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真是尽听人道歉了,公主无可奈何地低头盯着自己的手腕,“免礼,本宫说一不二,说不怪便是不怪。梅卿。”
她还没等让梅鹤庭放开,梅穆云先转头问侄儿,“满意了吗?”
梅长生点头,“二叔,方才侄儿情急——”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甩在梅长生脸上。
宣明珠黛色的眉梢兀然一抖。
这下子她可挣开了梅鹤庭的手,竖眉挡在前头:“放肆!当着本宫你便敢打他?”
打的还是脸。
她转头看去,当初休他时,恼成那个样,她都没碰破这张油皮一点儿。此时那如玉的面颊上,几个通红的手指印已经明晃晃地坟起。
可见这一巴掌没留情面。
“方才草民为殿下请罪,此时是草民教训自家子弟,还望殿下莫管。”
梅穆云眉宇雷厉地说了一句,梅长生被打得偏了下头,玉冠的组缨凌凌晃动,神情依旧淡然,“二叔何必动怒,您便打死了我,改稻为桑的事也是板上钉钉。”
“你要施行新政,我不拦着。不过你想好没有。”梅穆云恼怒的并非方才为公主赔罪一事,他伸手指着梅鹤庭:
“田政改革后,现有的‘租庸调制’必然向‘两税制’改变,那春秋两税是个什么概念,你这大才子不会不知道,不论收成多少,一律按成规缴纳,试问,老百姓能够负担得起吗?
“且这一来,丝绸产量上去了,却开浚私田随意买卖兼并的先河,这个口子一开,梅长生,你便那么自负,能够掌控走向,不会从利国变成祸国?!”
这些话他已憋了多时,从梅长生回城后,他避而不见,便是心存不满,有意折一折后生的刚锐之气。
而今小子不请自来,好极了,自然有多少火气便发多少火气。
“还有,你信上说的什么,打算挑选梅家子弟去西北都护府组建学塾,扫盲教书?”
宣明珠诧异,这件事连她都没听他说过。
梅穆云甩袖大斥:“荒唐!异想天开!那里战事都未定,胡汉混居杂乱,一群年轻后生,能教化出什么成果?你为了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名声,就不惜拿族中青春大好的儿郎填窟窿吗?你是不是忘了,他们也经过十年闭窗苦读,本也该科举入仕,前途似锦,他们是为避谁的锋芒,才甘愿蛰伏的?”
这话便不大中听了。
宣明珠听得直皱眉,她之前只晓得梅长生在扬州推进桑政的事有些艰难,不过相信以他的能力,可以处理妥当,另外这几日净挂着玩儿了,便未及多问。
却没想到,自家人已是如此待他,那出了这个门,他在外头得难成什么样?
转眼见梅长生眉目矜默,背脊虽还笔直地撑着,可这么会儿功夫,连嗓子都哑了,“二叔固然有理,但……”
“有什么理!”宣明珠忽然截断他的话,梅长生目光一荡。
他意外、又潜藏着几分不可置信的其它情愫,凝望挡在他身前的女子。
第76章 别走
宣明珠对于逆耳之言从不惯着,蹙眉挡在梅鹤庭前头,一字字道:
“你们指着他光宗耀祖,又怪他挡了别人的路?科举定额届届便那么些,怎么听梅二爷的口气,梅家子弟只要参试便一定高中么?敢情人人都有梅鹤庭身当半朝座师的本领啊。
“本宫可给你一句准话,朝廷容不得门阀结党,这些年朝中但凡多几个姓梅的高官,你以为削梅一事还等得到今日?
“梅氏忠心?呵,哪个在朝为官的不说自己忠心,那又如何,你见谁与天家讲过道理!”
梅穆云那般苛板的一个人,生生被公主的话斥得怔住。
宣明珠回头看了那矜首默立的男人一眼,“本宫听明白了,别的本宫管不得,至于税收改制的初期,百姓负担加重,说白了不就是钱么。本宫会奏请陛下为江南六州免税三年,户部若哭穷,这笔挑费,大不了由本宫私库里出。”
说罢,大长公主扫睫弹了弹指甲,檀唇凉凉勾动,“梅二爷还有几巴掌,趁着今日,一并招呼出来,还有什么话,一并挑明了说。别欺负的老实人吃苦不讨好。他是奉旨的钦差,再有谁委屈他,看本宫依是不依!”
真是当朝廷无撑腰子的人了不成?
梅鹤庭在身后静静听着,女子身上那幅靓丽衣锦的色彩,在他眼里忽然变得斑斓起来。
余光里,水色莽莽的,芦草莽莽的,他的心也变得莽莽,忽深忽浅,仰一串沉醉不知归路的脚印。
如同孤身在黑寂里走了这么久,前方突然冒出一星亮光,只因,她为他说了一句话。
而另一头,梅穆云愣了半晌,竟是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