亭子已在四周挡起篷布,为尊贵的上官们遮风避雨。
二人的衣服已经半湿,风雨中冻得手脚发紫,说话都不甚利落了。赶紧钻进亭子内,卸去斗笠蓑衣,接过衙役递上来的热茶,灌了大半碗,身子渐渐暖和过来,徐湛方察觉原本红肿的右手手心被缰绳磨出了血泡,渗出的血水掺杂雨水,渍的肿痛难当。
“吓!”郭莘一声惊呼,起身想去外面找点干净的水。
一掀篷布,险些和要进来的人相撞,竟是林知望和何朗,郭莘插手施个礼,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我是快乐的加更君~~
打滚求爪印求收藏!
-----------------------------------------
谢谢mimi的霸王票。。开森~~
第19章 瘟神
徐湛见林知望,忙从椅子上站起身,施个礼立在一旁。见有随从捧来一盆清水给他洗脸净手。
“坐吧。”林知望很随和,站在几子前洗手擦脸,并没有带着外面纷乱棘手的情绪。
林知望站着,徐湛哪里敢坐,立在一旁不出声,正想找借口出去呆着,感到何朗的臂肘撞了撞他,抬头一看,正冲他使眼色,下巴努努几子上的茶壶。
徐湛会意,提着茶壶倒了杯水,双手递给林知望。
徐湛并不甘心这样逢迎他,但无论是北流泄洪还是买粮,都非得他这钦差出面不行,忍着不屑强装恭敬,两排银牙紧紧咬着,连手上的疼痛都浑然不觉。
见徐湛主动倒茶给他,林知望有些喜出望外,端详他白净俊俏的脸,有一会才去接茶盏,正瞥见徐湛一双红肿的手,心里一惊,搁下杯子追问:“手怎么了?”
徐湛将双手往袖子里藏了藏,却被林知望捉住手腕拉到眼前。只见一双手肿的有些触目惊心,蹙眉问:“怎么弄的?”
还不是因为你!徐湛心里翻了个白眼,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若非眼前的人,先生不会逼他回府学读书,也没有这顿冤枉打。
见他不愿意说,林知望微叹口气,读书的时候没有几个不挨打的。着人打来一盆温水,亲手浸湿了帕子,躲开破皮处将他两只手擦干净,仿佛摆弄个贪玩沾了一手泥垢的顽童。屋里的人全都怔住了,静静的看着林知望,没人敢过来帮忙,亭子里只剩下林知望冲洗帕子撩起的水声。
徐湛出了一会神,心里有一处酸涩的疼,竟委屈的红了眼眶,咬了咬嘴角仰起头,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软弱,更不愿看到他或怜惜或同情的眼神,他从不奢望父母的关怀,再痛苦难过,也要活的坦然有尊严。然而林知望这个人,却一次次让他手足无措。
“我差人送你回行辕。”林知望不容置否的说,听不出商量的语气。
徐湛方回过神,有些薄怒,他平生最讨厌受人摆布,当即回嘴道:“不必。”
林知望微愣,让步道:“回府衙?”
徐湛摇摇头,倔强道:“不回。”
何朗瞪大了眼睛,林知望的脾气他最了解,家中上下,还没人敢跟他说一个不字,何况说得这么干脆。
“你再说一遍,外面雨大,本官听不清楚。”林知望也有些郁怒,阴阴的就要发作。
“谢部堂,学生心里有数,不劳部堂大人费心。”徐湛冷冷的说,转身就要离开。一句话,不用你管!
林知望哪能看着他再往雨里跑,伸手拉住他往回拽,不甚用力过猛,徐湛被贯倒,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徐湛愣了愣,不可置信的望着林知望,一言不合就动粗手,怎么看也不像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所为。
林知望郁怒的眼神与徐湛对视,见他一双眼睛异常乌亮,像极了某位故人,微波粼粼,传神动人,骨子里的倔强和遗世独立,只能从这两汪秋水中看出些端倪。
林知望双手叉腰,原地长吸口气,方压下怒火,瞥见亭子里侍候着的随从已经痴愣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
沉声道:“我不管你心里在别扭什么,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咱们来日方长,有时间可以细细分说。”
徐湛从椅子上缓缓起身,讥笑的说:“今后大人有什么教诲,再传学生过去便是,学生敢不从命。”言罢,又要往外走。
身强力壮的何朗极有眼力的拦了,铁塔一般挡在徐湛面前岿然不动,一双小眼睛频频冲他眨巴,提醒他不要闹过了火。
林知望尽量放缓语气劝道:“你想为韫州父老出一份力,就更应好生珍重才是,你且呆在亭中休息,自有用得上的地方,如此可好?”
徐湛没了话说,垂头不语,半晌才闷闷的出声道:“顶撞部堂是学生一人之罪过,愿凭部堂处置,但您答应过的事,事关韫州千万百姓,只盼您不要食言。”
还惦记着他的粮食!林知望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难缠的小鬼到底随谁?
倏尔,亭子外的篷布被撩开,郭莘探头探脑的钻进来,收了雨伞,怀里揣了水囊和干净的棉布,想要开口说话,才发现亭子里静的诡异。
徐湛看向林知望的眼神变得有些得意:我自有兄弟关心照顾,还不需要你来操心!
气氛正当尴尬,有随从掀开篷布闯进来,携着一身的寒气禀告林知望道:“他们依旧不走,甚至殴打了张县丞,郭知府从旁说情,这才救下来。还有……”随从压低了声音,“老爷子亲自过来了。”
林知望略一蹙眉,整整衣襟往亭外走去,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看着徐湛:“你!”
徐湛正由着郭莘拿棉布擦拭手心上破皮的血泡,疼的倒吸冷气,闻此愣愣的抬头,与郭莘对视一眼。
林知望气急败坏的威胁道:“说的就是你,呆在这里不许乱跑,别试图考验我的耐性!”
徐湛望着林知望离开的背影茫然不解,微微心颤,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凶?
“你闯什么祸了?”郭莘狐疑的问,下手不由重了些。
“你轻点!”徐湛疼的咧咧嘴,话锋一转:“外面出事了?”
“甭提了。”郭莘立马一脸愤愤:“不知从哪里冒出一群千从卫,将河道围得严严实实,美其名曰巡查河防,根本是为了阻拦决口泄洪。”
“千从卫……”徐湛只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
“千从卫”这个名词,在大祁绝对是一个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它是皇帝的卫队亲军,不隶属任何机构,直接向皇帝负责。人们将它传的很神,据说它的前身是灰背处,是□□皇帝建国前设立的,一个训练有素的情报特务组织,手段极端,高手云集,建国后逐渐发展成皇家亲卫,除了情报收集之外,另有掌管刑狱,巡查缉捕之权。
但徐湛从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韫州,天高皇帝远,还从没见过传乎其神的千从卫。
“千从卫……真有那么可怕吗?”徐湛狐疑的问,再可怕也不至于敢殴打朝廷命官,甚至连皇命钦差的帐都不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