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仙个个乘行而立,三日后,个个败行而归。
天君大约也瞧出这姽婳芙蓉眼高于顶,庸脂俗粉看之不上,也懒得整日挂于脑门上腻烦碍眼,干脆丢入太子的蕤鸢宫眼不见为净,随缘。
金玉满堂的大殿中,座上天君威风肃穆,宝相庄严,正抚着龙椅同底下一干朝臣商榷商得颇为欢快,一位小仙娥越过仙侍的拦截冲了进来,噗通一声跪于殿央,立即便参见磕头:“天君恕罪,奴婢尚有要事相禀!”
“放肆,无论有何要事,擅闯朝会便是藐视天规法纪,需杖责两百,以儆效尤!”东首左位,铁面无私的普化天尊峻着嗓子铁着面倒背一腔陈词,装得有模有样。
西首右位,北斗星君捋着油光水滑的山羊胡,瞪着浑浊细狭的眯缝眼,兴致勃勃的驳:“天尊此言差矣,所谓人有三急,神有四急,仙子既是十万火急,想必兹事体大,且容她娓娓报来,再酌情定罪不迟。”
“非也非也,人有三急不假,神仙清心寡欲,何来四急之说?”普化天尊不乐意了。
另一边杵着珊瑚拐杖的盘着云髻的墟府母妪接口道:“人之三急,乃出恭,蹲坑,元汤。而神仙嘛,嘿嘿,除了这三急,另附泼醅一急。三一同并,故而乃四急也。”大约是觉着自己的解说十分到位,便一抬遍生褶皱的斑斑老脸,洋洋自得。
殊不知此言一出,在场诸仙均默了默,继而咳了咳,最后脸色窘僵,一动不动。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上头的天君最不乐意,不怒自威,一怒更威:“本君瞧来墟府母妪近来很是闲暇,唔,恰逢梵天镜的值夜仙婢告了假,不若便劳烦母妪委屈两日,顶她们一顶。本君瞧来甚妥。”
老妪颤巍巍一顿,沟皱壑纹筛糠般抖了三抖,总算支支吾吾憋出一句:“”
见那老太婆怯怯回位,一脸讪讪之色,天君这才将扯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的话题拐了回来,冲底下一问:“有何要事,坦白从宽,如实招来。”
于是乎,跪在大殿中央的仙娥便顺着台阶续口,石破天惊的据实启奏:“回天君,太子殿下在蕤鸢宫三盏清晖的院子里捡到了太子妃娘娘!”
轰隆隆一阵天旋地转,天君嚯得站起,激动不能自已。
又是那几千年如一日的梦,一枕黄粱,一魇华胥。
只是,而今的梦境,同从前零零碎碎的片段相比,委实太长,长到时光倒流,我仿佛回归年少往昔,那些轻狂青涩的岁月,细数这些年来莺莺燕燕的始末曩昔,喟之,叹之。
自创世神皇徒手开辟鸿蒙,拓荒混沌后,他便身归无极,世间也再无踪迹。上古洪荒时期仅仅是各族各部因理念的迥异而产生道途分歧,由此引发了后来无数年的兵连祸结,白骨露野。
有道是山穷水尽,生匮命乏,如此长长久久的杀戮,最终导致部落之间无人可用无人可战。人类的衍生影响了族群部落的未来发展,或羽化登仙,或卖魂堕魔,自顺天命轨迹而为,无可更逆,却无一人坠身为旁支异族。上为仙,下入魔,只此两道,其他部落自然不甘心,遂强行掳掠人类入族,却均沾谱即毙。而仙魔二道战至后来,前者渐盛,后者萎靡,已遭驱逐,流放于凡尘俗世,彻底再无负隅之机,掌缘星君一册命格薄子栽了世间所有妖魔生死,如此一来,如今的八荒万域,唯天族一家独大。
当然,要论起地位,尚有许多仙国神窟能与之分庭抗礼。远古泰初,诸神罹难,身归混沌,其裔却尚存于世。
蔺旭仙国便是为数不多的其一。
