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蠢前两年也去石灰石矿附近偷看过,他已经记不太清自己看到的景象了,印象最深的就是那里的人们个个都很胖、很壮、力气很大、说话中气十足。
他们一天到晚不停地干活。
据说一个人一天可以吃三顿饭,而且顿顿都可以吃饱。
最后一点阿蠢是不相信的,怎么可能有人一天吃三顿饭?
不过部落里有人信了,信了的人就偷偷跑了过去,跑到他们中间一起干活,以为一起干活就能一起吃饭了。
但是跑过去的人很快就会被发现,石灰石矿里干活的人们看起来乱糟糟的,其实管理分明。有队长管着队员、组长管着几个小队、班长管着甲班乙班……溜进去的陌生面孔一下子就会被发现。
那些人会问他们想不想去姜姓部落,如果摇头的话就会放他们回家,如果点头的话就会在下一次车队出发时带上他们,在此之前会把他们的头发都剃光,衣服会被仔细地检查一番,大多数时候衣服也会被扔掉。
和阿蠢从小一起长大的阿皮,看到高高的马和大大的车很想坐,就朝着那些人点头了。
那些人把阿皮的头发剃光,把阿皮的衣服全都扔掉,还让他一遍一遍地洗澡,身上洗得红通通的,几乎被洗掉一层皮,然后把光溜溜的阿皮拎上马车。
阿蠢也想坐大马车,但是草姑不许他坐。
草姑还告诉阿蠢,阿皮根本不是因为想坐马车才离开的,是因为阿皮的阿母死了,阿皮又瘦又小在部落里受欺负,所以要去别的地方找活路。
“阿皮想错了,在自己的部落里都活不下去,去别人的部落更活不下去。”
“你的阿母没死,你不用去别的部落。”
可是现在,他的阿母也快要死了,他和他的阿母都快死了。
阿蠢在水泥地上短暂地睡过去了,或者是晕过去了,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小声对阿母说道:“我梦见阿皮了。”
草姑听到阿蠢的话,回忆了很久才想起来阿皮是谁,阿皮比阿蠢还小一岁,离开部落的时候又瘦又小又没力气,不会有其他的部落会养大这样只能吃饭不能干活的孩子的。
草姑认定,阿皮早就死了。
现在阿蠢梦见了阿皮……她的儿子也快死了吧……
已经遗忘很久的记忆清晰地浮现在草姑的脑海中。阿皮是最后一批坐上姜姓部落马车的人,部落里坐着马车离开的人前后一共有几十个,都是在部落里生活最艰难的。还有一个既生活艰难又脑子有病的,成天想去看看远处什么样。远处能什么样?哪里不都是一样的地、一样的草,唯一不同的是外面碰到毒蛇野狼的可能是部落里的一百倍。
阿皮最后一批离开部落后,再也没有人离开了。
因为部落里人人都在说,姜姓部落的那些人一天三顿吃的根本不是饭,他们吃的都是大炉子里面烧出来的石灰。
部落长换来了一些白白的石灰,让部落里的人们都尝一小口。
阿蠢尝了一小口,呸地一下吐了出去,太难吃了!那种奇怪的味道和涩涩口感,阿蠢漱口很多遍之后依旧留在嘴里。
姜姓部落的人们一天三顿都在吃这些吗?
阿蠢有点相信又有点不信,他之前偷溜过去的时候看到过他们吃饭,煮了一锅白白的饭……
颜色的确是一样的,阿蠢看到的饭和熟石灰都是白色。
但是阿蠢明明记得他闻到了一股非常诱人的饭香,他从来没有闻过那么香的气味,现在部落长给他们吃的熟石灰一点也不香。
不过部落里人人都信了。
“我就说怎么可能有人一天吃三顿饭,原来他们吃的是石灰。”
人人都这么说,阿蠢渐渐就忘记了曾经闻到过的极其诱人的饭香,他也相信了这样的说法。
部落里的人们还说自己部落里那些坐着马车离开的人们,根本不是去姜姓部落生活了,而是被姜姓部落的人们吃掉了,还有人说他们冒烟的大炉子里烧的就是人,生产的“肥皂”用的都是人油。
部落长下令,不许部落里的人们离开。
其实根本不必下令,也没人敢再去姜姓部落了。
直到这次旱灾。
部落里颗粒无收。
周围一个个小部落的人们都跑向姜姓部落里求一条生路。
留在部落里只能等死,阿蠢和草姑带上家里最后的粮食,也跟着人们踏上了前往姜姓部落的路。
他们不知道姜姓部落在哪里,但是知道顺着水泥路一直走,就能走到姜姓部落。
同一个部落里的许多人作伴,因为他们人多,一路又很小心,身上的粮食没有被抢走。
然而他们越往前走,看到在水泥路上倒下的人就越多。
阿蠢和草姑两人脚力弱,渐渐地被一同出发的族人们甩在了身后,最后只剩下母子两人相互扶持着向前走去。
一路上母子两人小心翼翼地躲藏,远远看到人影就趴在地上装死,把仅剩的一点粮食压在身下。大概是母子两人都太瘦了,和倒在地上的饿死的人没什么区别,两人靠着这样的办法几次化险为夷,就这样一路走过来,远远地望见了姜姓部落高耸巍峨的城墙。
“阿蠢,我们走到了!”
