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
壶中茶叶换了几炉水,已经冲泡得寡淡无味。陆之珩在护国寺等到了酉时,仍不见戚铃兰的身影。
杨信承盘膝坐在陆之珩的对面,拨动佛珠冥想了一个下午,终是缓缓睁开眼睛,带了几分探寻之意打量眼前人。
“太子殿下是在等谁?”
“没有。”
陆之珩被人看破了心事,下意识先否认,紧接着便察觉心里涌动着一股子不甘。他垂下眼眸凝视杯中已然冷却的茶水,随后又不动声色移开目光,望向寥寥无人的寺院大门。
最后自嘲地笑了笑。
“或许,我只是在等自己心里的执念。”
杨信承的面容十分平静,不含丝毫情感地望着他,良久才轻笑道:“殿下在寺院坐了一下午,话中倒有了几分禅机。”
陆之珩简单理解了一下国师这番话,大抵是说他故作玄虚、卖弄深沉。
“我确实想打听个人。”他稍稍正色,向国师询问:“在我来之前,可有一名女子来为其亡故的母亲上香?”
杨信承眉心动了一下,随即放下了佛珠,“什么样的女子?”
“她今年十七岁,尚在闺中,容貌气质皆是不凡,曾有高人看相说她命格贵重。”
杨信承低头沉吟,似是回忆了许久。终究遗憾地说:“护国寺今日只有一位贵人,便是太子殿下。殿下口中这名女子,贫僧不曾见过。”
明明早就已经猜到这个答案,再真切地从国师口中得到回应,陆之珩心里仍然有几分失落。
告别了杨信承与护国寺,陆之珩坐上马车,准备启程回宫。杨信承目送贵人远去,久久才从雨中离开,回到寺院深处的禅房。
他的弟子还守着未下完的棋局,连坐姿都不曾变过。
“师父,太子殿下走了?”
杨信承避而不答,在他对面的蒲团处坐下。
“你今日忽然借讲经的名义来找我,其实目的和太子一般无二。”
谷梁赭默了一会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师父避世多年,依旧什么都瞒不过您。”
“你有你的野心,我如今只有一句话送给你。”杨信承在棋盘线上缓缓落下一枚白子,“朝局与棋局、活人与棋子,终究是不同的。”
话音才落,他又笑了。
“这局棋是你输了。”
…
一路向长安城中去,雨势越下越大。马车里听着雨声已不再是淅淅沥沥珠落玉盘,倒像是急促的鼓点声在头顶炸开。
陆之珩被吵得头疼。
“汪富海,今日是五月十七没错吧?”
突然听到这么一问,马车外汪富海先是愣了一下,待回过神来急忙回话:“是啊太子殿下。”
既然没有记错日子,为什么她没在护国寺?
他确信前世今日戚铃兰去过护国寺,还碰巧见到国师,得了个“贵不可言”的命格说法。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陆之珩百思不得其解,便吩咐了汪富海:“一会儿去端信伯府打听打听,戚姑娘今日可曾出府。”
汪富海恭恭敬敬应下:“是。”
端信伯府。
已是黄昏,大姑娘还未回府。
戚明松是把自己最宝贝的好马给她拉车赶路了,但也抵不过今日天气不作美。
雨下的这么大,从晌午到现在没有停过,路面上的雨水都淹到小腿处了。下人忙着拿瓢盆将路面上的积水舀去蓄水的水缸里,赵氏站在房檐下焦急地盼望着门外。
“伯爷回来了!”
眼看着戚明松挺阔的身影出现在伯府门前,下人冒着大雨淌着水跑进院里禀报。赵氏面上一喜,忙让人拿伞去接迎。
“将军!”
戚明松征战多年,什么冒雨作战顶风应敌的经历多了去了,没等人拿伞过来遮雨,便径自大步迈进府中,来到前厅。
他眉头紧锁着,沉声问:“铃兰还没回来吗?”
“是啊,妾身也正着急呢。”赵氏担忧道:“雨下得这么大,京城里积水这般严重,还不知城外山郊野路是个什么情形,若是外边太危险,到宁愿她在青云观歇息一夜。”
“刘叔今日是跟着她去的吧?”
