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哭得极惨,周围百姓忍不住面露同情,有这几天同柳焕说过好几回话的人便试探着开口为老汉说话,“少东家,这王老汉我们也是相熟的,一家人都是本分人,绝对没那个胆子干出这天打雷劈的事。”
柳焕回想起方才生死一线的滋味儿,面色也不大好看,稍微运了运气才调整过来面部表情,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模样,慢慢向众人解释,“刺客已经抓住,北疆军都是讲理的人,断然不会冤枉了一个好人。如果真的与王老汉一家无关,自然不会苛待他们。只是现在事情尚未查明,总得把他们带回去好好询问一番。前线战事打得惊天动地,总不能让凉城出了乱子。若是因此叫侯爷乱了心神,以致战事有误,那我便是百死也赎不了这份罪过了。”
说完,柳焕亲自上前扶起王老汉,温声安抚他,“放心,您就好好把知道的事都说出来,将军府的侍卫都是保家卫国的大好儿郎,断然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就是,老丈,你放心,我们又不吃人。”
王老汉这才放了心,见柳焕大度不同他计较,又羞愧不已,捂着脸道:“因我这老汉才让少东家遇险,老汉我真是没脸见少东家!”
柳焕倒是看得开,“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刺客既然想对我下手,总要找合适的下手机会。不是你,也会有别人。”
柳韶光也定下了心神,想着方才直奔柳焕心口的那柄匕首,也不敢叫柳焕再在外头久留,拽着他的衣袖催着他赶紧回府。
到了将军府,秦嬷嬷惊魂未定,早早就让人呈上安神汤,催着柳韶光赶紧喝下好生歇着。
柳韶光却没那个心思,凑去柳焕院子,同他商议,“既然那刺客是冲着大哥来的,不如大哥同护卫们提一下,他们审问那刺客,我们也在一旁听着。”
柳家就是做买卖的商户,奉行的是和气生财的那一套,哪里结过这么大的仇家?
刚才那一匕首,着实将柳韶光吓住了,简直比自己面对刀子时还心惊胆战。
柳焕同样百思不得其解,也好奇刺客为何这么做,便点了点头,领着柳韶光去见了护卫总领,顺利进了凉城大牢。
先前抓的那个刺客单独关押在最里头的一间牢房中,见这么多护卫都到了,柳焕这个苦主也在,狱卒赶紧上前问道:“诸位军爷可是要提审这个刺客?我这就开门!”
柳韶光仔细打量着靠着坐着的刺客,一张极为平淡的脸,扔进人群立马找不着,十分不引人注目,果然不愧是能当刺客的人。刚才要是让他得了手跑脱,就凭这副平常的模样,护卫们怕是也不容易找到他。
有了山匪头领的先例在,柳韶光仔细地在记忆中扒拉了许久,却还是没找出任何有关于这个刺客的印象,料想这应该是这辈子新出的意外之事。
上辈子柳焕可没经历过这一茬。
那刺客见柳韶光不停地打量着他,吊儿郎当笑道:“怎么?小爷身上长花了,值得贵人打量这么久?”
他一动,手脚上的铁链子便哗哗作响,他也不在意,大大咧咧地起身走到牢房面前,隔着栅栏对柳韶光挑挑眉,“喏,看出什么花来了?”
柳韶光想到这人是冲着柳焕的命来的,便不会给他任何好脸色,寒着一张脸讥讽道:“倒眼角,三白眼,嘴角下耷,天生福薄,短命之相,哪里能长出花?”
“嘿,小公子嘴还挺毒。”刺客啧啧几声,又将眼神放在柳焕身上,抬了抬眼皮,无所谓道:“苦主也来了啊?要问什么就问吧,反正老子就是个拿钱办事的,被抓了也没想着能活着出去。有酒吗?都要送我上路了,总得给我送点断头饭吧?”
柳焕原本一肚子火,见刺客这般混不吝的模样,倒是气笑了,“既然你这么不怕死,不如在临死前把指使你的人说出来,到时候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刺客盘腿往地上一坐,“要我交代,总得让我吃饱饭吧?”
狱卒还是头一回见着在牢房里这么混不吝的犯人,全然没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字字句句都在激怒贵人,当即斥骂道:“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也不知你家祖宗十八代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么个孽障来!见了贵人还如此不敬,你要是想死,我索性做个好人,听你交代了来历,把你的尸体送回你老家去。就是不知道你们族人准不准你这个罪人进祖坟哟。”
“这您可骂错了,我无亲无故烂命一条,祖坟在哪儿我自己都不知道。您要是能帮我找到祖坟,我谢谢您祖宗十八代。”
狱卒气得当即取下腰间的皮鞭就要给这混账一点颜色看看,刺客挨了几鞭,外袍上逐渐透出血色,脸色却丝毫未动,依旧笑嘻嘻地看着狱卒跳脚。
柳焕见状,伸手止住狱卒继续鞭打刺客的动作,淡淡吩咐他道:“送点酒菜过来,我陪他喝一场。”
“少东家好胆量!”刺客挑眉,好以整暇地打趣柳焕,“就不怕我再对你动手?”