“阿母,我们到了!”
然而,在姜姓部落的城墙外,母子两人看到了更多的尸体和更多的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的人。
水泥地上拖着淋漓的血迹。这里有很多人,更多的人意味着更多的混乱和更大的危险。阿蠢和草姑一边小心翼翼地保存自己的生命,一边努力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费了一番功夫,草姑终于打听清楚,最后的希望破灭了──姜姓部落的城门永远紧闭,不会放外面任何一个人进去。
每天只有战士们出来的时候城门才会打开一瞬间,出来的战士们只会做一件事,就是烧掉倒在城墙外的尸体。
“回去吧……回去吧……死在这里的都会被烧掉,快往回走吧……
“不该来的,不想死在这里啊,不如死在自己的部落里。”
“不可能开门的,不可能给我们饭吃的。姜姓部落的粮食也不够吃,谁会在这个时候把粮食给别人吃……”
大部分人说的话草姑和阿蠢都听不懂,不过也有几个人的口音和他们部落的话略微有点相近,母子两人连蒙带猜听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有人在姜姓部落的城门外死死地等着,期盼明天会和今天不一样,哪一天会让他们进去。
有人掉头往回走,想要走回自己的部落再死。
也有人知道自己无法走回自己的部落了,走到不远处的空地上,自己为自己挖一个浅浅的坑,头朝着部落的方向躺下去。
“阿母,我们要怎么办?”阿蠢问草姑。
草姑知道自己和儿子也走不回部落了。她想用自己的命换儿子活下去,但是阿蠢坚决不肯,说就算阿母死了,自己也不会吃一口阿母用自己的命换回来的“食物”,他立刻一头碰死在石头上。
草姑没办法,只能选择第三种,母子两人在空地上挖了一个坑。
说是坑,其实只有几厘米深,两人合力挖开了浅浅的一层土,他们都实在没有力气了。
然后母子两人依偎着躺下去,安静的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第二天,城门又开了。
城门外吵吵嚷嚷的,动静好像和昨天有点不一样,但是阿蠢和草姑都没有力气站起来看了,他们甚至没有力气抬起脖子、睁开眼睛。
喧闹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蠢和草姑同时闻到了一股极其诱人的香气。
阿蠢失落已久的记忆瞬间复苏。
曾经他跑到石灰石矿偷看的时候,碰到工人们吃饭,就闻到了这样的香气!
阿蠢深吸一口气,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让他猛地坐了起来。
一个战士看到阿蠢,大声喊道:“这里,这里还有活的!”
纷乱的脚步声朝着阿蠢和草姑奔来。
“医疗队,医疗队快来!这里还有一个小男孩活着!”
阿蠢突然间明白了什么,虽然他不敢相信,但是他依旧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大声喊道:“两个!我阿母也还活着!”
那些人真的是向他们跑来的,那些人真的把粮食给他们吃。
半碗粥端到阿蠢嘴边的时候,阿蠢感觉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慢慢喝。”面前的男人紧紧端着碗,控制着倾斜的角度,阿蠢一张脸拼命埋到碗里。
他终于尝到了记忆中那一股很香很香的味道。
“这是石灰吗?你们怎么把石灰煮的这么好喝啊?”阿蠢问道。
他的嗓子已经哑了,声音也因为虚弱很小很小,周围的几个战士都没有听清阿蠢的话,只有距离他最近的一个医疗兵听清了,也勉强听懂了。
医疗兵愣了一下,伸手去摸阿蠢的额头:“发烧了吗?没发烧啊。”
医疗兵摸完额头之后,又摸了阿蠢的脖子和腋下:“都不烫啊……”
“没发烧怎么糊涂了呢?”医疗兵奇怪地看着阿蠢。
“饿糊涂的呗。”旁边的另一个战士说道。
阿蠢一边喝着粥,一边看向自己的阿母。阿母已经没有力气坐起来了,被一个人扶了起来,另一个人端着碗喂阿母喝粥。
阿蠢看到阿母也喝上了粥,放心地收回目光,在不停的“慢一点”的提醒下,依旧很快就喝完了半碗粥。
阿蠢死死地盯着大锅,里面还有厚厚一层粥,能盛很多很多碗!
