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她上辈子也听皇后说过,正如她记忆中那样,皇后王氏就是这么宽和的人,自始至终是没有为难过她的。
但心境不同了,再听这话便也觉得其中意味不同。
她抿了抿嘴唇,还没能完全品出皇后话中意味,忽然听见外面女官进来通传,说是贵妃到了。
上首的皇后王氏平静地点了点头,只道让她们请贵妃进来,然后看向了江画,道:“你封妃也多亏了昨日贵妃那句话,一会儿应当好生谢过。”
听着这话,江画便起了身,先应了声“是”,然后便等着贵妃进来给皇后行礼之后,自己上前去行礼道谢。
一面道谢,她一面抬头看向了贵妃,这是她年轻时候的样子,还不是后来年长之后显出算计冷硬的模样,此时此刻的贵妃是年轻还带着一些柔媚的——江画重新低了头,便听着贵妃笑着对皇后王氏说话。
“娘娘宫里藏着这么个大美人儿,若不是臣妾见着了,娘娘要藏到什么时候去?”贵妃笑着说,“臣妾昨日小人之心,心想着那不成,娘娘藏着这么个美人儿一定是要给圣上的,到时候圣上一定会大大夸赞娘娘,臣妾有心也要分一分这夸赞,便先告诉圣上,让圣上也记着臣妾的几分好处!”一边说着,她又拉住了江画的手,笑道,“妹妹,现在我们一并都是妃子,都是要伺候圣上的,你可要在圣上面前多给姐姐美言几句,就当做是给姐姐的谢礼了。”
江画垂眸,一时间也不知要说什么,便只装作害羞模样不说话了。
贵妃此人看起来总是爽朗,事实上也并非如此——江画回想起上辈子的事情,自从皇后去世宫里面就是贵妃来打理六宫事务,她是依附着贵妃过日子的,尽管她们都是妃子,可还是分出了高下。
当然了,无论是出身抑或是手段,贵妃自然都比她强上千百倍,她依附于她,是理所应当的。
这种依附无须去给出一个好或者坏的评价,只是这种依附下,便也见多了贵妃作为上位者如何御下的手段,她并不喜欢贵妃。
不过现在她也并不需要低头做出臣服的样子,皇后王氏尚在,如今贵妃还不是打理六宫的主人,她也不是曾经那个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唯唯诺诺安守本分的蠢人。
就这么低头思索的一会儿工夫,外面的来请安的嫔妃们已经到齐,皇后王氏便让人把那些女人们都带到殿中来,简单问候一两句,便让大家各自散去。
接着便是如江画从记忆中挖掘出来的情形一样,贵妃留下来似乎是与皇后王氏还要说些什么,其余人便是安分地退下,江画思索了片刻并没有留下,只跟随其他人一起离开了。
有些事情,她需要先想一想。
皇帝李章的后宫并不算繁荣。
江画坐在自己的宣明宫中时候扳着手指算了算,今天在皇后宫里请安的,就已经是后宫所有的女人了。
传闻中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并不存在,除却皇后之外的妃位上只有她与贵妃,剩下零零星星两三个美人昭仪,平日里少见,也不怎么得宠。
就算后来皇后没了,皇帝李章也没再来个皇后——后来倒是有个丽妃得宠过,也就那么一个,再没有旁的人了。
故而若是严格说起来,皇帝李章是算得上重情还不怎么滥情的。
但作为一个很明显的后宫生活中的失败者,江画对皇帝李章也没什么太好的印象,她得宠来得突然且草率,失宠也是十分突然没有征兆,就算她现在去回想,她也没想出个缘由。
作为前·三从四德实施者来说,所从的这个夫显而易见不能依靠的时候,她是很难给这个“夫”一个正面且不带怨恨的评价的。
更何况,她现在是连这个夫都不想要,还想要出宫去的。
怎样才能出宫呢?
或者换个思路来想,她有没有可能丢掉现在这个淑妃的头衔,重新变成一个平民,还能顺顺当当出宫去呢?
江画琢磨了一会,倒是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这样做。
她倒是有点遗憾自己重生的时间太晚,要是再早一点,哪怕早一天了,没当上这淑妃,只怕是现在已经可以打包出宫去了。
往后靠了靠,拿起面前几案上的茶杯喝了口水,江画抬眼看向了窗户外面,无论如何上辈子已经结束了,她现在白捡的一辈子,还是要自由自在慢慢过下去,至少是过得明白,过得舒服。
正想着,宫女碧桃从外面进来了,她规规矩矩笑道:“娘娘,贵妃娘娘请您去云韶宫赏花。”
江画有些诧异地看了碧桃一眼,想不起来以前到底有没有赏花这一出,这会只觉得有些意外:“方才贵妃不是在与皇后娘娘一道说话么?”这话问出口,才觉得有些不妥,不过江画也不怎么在意这些了,不等碧桃再说什么,她只起了身然后道,“那就去云韶宫吧!”