“是,都按老爷的吩咐,身上银钱也是足够的。”
听得这句,戚明松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
青云山挨着三青县,三青县又临靠滋河支流,虽说这么大的雨在长安一带的甚是少有,但二十年前三青县是遭过灾的。
赵氏见戚明松的神情仍然凝重,似乎没有进屋的打算。在一旁踌躇了半天,才挽住他的左臂劝道:“将军,您这官服都湿透了,妾身伺候您回屋更衣吧。”
戚明松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官服,默许了赵氏的劝说。
天彻底黑透了,戚铃兰还未回府,大雨阻隔了中间三十里路,如今算是音讯全无。虽然多少能猜到其中缘由,可戚明松哪里放得下心。
他有些后悔了,当日就不该同意她去青云山。若是去京郊最近的护国寺,这会儿一家人已经听着雨声用完晚膳了。
夜渐渐的深了,赵氏又来劝他早些休息,明日还有早朝和应卯。戚明松随口应下,实则披着一件外袍侧躺在榻上,听着屋外雨势大小,根本睡不着。
东宫。
陆之珩亦是深夜难眠。
他已经得知戚铃兰今日没去护国寺改去了青云观,这是她不知第多少次走向他未知的方向。他心中隐隐有一丝猜测,却不敢细想。
方才汪富海又来禀报,她今夜怕是被大雨滞留在三青县了,这个时候还未回府。
三青县,青云观。
总觉得他还遗忘了什么。
书房的灯亮到亥时五刻还未熄灭,南蕙进小厨房熬了一碗参汤,然后端着参汤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
陆之珩此刻正紧绷着心弦,一点声响都足以引起他的注意,听见门板吱呀的声响,霎时抬眼看去。
“何事?”
“奴婢看太子殿下深夜未眠,恐怕殿下身子吃不消,便熬了些参汤请殿下服用。”南蕙走进书房将参汤放在书桌一角,再向太子屈膝福礼:“惊扰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放着吧,孤一会儿再用。”陆之珩瞥了一眼参汤,不打算即刻饮用,挥挥手示意南蕙退下。
南蕙伫足未动,又轻声问:“殿下今夜几时歇息?奴婢先在寝宫点上一炉安神香。”
陆之珩语气淡漠:“不必,孤累了自然会歇下。”
南蕙心有不甘,轻轻咬住了下唇。这一回总不是她的错觉,太子殿下是真的变了,不似从前那般信她了。
“你挡着光了,退下吧。”陆之珩见她还不离去,又催促了一声。
南蕙只好欠身离开。
她还未出书房的门,汪富海便迎面从外边进来,神情很是匆忙。
“太子殿下,陛下召见,德政殿有紧急奏报!”
陆之珩面色一凛。好在他今夜没有歇下,稍稍扶正衣冠便能赶去德政殿面圣。
大殿上,一名身着四品官服的官员焦急递上奏报。
“启禀陛下,京郊大雨已经持续下了足足七个时辰,今日傍晚时三青县、开平县与崇阳镇都已经严重内涝,三青县旁滋河有决堤之患,县里兵员远不足以赈灾安民,臣请陛下调动长安兵力以救京郊诸县!”
皇帝此刻只着一身单薄袍服,面有倦容地听着官员禀报,听罢眉头一皱,沉声问:“如此紧急灾情为何傍晚不报?此刻宫门城门都已落锁,若要调兵也得等到天亮。”
官员叩首回道:“诸县距离京中近则二十余里,远则五十里开外,传信官员至城门又被阻拦,几经周折才将灾情上达天听。还请陛下特行下旨,连夜调兵救灾啊!”
“破开宵禁,此事非同小可。”皇帝尚有些犹豫。
而陆之珩在一旁听了半天早已按耐不住,上前一步拱手说道:“父皇,兵贵神速,救灾亦如是,不容拖延耽搁,还请早下圣旨。”
就在方才,他的记忆才像是被解除了封印,想起一桩要事来。
太初十七年五月,长安连夜大雨,周围县城积水成灾,青云山泥石滑坡,青云观受灾严重。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一章
◎最新评论:
【那个什么谷是不是也是重生啊?】
【等更】
【女主也是重生的,怎么没想起来】
【等下一章】
-完-
第24章
◎相见◎
皇帝并非不明事理,稍作思量之后就下旨调兵连夜赶往受灾县。开平和崇阳灾情较轻倒是可以等,三青县形势紧急是不容迟缓了。
“以太子之见,何人适合领兵?”
陆之珩道:“端信伯戚明松有救济洪灾的经验,且为人忠直行事谨慎,儿臣以为领兵者非端信伯莫属。”
“准。”皇帝应下此请,随后蓦地笑了一下,“你倒是会做人情。”
陆之珩早已习惯于皇帝时不时做一些莫名其妙的感慨,闻言只是低下头,接着道:“儿臣还有一请,望父皇恩准。”
“说。”
“儿臣久在宫闱熟读圣贤教诲,心中牵系天下百姓,但苦于没有机会深入民间。今日三青县受灾,距里京城不过区区三十里,儿臣愿随端信伯一同前往,为救济百姓也为父皇分忧。”
皇帝闻言笑意一滞,面上神情渐渐转为凝重:“你这身子骨,去了不知是你救百姓还是百姓救你,朕是不是还得给你配上两三个太医啊?”
