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另只手指腾火,要灭了这株草
“不是,是我想送它的。”江芙抽回自己的手,看向在劲风中茁壮成长的青草。
太子皎不解:“为什么?”
江芙:“因为我看它在这山间很辛苦的生存,所以我想帮它一把。”
太子皎心中不由感叹凡女的善良。只是……
他道:“一念之善,不一定会种下善果。若是恶果,你还要承担恶因。”
“殿下。”江芙看向他,晚风里他如玉石般皎洁,容貌气质衣饰无一不显示他的尊贵。
“我愿意承担这未知的风险。”江芙看向崖边向她抖动的青草,“在我的很久以前,我受到过许许多多人的帮助。即使见不到他们了,我也想把他们对我的善意回馈出去。”
她小学时候,妈妈下班晚。她本来要饿肚子,但每回都是邻居阿姨叫她去吃饭。
她中考时落了准考证,是司机师傅耽误工作时间,陪她找到了证件。
她高三,被繁重的学业和压力困扰时,是远隔千里的网友鼓励她,安慰她。
……
她回望过去的人生,除了父母的保护陪伴,还有一个个叔叔阿姨哥哥姐姐的善意,才让她快乐无忧地长大。
她以前的世界,不是没有恶意,但是那些伸出的善意,拯救了她,保护了她。
这种精神和善意,浸透江芙每一根骨头,每一节神经,每一寸肌肤。
铸就了她的人格。
即使在腐朽的年代,也磨灭不去。
所以在她有能力时,无法对这世间的悲惨冷漠。
纵使她以后能成仙,可是她的本源是人。
一个人的最高价值,是实现他的社会价值。
她不能理解和支持“任是无情也动人”。
她这样的想法,也许现在这个时代的人不能理解。
黑沉的天幕下起细雨,她身旁站着人,又像没有站着人。
她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和定义了。
“殿下既有要务在身,那我们日后再聚。”
她望向南边,深沉的夜里透着瑰丽妖冶的红。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十日。
山河明明稳固,却异象频出。
南方的八月,已进入秋季,下雨的天气总是很少了。
而泉州府惠安县下了三天三夜的雨。
雨水滚溅,街道被冲刷的干干净净。可天总是阴沉沉,不见日光,笼罩在阴云密布里。
偏生南方气候炎热,不因下雨清凉。又潮又湿。
街头的小巷里,一座杂草丛生的府宅,不见往日的轩丽整洁,甚至有一两间精舍毁塌。
行色匆匆的路人,看见撑伞玉立府前的女子。不由好心提醒:“姑娘,下雨天的,还不快回去。这里晦气。”
姑娘抬伞侧首含笑,从雨珠帘幕里隐约露出绝色。“多谢。”
路人有些害羞地低头,然后恋恋不舍地归家。
撑伞的姑娘没有回家,她的视线重扫破败的季府。
一个男人跪在雨水里痛哭,双手双脚因多日泡水烂皮浮肿。
古朴的府宅前虽然被查封,但是因为连下几日大雨。已差役在此值班。
偶尔有过的县民,也会绕道而行,远离这个疯了的男人。
季成和抬首,望着这阴沉无晴的天,仿佛预示了天地没人会为他做主。
他的哀嚎痛苦哀求,在慢慢隐去,被强压在心底。破烂的双手握紧成拳,阴翳渐渐遮挡他的双眸。他眼前出现大片大片的血。
雨还在下,不为他家的兴盛而停留,也不为他家的败落而停留。
只是头顶的雨水渐渐小了。但他还是觉得阴,冷,阴到骨子里的冷。
他目之所及,是素裙云鞋,大家闺秀的做派。
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在雨雾里,在秋香色的伞里,看到一张不真切的丽容。
多像他梦里逝去的姑娘。
季成和一怔,久久不能醒,有些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真实。
“起来。”清清的女音响起。
他犹疑,害怕这是迫害。可他没有家人,没有财产,朋友亲戚疏离。他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好图的?
他定定看地上的血水,又看看忍住胃里的冰冷恶心,摇摇晃晃站起。
季成和跟随女子到一家客栈。
原本嫌晦气的掌柜,看到指头大的金裸子,什么话都不说了。点头哈腰请他进去。
他以前岂非就是过着这样的生活?