太上皇是个痴情种,在位数百万年,独宠皇祖母一人,从未纳过一妃半娣。而皇祖母诞下阿爹时难产,虽也顺产分娩母子平安,但身体受损,导致再无子嗣。后来阿爹继任君位,他是个孝子,但有些地方太孝了,子承父业不说,更兼子承父性,同太上皇一般无二,效仿着一生一世千生千世一双人,宠阿娘宠得死去活来,说什么弱水三千只舀一瓢,于是乎,后宫空空如也,妃子是阿娘,君后亦是阿娘。几年之后生下我,大名允靛。
阿娘妊娠,我降生时,蔺旭诸鸾齐鸣,百凤来仪,朱雀绕梁七七四十九圈才偃,南明离火焚天九九八十一日才熄,乃无上吉兆。
彼时,仇靡山停溪上神于阿爹宫中做客,一见此象,立时推断出我是根好苗子,若跟他学艺几年,未来前程似锦,上神之阶可期。他与阿爹乃多年至交,肝胆相照,且身为掌管三十三重大罗清天,世间唯一一位远古神祇,本领自是非凡,阿爹同阿娘商榷一番,待我年足及笄,便将我送去他的大罗清天拜师学艺。
开开心心高高兴兴的度过我一万五千岁生辰,便提了包袱千里迢迢长途跋涉前往停溪他家大府,面见我这位授业恩师。
因了方向感缺乏,不识路径,阿爹本想着传只信笺去喊停溪亲自出山接我,恰逢仇靡山开庭敞扉招收门徒忙无闲暇,人手也不够用,只得委屈我携着一干仙侍伴我跑这一趟。
想着这一去短则经年,长则数十万年,我邀一向同我臭味相投的总角之交皿月同行。她原是东洲犄角山一头绒毛雏鹤,阿娘曾患上风寒,嗜酸,阿爹便纡尊降贵亲自前去犄角山采摘酸果界的魁首黑橄榄,不料还未撷到果子,自己先迷了路,好容易觅到一株橄榄树,采足满囊酸果,却天南地北一头雾水了。这时栖息在橄榄树下的皿月现了人形,指点迷津,将阿爹送下山来,阿爹念她孤幼年弱,便一道拣回宫中,成了我的青梅竹马。
她天资不佳,修仙进展缓慢。大约是卑微低贱惯了,皿月脾性怪癖内敛,不喜交往,是以这么多年以来,偌大的蔺旭,也不过同我两小无猜而已。她毕生夙愿便是有朝一日长了本事出人头地,一雪幼年无依,为同族摒弃之辱。但无论她如何勤修苦练,仙阶总也提不上去,含辛茹苦修了万把年,不过散仙之级,连个神女也没修成。
我估摸着此番仇靡山广招门徒,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许不定换个师傅换个环境,于她修行大有裨益。而我去了仇靡山人生地不熟,有个故旧照料,总不至于孤独寂寞冷。
但如今这世道,有资质横行天下,无资质寸步难行,即便是与世无争的大罗清天,也不能免俗,皿月在测试中的第一道关卡中便因修为不济而惨遭淘汰。
但,在与我那素不相识的师傅见了一面后,我对这场悬念重重的拜师之旅彻底没了兴趣,切切期待在目睹停溪那副鬼斧神工的长相时土崩瓦解,只想打道回府安安分分做我的蔺旭帝姬。
我一向素喜以貌取人,若是长得好的,自然结交,若长得不好但性情好的,也结交,可若长得一塌糊涂性情也一塌糊涂,我便避而远之。来时,我觉得停溪二字颇为雅致,想来人如其名,便将他的形象脑补成了手摇桃花褶扇,身着谪仙白裳,一副谦谦君子,彬彬公子的模样。但事与愿违,溢彩祥云上的停溪却生了一副牛头马面的奇葩形容,那两只耳朵,堪比凡间农家里以蒲葵叶制的烧火扇,取凉赶蚊子倒颇实用,但要摆上台面以做观瞻,委实不敢恭维。
可这一届招生的测试内容很简易,不过是要求参应者进入停溪设下的结界内于规定时辰采集做够数量的流云罢了,期间可抢他人之果,可多人瓜分,百无禁忌,然名额确属有限。
我琢磨着自己虽已不抱希冀,但皿月一再央求我一同参赛,最后做个冤大头,将拣来的云彩全部赠予她,合二人之力,用不着掠夺他人成果,名额便可手到擒来。