去和上辈子依附了十几年的贵妃赏花,这算不上什么很难接受的事情。
这事情上辈子做得多了,赏花喝茶吃饭,马球骰子双陆,她都陪着贵妃玩过,不外乎就是借着这些事情听她吩咐说些不太方便直接当旨意传出去的事情而已。
江画坐在肩舆上,春天的暖阳照得她有几分昏昏欲睡,她有些好奇,赏花时候贵妃要说什么呢?
第3章 思量、上辈子的她显而易见是不识好人心
云韶宫与江画作为淑妃住着的宣明宫在整个宫廷分布中恰好是对称的,正好沿着中轴线,分布在属于皇后的长宁宫的左右两边,一东一西。
若是按照直线距离来算,也不算离得太远。
但显然了,没有人能从长宁宫直接穿过去,于是这从东边往西边去,就要绕到长宁宫北边名叫蓬莱仙境的大园子,再折返回来往云韶宫去。
春风暖阳照在身上让人觉得有些发懒,江画靠在肩舆上,一只手支着下巴,看着周遭景象,倒是又让她不由得感慨这深宫中有时候会让时间流逝变得模糊——她脑海里面十几年后的皇宫,和现在眼前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区别。
人会变,但这深宫楼台不会变。
物是人非这个词放在皇宫中简直再合适不过,甚至也找不到更贴切的了。
她识字不多,两辈子攒积下来一肚子的感慨,心里有所感悟想表达一二时候也只是朦朦胧胧词不达意,就这么乱纷纷想着,便已经到了贵妃的云韶宫外,回过神来,就见贵妃宫中的內监总管陈林正在外面满脸笑着迎她。
“给淑妃娘娘请安。”陈林脸上笑容有几分谄媚,他上前来亲自把江画从肩舆上请下来,然后恭恭敬敬地在旁边伺候,“我们娘娘等了好久,催着奴婢在外头迎着娘娘呢!”
听着这话,江画心中是毫无波澜的——原因无他,这陈林她上辈子见得多了,见风使舵,趋炎附势,捧高踩低这些词都能用在他身上,当初她依附着贵妃时候,见多了这位陈林陈总管颐指气使的样子。
见得多了,自然便也明白这人究竟是什么德行,当然也会对这样的谄媚行迹毫无感触。
江画只笑了笑,扶着碧桃的胳膊往前走,口中平平静静地接着陈林的话笑了笑:“是我贪恋这宫中美景,所以来得晚了一些,还请贵妃娘娘不要怪罪。”
陈林显然并不计较江画的冷淡,脸上堆着笑就请了江画进到云韶宫内,穿过云韶宫中那花团锦簇的园子,便来到了花厅外头。
云韶宫的花厅原本就是用来赏花用的,一面对着的是池塘,一边对着是花园,站在厅中能把云韶宫前后都看得清楚,是聊天谈话的好地方。
上辈子江画便是常常与贵妃在这花厅中说话的,一来是这儿景致的确极好,一年四季总有美妙可观之处,而来也就是这里谈话放心,不怕有人来偷听的。
进到花厅中,江画便看到贵妃已经站起来,两人这会儿身份上还没分出个高下,江画这个淑妃也还没到需要仰仗贵妃鼻息过活时候,故而两人只相互见礼,然后就坐下了。
贵妃让人上了茶,口中笑道:“这是江南今年刚进贡的新茶,妹妹尝一尝可还喝得惯?”
江画接了茶抿了一口,然后放在一旁了——茶的好坏她品不出来,上辈子她倒是努力学过一二,但只是略知皮毛,再加上这对她来说实在也只是解渴的玩意,从心底里就不怎么在意,所以喝不喝得惯也就只是苦和不苦的区别。
如若是上辈子的她,大概是要顺着贵妃的话僵硬地顺着说这个茶的好坏了,但现在江画懒得在这事情上多纠缠,她出身摆在这里,要是能真的说出一个一二三四来,何至于是卖身进了安国公府,又当做奴婢送进宫来呢?更何况这茶显然只是引子,茶之后的话才是贵妃想说的。
于是她抬眼看向了贵妃,道:“我没喝过什么好茶,娘娘说这些新茶之类我也不懂的。”
贵妃倒是不怎么在意江画这么说,她面上笑容半点没减,道:“将来妹妹得宠,便有许许多多的好茶可以慢慢品尝了。”
这话听得江画只觉得有些乏味,她连宫里都不想多呆,还琢磨着要出宫去呢,这好茶坏茶和她又有什么联系?
见江画仿佛兴致不高的样子,贵妃面上拂过了一丝诧异,但很快又恢复到之前的热络:“昨天妹妹封了淑妃,今天晚上圣上应当就会到妹妹的宣明宫去了,我怕妹妹年纪小许多事情还不知道,特地准备了些东西要送给妹妹。”一边说着,她便让人抬了个箱子过来,放在了江画面前,面上笑容几乎可以算是和蔼可亲了,“妹妹倾城容颜,必有后福的。”
这箱子抬过来,倒是让江画慢半拍地想起来上辈子的确也有经历过这么一件事——贵妃给她送过一箱子的春宫图,为的是让她好好伺候皇帝。
上辈子她是羞到不行,几乎落荒而逃了,接着就是被皇帝宠幸的那天也是羞愧难当不敢抬头,最后这事情是当做趣事被贵妃当着皇后的面还说过好几次的——现在回头想想,倒是觉得平平常常没什么感觉了。
也许是因为十几年过去事情都经历过了,连孩子都生了,以她如今心境再看这一箱子东西,便心如止水:区区春宫图有什么好羞怯的?