陆之珩道:“灾情之后疫病横行的情况不在少数,确实应该命太医一同前去。”
皇帝语塞。
“要去就去,省的整日在御前碍眼。”
…
幸亏戚明松心里担心女儿的安危彻夜难眠,圣旨一到端信伯府,他便立即动身前往长安营点兵启程了。
看到太子穿着戎服腰间佩长剑,骑着一匹汗血马在城门下,似乎已经等候多时,戚明松心中一惊。太子殿下向来以一身儒雅文人气示人,很少有今日这样英武的气质。
他心中有思绪万千。
朝中能领兵的将领不少,会救灾的文官甚多,宫中传旨怎么就这么巧,令他领兵支援三青县?
傍晚时东宫的人到伯府打听过铃兰的情况,他很难不去想,这其中有太子殿下的恩情。
感激之余他又不免有些担忧,太子殿下近来身体如何?若是半道上先病倒了,他该如何向陛下交代?
但转念一想,太子愿意同他们这些臣下一起吃苦、心系百姓安危,足以见得殿下贤明仁义,这是靖国朝廷的幸事,也是天下百姓的幸事。
短短一照面的工夫,戚明松的心事翻了数篇。回过神来才想起行礼请安,朝太子拱手一拜——
“臣戚明松参见太子殿下。”
“伯爷不必多礼,我等肩负重任在身,尽快赶路吧。”
“是。”
戚明松恭敬地应下,目光还是忍不住往太子身上瞟。陆之珩察觉到他的眼神,便知道是在担忧什么。
“伯爷不必担心,如今正值仲夏时节,孤身子康健不常生病。”
戚明松被看破心思稍有些尴尬,抬手挠了下耳后,随即扬鞭拍马加快了脚程。
天亮之前,支援兵力赶到三青县。此处果然受灾最为严重,众人赶到时多数地段积水没过膝盖,到现在为止天上还飘着雨,根本无法骑马行进。
戚明松与陆之珩率先下马,舍弃马匹改步行进城。县令与一众官吏亦是整宿没睡,一直奔波在各个村庄之间,带着满脸疲惫与一身狼狈来见戚明松与太子。
“臣等参见太子殿下、端信伯。”
官吏依着尊卑礼数先向太子见礼,话音刚落就听见陆之珩出言道:“此次救灾端信伯才是首领,我亦听从调遣。烦请诸位大人将受灾情况禀明伯爷,好尽快安排下去。”
县令一怔,随后恭声应下:“是。”
话音才落,一旁的县丞便上前一步,将三青县各个村落的情况详尽说明。和昨夜急报的形势差不多,最要紧的是守住滋河。
“青云山情况如何?”陆之珩忽然提出疑问,同时牵动起戚明松的心弦。
县丞愣了一下,见太子殿下和伯爷都是满脸紧张,不禁有些疑惑。青云山那一片没什么居民,就半山腰上有个道观,这有什么值得关切的?
青云观名气不小,传闻观中乾虚真人乃是吕祖亲传第十一代徒孙。但京城的贵人们多数信佛而非道,加上路途遥远,都不爱到这儿来。
“这……青云山附近百姓甚少,只有半山腰上有个道观,微臣与县令大人忙于各个村庄,还不曾查探青云山的情况。”
陆之珩见他神色惶恐,倒也没有为难他,点点头示意知晓了便不再打岔。
情况都已经了解了,戚明松简单分析一番,便对手头官兵做出了安排。三青县官员重新返回岗位,议事厅内只留戚明松与陆之珩二人。
众人回避以后,戚明松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太子殿下,臣有一事……”
陆之珩按下他的肩膀,说道:“我知道戚姑娘昨日去了青云观,伯爷必定为她担心。你身居要职势必要亲自坐镇滋河堤口,青云观那边我替你去。”
“太子殿下大恩,臣感激不尽。”戚明松感激之余,总隐隐觉得自己被算计得明明白白。
也罢。
灾情当前,只要铃兰能安然无恙便是好的。
事不宜迟,两人分工明确后各自启程。
大雨之后山路极为难行,即便青云山本身并不高耸,青云观又只在半山腰,陆之珩与数名官兵还是花了半个时辰才到道观门口。
一眼望去,遍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