然而一个浑身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轻轻按了按他的肚子,摇头道:“不能再喝了。”
看到阿蠢的眼神后,女人又对他说了一句:“过一个小时,还能再喝半碗。”
阿蠢听不懂女人的话,但是女人的眼神好温柔,阿蠢朝着女人笑了一下。
一个小时后,阿蠢和草姑又极其惊喜地喝到了半碗粥。
这一次,阿蠢的舌头好像比刚才更灵敏了,他更仔细地品尝大米和土豆丁煮成的粥,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
“阿母,我们喝的是什么啊……真香啊……”
草姑一把抱住阿蠢的肩膀,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活下来了。我们活下来了。”
这一天早上,姜姓部落的许多人都从城门里走出来,在城墙外搭草棚子。很多人一起干活,到天黑的时候,简陋的草棚子就搭好了。
阿蠢和草姑被领进了草棚子里。
之后的每一天他们都有粥喝。
每一天都有新的人被领进草棚子里。
阿蠢和草姑学会了姜姓部落的话,他们学会第一个词就是——“捡人。”
阿蠢和草姑被喂粥、被带进草棚子,就是姜姓部落的战士们在“捡人”。
姜姓部落的战士们每天都要捡人,他们每一天都会走得更远,从更远的地方捡人回来。
阿蠢和草姑被剃光了头发。
然后他们学会帮着新捡回来的人们剃光头发,学会端着碗控制他们喝粥的分量,等他们喝完之后按一按他们的肚子,决定要不要再给他们喝半碗粥。
“慢一点……”
“不能喝太多……”
“等一会还有粥喝,粥有很多很多,不停地送过来,够所有人喝。”
阿蠢每天都对不同的人重复着相同的话,但是他一点都没有不耐烦。
“阿母,原来姜姓部落每天不止吃三顿饭!”这是阿蠢最惊奇的事。
城门里每天会送六次粥过来,草棚子里被捡回来的他们每次只能喝半碗粥,但是他们一天可以喝六次!
“不要急,喝完这半碗,过不了多久就能再喝半碗了。”阿蠢对一个刚被捡回来的男人说道。
来自各个部落的人们都说着不一样的话,有时候碰到发音相近的能听懂,更多时候听不懂彼此的话。
但是他们都能看懂对方的眼神。
饥饿的人们在温柔的眼神中逐渐放松下来,或快或慢地明白自己得救了。
草棚子死了一些人,但是活下来的更多。
天气越来越暖和,草棚子里被剃光头发的人们,开始被要求一遍又一遍地洗澡。
他们每天都要洗,还要互相检查,没有洗干净就不给粥喝。
阿蠢和草姑连着洗了几天澡后,就被带到了远处另一个草棚子里住下。
阿蠢十分惊奇:“阿母,这个草棚子搭在水泥地上呢!”
所有被新捡回来的人们都会被挨个询问——是从哪个部落来的、哪一天离开的部落、离开时部落里的情况如何。
姜姓的人们手里拿着厚厚的笔记本和炭笔,一边问一边记。
“你走的时候,部落里还有多少人活着?多少男人?多少女人?多少小孩?部落里还剩下多少粮食?”
所有这些询问出来的信息,全都汇总在姜盈的办公桌上。
姜姓部落一环内的办公楼小院里,一半能写会算的人们都在忙着计算这件事。
姜盈每天都在办公室墙壁上悬挂着的大地图上做出新的标记、画出新的路线。
然后做出新的部署。
“派三十人的小分队和十匹马,沿着这条路走。前面两个部落放下少量粮食后不要多做停留,以最快速度走到第三个部落。这个部落的情况最好,有可能救活的人数最多。”
姜盈神色平静地下达这样的命令,心中也平静无波。
每年的春天本该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然而因为今年的反常气候,萝卜收获了、土豆收获了、小米收获了……
虽然都减产了几成,但这是多收获的一季粮食。
是危急时刻雪中送炭的一季粮食。
这一季度粮食收回来,姜盈一直高悬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姜姓部落终于有余力救一些周围部落的人。
姜盈每天根据最新汇总的情况下令,派战士们背着粮食,去附近的部落——放弃少数人的性命,尽量救回大多数人的性命。
姜盈的每一句话都决定着一些人活下来,另一些人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