洗了热水澡,换上新衣袍。虽然是布衣,但是他终于有片刻的安稳。
他连饭都顾不上吃了,直接倒在床上睡到第二天。
小二为他端上香喷喷的米饭和饭菜。
他无法抗拒生存的诱惑,他不能死,他还想活着。
所以季成和住了别人付的客栈,穿了别人买的衣服,吃了别人买的饭菜。
等温饱解决,他敲开了隔壁客栈的门。
白衣姑娘坐在窗边赏雨,粉如花瓣的指甲在雨水里鲜活娇艳。
在阴沉窒息里是生机,是鲜艳。
“姑娘,多谢你。你有什么需要在下去做的。”家族的覆灭,让他明白世上没有白吃的饭食。在这个时候不随众人躲避他,还接济他。
实在是他需要感激的人,只是……
季成和道:“姑娘可否宽容我一些时日,等我报了仇,我就……”
白衣女子收拢手,走到桌子旁,道:“季公子请坐。”
“我不是挟恩图报,我是来报恩的。”女子的眉眼清灵至极,不笑时若云淡淡的,笑时似春风醉人。
近距离看她,更像了。
他垂下眼,没想到有人来报恩。
昔日他季家施救的人,不论贫富,无一站出来帮忙。甚至在他雨里落难时,都没人张开一把伞。
“我曾受季老爷一饭之恩。今日便是来还恩的。”她眉眼掠过黑沉黑沉的街道。
雨水滴答滴答,顺着屋檐落下。女子手执茶壶,倾倒两杯暖茶,听他讲述季家的事。
季成和知道,一个女子,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为他季家翻案。只是他心里太苦太涩太恐惧太愤恨,这个女子又像他心底那片皎洁的月光。
所以他想给她说说。
“宫里每两年换一批贡品商号。为天家献物,本该是极大的荣耀。可是……”他咬牙切齿,苍白的嘴唇咬出红珠。
他浑身战栗,痛苦和无望像倒翻的岩浆灼烧他的脾胃。每次回忆,都让他感到置身火海,身上甚至传出烤肉的味道。
一杯袅袅清茶送到季成和面前,“季公子,喝茶。”
季成和一怔,低声说了谢,喝下暖茶。其气沁人心脾,其味甘苦合宜,其色碧绿,嫩叶浮上。
心中那股焦灼的烦躁被压下。
“这是什么茶?”
“峨眉山的竹叶青。”
季成和赞叹一句“好茶”。
他恢复镇定,继续道:“可是小人当道。给皇家供物,不仅挣不到什么钱。宫里的太监还会挑肥拣瘦,甚至故意贬斥,商贾只得到赔钱过他们这关。”
“我家是供些牛角、橄榄、贝雕之类的地方特产。”他无奈地扯出一抹,比苦还难看的笑,“也正因如此,被挑剔的地方会更多。我们家原已按照惯例打点了钱。谁知道……”
“县里的丝绸大户莫家也给了太监钱,献上许多上好丝绸。要我们所献贡品不合检。”
“我家知道的太晚了。等知道时候,已经被扣上欺君之罪。莫家还勾结了县官府官,审理此案,要我季家家破人亡。”
一直默默听的白衣女子,问:“为何莫家要针对季家?”
季成和叹了口气:“我家做杂货,莫家做丝绸,原是不相干。只是这地方离海近,西方的毛夷时常来这里贸易交购货物。”
“我看中了他们的西洋布,虽然不如丝绸精致华美,但是轻盈便宜。于是我家就进了这些西洋布,打算卖给做工的穷苦人。未想,是城里的富人尝新鲜,先买了这样的布。”
“西洋布不仅在穷人那里卖得好,也在富人那里有销路。”白衣女子望向他冷白冷白的手,“莫家的生意下降,所以才要对季家,痛下杀手。是吗?”
季成和颊面微僵,嘴唇蠕动片刻未语,最终点点头。
“敢问姑娘高姓?”
“你好,季成和。我姓江。”江芙握着热茶杯,扫向他。在腾升的热雾里,她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了。
第83章 梦魇
◎他们没有一个上前帮助我。只视我为怪物,躲避我。和六十年前一样。”◎
江姑娘,我要报仇。
这是季成和的执念。
江芙道:“莫家再怎么厉害,也不能磨灭所有的证据。我们找到后就能翻案。”
面前这个男人,有二十多岁,介于青年与中年之间。但是他眼睛里已经没有青年对这个世界的理想梦幻,他已经不相信了。
“不可能,他们沟壑一气,是绝无人出来住持公道。”
白衣女子垂眸:“那我们该怎么做?”