“你手脚皆被缚,我身边又有这么多护卫,若是还怕你,不如趁早当个软脚虾永远不出门。”
“少东家果然胆识过人!怪不得年纪轻轻就能担起整个柳家商号!”
酒菜很快就端了上来,柳焕淡定踏进牢房,和刺客一起席地而坐。刺客眼中带笑,敬了柳焕一杯,又抓起半只鸡猛啃一顿,吃饱喝足才摸着肚子感慨一句,“牢饭还挺好吃。下回要是给我做断头饭,就按今天这个菜谱来。”
柳焕放下酒杯,笑着问他,“你既然说自己是拿钱办事的,不知拿的是谁的钱?”
“少东家是个爽快人,对了我的脾气!”刺客这回很是爽快,噗噗吐出几块骨头,笑眯眯打趣柳焕,“您惹了烂桃花,人家没了儿子,可不得发疯花钱买您的命?”
柳韶光眉头一皱,心中已经盘算出弄死范同知的一百种方法。
柳焕却淡淡一笑,直直看向刺客的眼睛,“我走南闯北也见过不少新鲜事,阁下这等人物,一般的人家可养不出来。拿钱办事,阁下听的是谁的命令?”
第31章 、031
◎问◎
柳韶光同样不信这刺客的话,或者说,只信一半。他拿钱办事不假,但为什么选择来趟这趟浑水,就非常值得商榷了。
整个凉城谁不知道柳家商号的两位东家是永宁侯的座上宾,不但住在将军府中,出行还都有侍卫随时守卫,凉城百姓更是提到柳家商号就赞不绝口。
这刺客话里话外都把锅扔给范同知,说是他没了独子正在发疯。但范同知要的是能传宗接代的儿子,范凌废了后,范同知能立马翻脸不认人将他赶回老家,说他对范凌有一点父子之情,柳韶光信,但要为范凌得罪永宁侯,就算得罪永宁侯能让范凌马上活过来,范同知都不见得会干这种明显会影响他仕途的事情。
这个节骨眼上,敢来凉城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柳焕下杀手的,当真是其心可诛。
永宁侯还在前线奋勇杀敌,结果就后方生乱,再三吩咐要保护好的人,竟然被人大张旗鼓刺杀?
这打的是谁的脸?
刺客却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半点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柳焕的故意试探也没让他有多余的表情,耸肩道:“你不信就算了,反正我接的是范家的银子。买凶·杀人这种事,范同知总不可能还会给我立个字据吧?”
“看来你们这个组织都没什么大义之心,尽会给锦朝添乱,胡人应该每天三炷香来感谢你们一番。”柳韶光忍不住阴阳怪气,“你们这种种作为,简直就像是胡人派来的奸细似的。胡人真该给你们立个碑。”
“嘿,小公子火气还挺大。我们这些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只认银子不认人,活下去都不容易了,谁还会在乎这些事情?再说了,我又没接刺杀永宁侯的买卖。”刺客还挺骄傲,“凭我的本事,一命换一命,得手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柳韶光冷笑两声,“怎么,我们还得谢你不成?”
“这倒不必,我干的是缺德事,被逮住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就是别再这儿问东问西,我贱命一条,哪里能知道那么多!”
柳韶光眼神一动,“那你还是有同党的?”
柳焕随之给刺客添了碗酒,眉眼含笑,说出来的话却是犀利无比,“专门训练你们这种刺客的组织,想来幕后之人的能耐和身份都不一般。能找到你们这些有天赋的人也不容易,还恰好都是孤儿,也真够凑巧的。”
这种熟悉的藏在雾中影影绰绰见不了全面的憋屈感……柳韶光忽而想到山匪头领,冷不丁开口问刺客,“你们同怀安的山匪是何关系?”
一个两个都冲着北疆之乱而来,凉城百姓要是知道还有这些个搅混水的混账玩意儿在,怕是家家户户都要抄着家伙来送他去见阎王。
“山匪?听说过。也就在怀安县兴风作浪,哪里比得过我,天南海北到处走,只要别人出的起银子,我就能将事办得漂漂亮亮。”
柳韶光见这人开始装傻,心知今日不可能再在他的嘴里问出什么来,又冷笑着讽刺了一句,“那我是不是还要夸你一句真厉害?”
“过奖过奖。”刺客一张嘴就有把人气死的能耐。
柳韶光被他这么一噎,恨不得夺过一旁狱卒手里的鞭子,亲自给刺客来上几鞭。
柳焕听惯了难听话,面色不变,对着刺客微微点头,“你们若是任务失败,怕也是留不下性命吧?”