岂料后来我两手空空两袖清风踏出结界时,身后皿月一个跟斗栽倒,手中一大捧云朵四面八方散了开去,顷刻间沦为旁人囊中之物。
于是乎,我们俩均一无所得,战绩于无数参赛者中排至末尾。她倒数第二,我倒数第一。
然成绩一样,结果却天差地别。
停溪瞪着铜铃眼,毫不吝啬他的才华,夸夸赞誉,说我将劳动成果倾予同伴,足见品性优良,是可造之材。而皿月嘛,自然顺理成章的落选,被淘汰了。
但因她若非意外失足,便可拔得头筹,兼之她在山门前涕泗横流的叩首相求,我又不断谏荐美言,停溪格外开恩,破一次例,将皿月收为记名弟子,给予万年之期,若逾期仍未修至神女之阶,便卷铺盖走人。
皿月得了个机会,千恩万谢。当时我竟相信原来人不可貌相,师傅虽其貌不扬,总是宽怀谦和,性情不错,留下来未始没有好处。后来我才晓得,他之所以破这一次例,不过是碍于阿爹颜面,若我非蔺旭帝姬,我俩早已惨遭裁减,哪还容聒噪的余地?
现实骨感,可悲可叹。
停溪麾下门人不计其数,但均同皿月一般,皆乃记名,非直属大罗清天中人,而真正的入室弟子不过十四人而已。这一届除我外,千百人中也不过崭露一人入选罢了,真真是凤毛麟角,稀罕得很。
在停溪邸上学艺的几年,我过得相当安逸且滋润。
因了但凡能蒙他垂青的弟子,泰半均是力争上游,发愤图强以期来日长出息之辈。他传教时也无需过多督促告诫,一篇篇侃侃解惑下来,徒弟们自行斟酌领悟,用不着他费心费力鞭策监督。
如此下来,散漫懒惰不思进取如我,幸运的成为了一颗朽木,空心萝卜。虽曾因以韭菜叶子降服了停溪座下八朗神兽而荣获大师姐头衔,但论起修为,却是吊车尾的花油瓶。远不及底下的十三位师弟师妹。每每停溪来考察我的术业,都唉声叹气,感慨不已。想他当今世上唯一一位尚存的远古神祇,竟能破天荒的教出弟子如我,一世英名眼看便要毁于一旦,委实唏嘘。
他自管去唏嘘他的,我自管吃喝嫖赌……额,吃喝玩乐,不亦乐乎。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惊仙
在仇靡山的生活大概如下。
停溪口讲指划说佛论道,我在下头同一干不长进的师兄以狼毫蘸墨传纸投球说佛论道,不过此佛非彼佛,此道亦非彼道。停溪阐述的是大彻大悟,我们窃窃私语的则是大娱大乐。某时某刻下凡摸骨,某钟某分看相算命,某天某日酒令赌弈,某更某夜斗鸡唱曲……
虽说一干师兄颇具慧根,总有千谋万计使行动不给停溪发觉,偶尔有那么一两次出了纰漏,和蔼宽厚如他,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而不发。
但有道是事不过三,下不为例。他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将罪魁祸首,也就是不才大师姐我给禁了足,十沓太平经劈头盖脸砸于案上,誊撰五百遍,何时抄完何时出门!
我苦着脸呜呼哀哉。
区区五十遍抄完,我已臂软筋酥,几近走火入魔。而旁边平整整白花花的一大堆宣纸,仍铺在桌案上,嬉皮笑脸的挑衅我!
有心潜逃,但一拉门,外面是水润嫩弹的一面结界,风火雷电刀枪戟一一试过,那面结界只晃了两晃,依然四平八稳坚强屹立。停溪的修为超凡入圣,我是无法企及的,只得悻悻然转身。
转到一半,二师弟掬煌以令牌开启结界端了杯茶进来,开口就说:“你就安分些为妙,师傅今日应帝俊天尊之邀喝茶去了,方才特特加固了结界。”
天无绝人之路!