季成和激动道:“烧了莫家的宅子,县官的宅子,再去府里烧了知府的宅子。最好官署也烧了!”
男人失去了理智,面色涨红,青筋露出。
素手又递一杯茶,季成摆摆手:“茶虽好,但在下无心情好。”
江芙对于他突然转变的情绪,并不惊奇,反而慨叹自己来晚了。
江芙跟着他,走出尚有亮光客栈,融入阴雨绵绵的街道。
“雨小了。”江芙悠悠道,转首间,那家飘着旌旗的客栈慢慢模糊。
走在前面的季成和露出笑容:“雨小了,正好可以开始了。”
他走到与季宅相反的那条街。
“真的要这么做吗?”江芙伸出手,用帕子擦拭他额角的雨水。
季成和一阵眩晕。秀眉丽容,睫毛浅浅沾着雨水,像蝴蝶的双翼穿梭在雨露的花丛。
莫丽娘温声唤道:“季哥哥。”
他捂住胸口,渴求地望着她,又不敢上前。“丽娘。”
“季公子,还要去吗?”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
温软的花朵,绚丽的蝴蝶,昔日的故人,在瞬间消散。什么都没有,只有阴沉沉的巷口。
他直起身子:“去!”
江芙撑着雨伞的手指,浸润在雨水里发白。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季成和突然转身,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她,森森问:“你为什么叹气?”
他暴跳如雷:“季家毁了我家,我烧毁莫家。我有什么错?”
“莫家用如此卑鄙手段,是他们错了。”但是你也是无辜的吗?
江芙瞥了他一眼,他暴怒的情绪渐渐平息,恢复了初时的君子之态。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季成和咬牙切齿道。
他走向莫宅,和季家从前的宅子一样,雕梁画栋,绣槛飞檐。
他掏出袖子里火折子,点燃门口的树。
江芙不远不近地看着他。
季成和一阵羞怒,他怎么可能连这件事情都做不好。他一定要烧了莫府。
只是点燃这棵树,要烧到莫府,只怕中途就熄灭了,或者被人发现了。
季成和爬上莫府的墙,他不算强壮的身体,凭借毅力竟然做到了。
因着连下几天的雨,莫家的仆人们很少走动。他很顺利地躲避人群,走到厨房。
素裙女子跟着他。
他来到灶台前,把里面燃着的木块抽出。他又往大锅里倒了很多猪油,把沸腾的热油洒向周围。
火瞬间蹿起。
燃烧吧,燃烧吧。他们有罪,他们该死。
厨房的异状被莫家的人发现。他们看到季成和,俱是惊讶。
“你怎么在这里?”
“是你烧厨房的?”
“疯子,疯子!”
他们一边咒骂,一边浇水。
可是这火不知为何,怎么都灭不了。泼水反而烧得更旺,仆人们不禁打颤,瑟缩着后退。
“怎么浇不灭!”
这么大的动静,惊动到了莫老爷。
他一身灰袍,拄着拐杖,在管家的搀扶下来到这里。
莫家的下人们找到主心骨,纷纷跑到门口给莫老爷汇报。
季成和见到莫老爷,心情再难抑制。他抽出一根木柴点燃后,举着走近他。
“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家!”季成和双眼通红,青筋暴起,甚至眼珠都往外凸出。
莫老爷讽笑:“害你家?”
“我就是害了,你又能奈我何?”
季成和羞愤的怒火熊熊燃烧,他举着火把往莫老爷身上投。
“烧死你个贼佬!”
火把被下人拦下,但还是对莫老爷造成了伤害。
他咳嗽着道:“季成和,你是好人吗?季家的败落,不仅季家有责任,你更有责任!”
“季成和做了什么?”白衣女子看向莫老爷。
“啊!你该死!”季成和在这时,突然失态,他僵白的手抠住莫老爷的脖子。
然而他手里的“罪魁祸首”并不害怕:“丽娘被你和你们家逼死的时候……也是这么绝望痛苦。”
“哈哈哈,这是报应懂吗?”
在“丽娘”二字出来后,季成和的手开始疲劳,害怕,愧疚,席卷心头。
他缓缓放下手。
莫老爷咳嗽了几声,缓缓讲出那个故事。
原来莫家与季家都是县里大户,时常走动,互有合作,关系很好。
两家又有年纪相仿的儿女,于是结为姻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