于是她便大大方方地谢了贵妃:“多谢娘娘惦念着。”
贵妃笑道:“不打开看看?”
江画想了想,又琢磨了一会现在她应当有的反应,还是顺着贵妃的意思打开这箱子看了看,这一箱子的春宫和上辈子没什么不一样,还是画风大胆颜色鲜艳动作豪放。
这么一看,她倒是又想起个事情来——这会儿她是得了封号,但其实还没和皇帝李章上过床啊?
以她上辈子经历来看,她仅有的几次和皇帝李章同床共枕行周公之礼的体验并不算太美妙,这辈子她还琢磨着想出宫去——这床能不能不要上?
这显而易见的走神看在贵妃眼里便觉得她还是羞怯,于是贵妃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想来等会儿皇后娘娘也会给你派个嬷嬷,这也没什么好害羞的。”
害羞是真的不害羞,江画这会儿回过神来,还是顺着贵妃的话露出了一个羞怯的笑。
她现在不打算和贵妃起什么冲突——若是从上辈子已经经历过的事情来看,贵妃将来就是后宫中的赢家,倘若她要是一时半会出不去,实在没必要得罪一个将来一定会有权有势的人。
看着贵妃已经先定下了这羞怯的基调,江画便也就装了怯懦模样,顺着贵妃的话聊了会儿,从云韶宫的花聊到了长宁宫的树,把宫里面花草树木都说了一遍,最后话题落到了皇帝李章身上。
“妹妹颜色好,圣上是最怜香惜玉的,否则也不会这样就封了淑妃。”贵妃语气中带着几分莫名的得意,“想来今日过后,宫中要指望妹妹过活的人就更多了呢。”
这话要是让上辈子的江画来听,大约也就是个羞怯低头不知如何应答的结果了。
只是现在的她,羞怯这两个字已经抛之脑后,再听这话便琢磨出一些不同来——比如那句“也不会这样就封了淑妃”,她现在去回想自己这淑妃的名头,其实是奇怪的。
按照宫中常有的惯例,以及她经历过的丽妃的例子来看,或者是进宫定下位分然后慢慢升,或者是宠幸之后给位分,不管具体是怎样来分,总之在后宫中得个妃位并不容易。
她从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会儿想了一想,便觉得奇妙。
第一,她封妃之前是在皇后王氏宫里做宫女的,还是安国公府里送进来给皇后王氏的——具体送给皇后用来做什么,她这会儿想不起来,脑海中也搜刮不到任何有关这件事的记忆,只能推测要么是安国公府想着皇后年纪渐长,送点人进来让皇后继续拉拢皇帝固宠?或者是其他的她想不到的原因。
第二,她封妃的时候非常草率且突然,那会她应当就只是在淑景楼小花园里面和人说话,然后就和贵妃遇上,然后接着皇帝李章出来,再跟着就是夸张的一见倾心戏码,天降一个淑妃头衔——在外人看来当然是喜从天降了,可这会儿细细琢磨,到处是漏洞,到处是可疑之处。为什么她一个宫女在淑景楼小花园里面的时候会突然撞见贵妃,为什么见到贵妃之后皇帝就来了?是有人算计吗?是谁的算计呢?
贵妃现在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什么?
是她江画一定能得宠,一定会得到皇帝李章的宠爱。
可上辈子已经证明了贵妃这话是错的,她后来就只是空有一个位分,宠爱什么的都是没有的。
所以反推一下,贵妃现在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能笃定她这个淑妃就是虚的,一定不能得宠?
贵妃为什么这么肯定?
这事情细想下去,便实在是让人觉得可琢磨的地方过多了。
这些从前她就没仔细想过还完全忽略过的事情,让江画忽然感觉自己重生了这一次,似乎能至少见证一个截然不同的后宫生活——这后宫当中,到底是如她上辈子经历过的那样单调乏味苦涩,还是一片单调之下全是暗潮涌动?
从贵妃的云韶宫出来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贵妃原本是要留她一起用午膳,但还没等江画说什么,长宁宫那边的人过来,说皇后请淑妃过去一道用午膳,于是江画便匆匆起身告辞,随宫人们一道往长宁宫去了。
长宁宫中,皇后王氏在侧殿摆了午膳,便只等着江画进来。
对于现在的江画来说,虽然事实上她也不过是一天前才从皇后宫中出去,但事实上从感官上来说,是十几年都没见过的皇后娘娘了——这种心情之下,她很难言说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境来面对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