刺客神情一顿,柳焕心中便有了计较,从容和刺客商量,“不如我们来做笔买卖。你告诉我你们这个组织是干什么的,有哪些人,我帮你脱身,如何?”
柳韶光也是眼神一亮,跟着帮腔,“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正好你被我们抓了,弄具假尸体糊弄过去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可要想好了,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啊!”
这样性情洒脱从容面对生死的人,真的会甘愿当别人杀人的刀吗?
刺客深深看了柳韶光一眼,扭了扭脖子,又活动了一下手腕,起身道:“来都来了,见见老朋友倒也无妨。”
他们果然认识!
柳韶光和柳焕对视一眼,心中升腾出一丝将要破案的兴奋感。
有柳韶光两兄妹在,狱卒们没有任何推辞就领着他们去了关押山匪头领的牢房。柳韶光看着这张较为熟悉的脸,更是好奇上辈子他到底听命于何人。
刺客见了他便是一阵幸灾乐祸的大笑,笑够了才直起腰,乐呵呵地打趣山匪头领,“好些时日不见,挺狼狈的吗?白羽。”
“玄青?你还没死?哼,倒是命大!”
这两人话中的熟络劲儿,应当是老相识没得跑了。
柳韶光的眼神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来回转了几圈,这才开口问玄青,“朋友一场,不如也把他也救出苦海?”
白羽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一双细长的眼直直瞪向玄青,眼角眉梢都带着狠辣,“你敢!”
“这他连掉脑袋都不怕,还有什么敢不敢的?”柳韶光笑眯眯地堵了白羽一句,趁着他心神不宁的时候顺势出言诈他,“你莫不是在担心孙岳亭?”
“这是谁?”白羽下意识皱眉,而后冷笑,“真就什么阿猫阿狗的罪名都往我身上推了。”
柳韶光也不恼,笑眯眯同他解释,“大名鼎鼎的左都御史,你竟然都不认识?”
“与我何干,他能帮我抢银子吗?”
这种一心向钱的做派,怪不得能和玄青交情匪浅。
柳韶光仔细盯着白羽的脸,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见白羽是真的对左都御史的名字十分陌生,内心又是一个咯噔。
若白羽并非左都御史的人,那么上辈子他出现在江永怀的身边,到底意欲何为?
江永怀,又是否真的无辜?
柳韶光想到这些便抓心挠肝,只恨徐子渊现在不在凉城,她想问问前世的事都没法问。
玄青就更看得开了,两手一摊,“我都被抓,过几日就要上断头台了,总得让我找点乐子不是?”
白羽只想按住这玩意儿的脑袋将他给扔出去,气得闭眼咳嗽了好一会儿才挥手赶人,“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其他的事我也不知道。你们请回吧!”
“谱还挺大,真不愧是当过山大王的人。”玄青张嘴就戳白羽的肺管子,“我跟你比起来,差的远了。”
“是吗?难为你有这么谦虚的时候。”
柳韶光看着白羽和玄青你来我往斗嘴,更觉得自己上辈子活得糊涂,许多大事都未曾听过,也不知徐子渊是否知晓一切,提前做好了安排。
柳焕见玄青一直引着白羽说话,套了些消息,大致猜测出这两人同出一个组织之下。仔细一推敲,这个组织仿若一只藏在暗中的巨大蜘蛛,不知暗暗织了多少看不见的网,势力渗透进锦朝的方方面面。
能大胆对粮饷和将军府动手的人,必然是没有对朝廷的敬畏之心,或者,叫他们反贼更为合适。
柳焕意识到,问到现在,这件事已经不是他能够解决得了的了。见白羽似乎察觉到了玄青的意图,打定主意不再开口,任凭玄青如何引他开口,也套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柳焕便直接伸手拉住了他玄青的后脖颈处的衣领,将他给拽了回来。
白羽手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很快被理智压了下去。
柳焕将玄青押回原本的牢房,玄青一路沉默,见柳焕转身欲走,迟疑了片刻才笑道,“那笔买卖再加一个人怎么样?”
柳焕含笑转身,毫不意外玄青会说出这样的话,当即优雅地抬了抬手,微微颔首,“自然可以。”
玄青摇头失笑,“你们这些笑面虎啊,浑身上下都是心眼。”
“看来你同白羽的感情不错。”
“好歹他的命是我救的,总不能叫他再随意糟蹋了去。”
玄青依旧洒脱,而后毫不迟疑将自己知道的东西简单交代了一番,原来他和白羽都是从小被人故意培养出来的钉子,一文一武,前者动脑子搅动风云,后者胆大心细身手不凡,便被着重培养成刺客。真正的主子是谁,玄青也不知道,但有一回听见主子和心腹谈话,模模糊糊听到了“复国”二字,便也猜出来“主子”到底是什么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