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钦差衔儿领得虽低调,到底不是完全秘查,收到风声的州官,总会闻风而动的。
果不其然,他们前脚到了驿馆,阜州牧杨青昭的请帖随之送到,帖上殷勤地要为钦差大人摆宴接风,地点就定在太和楼。
太和楼是阜州城最大的酒楼,最出名的是陈年老酿,性醇且烈,所以他家的酒席都有个名头,叫做“醉扶归”。
宣明珠瞧了梅长生转手递来的帖子,流转眸光,第一件事就是问他:
“身边有挡酒的人没有?”
这话说得直白,又有点伤人,梅长生哑然看她,手指揉了揉鼻尖。
落地罩里正帮着使女将宣明珠的象梳钗环等物取出摆放的宝鸦抢着嚷道,“阿娘,爹爹之前吹牛说他酒量可好哩。”
梅长生轻咳了声,宣明珠目光玩味地看了他一眼,口里纠正女儿,“不许对长辈不尊敬,那个啊,叫做夸口。”
梅长生无奈失笑,“不敢在殿下面前夸口酒量,只是无妨,臣能应付。”
“依你看,”宣明珠收敛玩色问,“今日能见着此地的丝税账册么?”
她之所以这么问,其中有个由头,要知阜州生丝原与湖州齐名,只因产量稀少,物以稀为贵,所以价格比湖丝还要贵上三成。
宣长赐登基的第一年,少年锐意,欲做出一番改革,便将改稻为桑的第一个试点放在了阜州。却不想闹出了豪绅强占民田取利之事,死伤数人。新政出师未捷,中书门下两省纷纷进言此策过于冒进,不利民生,加之新帝登基初期事繁,于是改稻的事便不了了之。
要说新政伤农,出现侵占田产压榨百姓的事,其实在前期由朝廷委任专员监察管理,这个问题全然可以解决。而提高丝绸产量后江南富庶,充裕国库,长远来看是利大于弊的。
问题的真正所在,是当地府牧守成不愿改革,怕动了自身的利益,所以推行不开。
就说这各地的丝税,当真如呈到户部的账册那样笔笔透明吗,江南六个织造大州以扬州为首,互通往来,这里头的水深着呢。
只不过先前朝廷一直腾不出手来清查,而今梅长生挂了这场硬仗的帅,第一块绕不过去的硬骨头便是阜州。
“殿下放心,”梅长生道,“臣心里有数。”
宣明珠看着他,这人素来报喜不报忧,自然到了何时都“心里有数”。
那两个淡青的黑眼圈,还在他脸上挂着。
她又想起那日他自比张浃年,还有对他那九曲心窍的猜测,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慧极必伤四个字。
她眉心若蹙,捻指轻叹道:“此策利国,大人任重,你的能力自然不消说,可真要有什么为难处,也不要自己挺着,可同我说,我帮不上忙还有陛下。”
想了想,她又道,“这么着,我想着在驿馆歇过一天,留下一半人手给大人,我带三个孩子先下扬州探望梅夫人,也免得大人后顾不及,左右分心。”
她心里对于皇帝让梅长生去削整梅家的事,始终怀有一点同情与愧意,知他是孝子,故有此提议。
不料梅长生想也没想便摇头,“不妥。”
宣明珠被他不假思索的强势唬了一下,鬓边的葡萄流珠微动,发出珰然声响,诧然抬头。
却见对方目光温润地望来,对她解释道:
“原本便是臣打算自己带着宝鸦南下的,如今劳动了殿下同行,但臣这一路一直是以没有殿下随行的情况下,要求自己照料好子女。
“臣,不能一直依赖于殿下安排周全,总要尽力学做一个更合格的父亲。臣能做好公事,也会兼顾家事,还请殿下拭目以待。”
宣明珠听后沉默半晌,忽伸出两根手指头,朝他晃了晃,“这是你第二回 驳我了。”
面上却无生气的意思,只是似笑非笑的。
梅长生还没说话,宝鸦耳朵尖跑出来,站无站相地随落地罩的圆月木槅而靠,撅着小屁股,把自己柔软的身子凹成半个弧,眼神亮晶晶:
“那爹爹晚上还能早点回来给我讲睡前故事不?”
梅长生张张嘴,还是没等开口,宣明珠又道,“你父亲今日有应酬,晚上……”
“能回的。”梅长生终于插进话头,也不知是对谁保证,清朗在眉,柔楚在睫,“我会早点回来。”
他既这么说了,宣明珠便没再坚持。
于是梅长生回房换了身玄青色的便服,将及晌午时,便带了余小七等几人去太和楼赴宴。
“迎宵,你去跟在后头照应些。”
*
江南的气候比上京暖些,是以梅长生此日便未罩斗篷,一身轻丝锦服,衬出星魂月魄般的骨格。
到太和楼前,早有几位当地秩吏敬候,个个身着阜丝绸服,华丽富气。
见了这位朝廷派来的梅巡抚,他们脸上有愕色一闪而过——虽则对大名鼎鼎的江左梅探花早有耳闻,眼前之人却仍是出乎他们意料的年轻俊逸,不像油滑持重的京官,倒似哪家贵介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