在我一番软硬兼施软磨硬泡之下,掬煌放我出了结界。他本是缄口不应,无法,英明睿智如我,自然晓得他哪天哪日偷窥了某位记名女弟子沐浴……想关住我?不存在的。
皿月与小师妹岚浮老早便受不住枯燥乏味的苦修日子,今天我得了空闲,且停溪也出了门。阳光三月,春风十里,那几畦花圃也暂无需照料。机不可失,此时不踏青,更待何时?
三十三重大罗清天已是天宫之顶,再往上便是天外深渊。这里一向禁足,仇靡山规矩鲜多,不可踏入此地便是其一。停溪曾谆谆告诫,谁敢壮着胆子迈了进去,非禁足万年不可。
我一身仙骨天生长得反,好奇心重如泰山,越是神秘迷糊之地,越是要一探究竟,皿月与岚浮与我臭味相投,今日便打算冒险一游。
此处有禁制,无法设立结界,咱仨轻而易举钻了进去。
这一钻无甚打紧,顷刻之间便穿过一层浓郁的雾霾,待如无头苍蝇般瞎转悠了几度觅到路径时,皿月失了踪迹。只岚浮还在身旁几丈开外的迷雾中没走得出来,惊恐的大呼小叫,一边跳脚一边东奔西跑。
不过迷了一场路,这小妮子忒畏首畏尾,草木皆兵了些。我瞧着阳光道近在咫尺,她却越奔越深,忙连拖带拽将她拉出,商榷了一方。
皿月一向方向感良好,且谨小慎微举一反三,逻辑思绪非常灵活,即使一时失散稍后也自会赶上,不必理会。我心痒难搔,牵着岚浮的手便步入深渊。
凡人均崇洋天境之美,歌功颂德,却不知这凌驾于九重天上的仙境其实与凡间万物无甚差别,一样的山川水木,只不过是多了些琪蕊瑶卉,颜色深些的花花草草罢了。此番我们进入的这片区域便是如此,虽云封雾绕,如梦似幻,但左看右看,也不过是些崇山峻岭,危峦俊峰而已,实在无甚稀奇,我不禁大失所望。
岚浮却没我这么智障,她说此地既能引得停溪那般重视兼忌惮,定然内有乾坤,保不准创世神皇便死在里头,毕竟这世间诸神唯停溪见过神皇而已,能令他郑重其事一板一眼的,非此桩不可,绝不仅表面看似这般简单。
她这些猜测就有点天方夜谭了,但冒险冒险,有险方可冒,我倒也希望它并非表面如斯简单。
而事实也证明了事实并非表面这么简单,反而复杂得很。
首先,我俩携手并肩同行,往足底下唯一一条江洋大道前进,她东张西望,我左顾右盼,只求突然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肇上头来,以解挠腮,以遣舒怀,这般方才不虚我铤而走险到此一游。
常言道的好,一心不能二用,三心不能二意,做事要仔仔细细利利索索,走路自也要沉沉稳稳踏踏实实,最忌讳的便是摇头摆尾飘飘忽忽。这不,一个大意疏忽,便不留神走进一片死胡同,给困在一片黑不溜秋的迷雾中,阴霾铺天盖地。我俩尚且来不及回程,须臾间便再度迷失方位。
岚浮杯弓蛇影惯了,风一吹,立即如芒在背,攥紧我胳膊蹦蹦跳跳的嚎:“师姐咋整,咱们莫不是要被困死在这鬼地方?我还没修成上仙,可不想这么低调就陨落了!”
无奈一翻白眼,我捏着她手安抚:“莫怕,稍安勿躁。你虽不是上仙,却也是个得了仙籍有了仙位的仙女,师傅上次不是授了法眼诀么?如今到了学以致用大展身手之时,你且看看能瞧出去多远,师姐与你的未来就靠你了。”拍了拍她肩膀,我徐徐鼓励。
无奈,这个法子我第一时间便已想到,但力不从心啊。第一次开始后悔不该在停溪兴致勃勃的授业时,自己却在下头兴致勃勃的打瞌睡。
区区雾障,本也无甚可忧。但古怪的是,岚浮念诀开了法眼,却盯着前方一片黑洞洞灰扑扑的区域一动不动,犹如泥塑。
我努力睁大眼睛去觑,没发觉有何异样,使劲掰着她肩头来回摇摆,并出声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