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姮兮掀帘出轿,扬首看了看石门顶边那根横柱上,石碑楷雕的“穗剑山”三个字,在两百余弟子的欢呼簇拥中走进山门,留下一地尘埃。
“掌门一路奔波,想必乏了,是先歇息一阵还是弟子立刻为您接风洗尘?”迎面走出一名褐袍老者,笑脸莹莹的拱着手。这老者是穗剑山五大长老之首莫烟,修为极其精深,在门中德高望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仅次于掌门。他一副鹤发童颜,精神壮硕的模样,倒不像高龄,端的是一脸油光满面的喜相。
木姮兮寻思自己在崂山所食的山珍海味,早就在一路上方便完了,如今腹中空空如也,正欲大吃大喝一番,但想自己身为一派掌门,此事不宜操之过急,于是做出一副正襟危坐的姿态,装模作样问道:“本座不在这段日子,门中可有大事发生?”嘴上这样问,她却看也不看莫烟一眼,径直往大殿行去。
莫烟本想从实招来,忽然看到木姮兮递过来,那警告的眼色,额,立即大彻大悟,心想: 晓得了,什么事也不及你果腹的事要紧,先等你吃饱喝足再说。立即改口道:“门中弟子一如既往每日卯时便开始练剑,午时参道,一切照旧不敢怠慢,至于其他琐事也没什么可劳掌门费心,待用了晚膳再一一与掌门细说。”
木姮兮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目光,心满意足,大摇大摆走进殿中,在最上方的位置坐了下来。桌上,早已备好珍馐佳肴,飘香四溢,她险些没忍住就要动筷:“咳咳,崂山派的东西本座着实吃不惯,一路颠簸,实是饥肠辘辘,便不客气了”。客气几句,忍无可忍,从盘子里挟起一块排骨便狼吞虎咽,什么风度面子通通抛在九霄云外去了。边啃边赞:“看来近日米叔厨艺突飞猛进呀,可喜可贺,咱们全山上下又有口福了……唔。”她口中的米叔,自然便是穂剑山统管膳房的掌勺大厨了。
五大长老一一落座,首席大弟子龙溪居末,屁股还没捂热,那排名第二的长老便坐不住了,脱口道:“掌门此番崂山一行,想必定是与图夫那老匹夫切磋一二了罢,不知可有斩获?”他是个武痴,无武不欢,修为高深莫测,实为穗剑山名列前茅的高手。木姮兮虽为掌门,却远逊于他。
众人不约而同翻了一个白眼,三句话不离切磋,开口闭口都是修为,无语。
木姮兮本想充耳不闻,但他好歹职司长老,总不好驳他面子,闹得大家不欢而散。诚然自己去崂山全程是冲着吃喝玩乐去的,光是这点尚且自顾不暇,至于切磋修为,那真是谈何说起,只好哈哈干笑,敷衍道:“花长老莫急,本座从崂山讨教来了几手剑法,膳后定向长老请教。”
龙溪正自举杯饮酒,木姮兮话音一落,他一口酒水憋不住的喷了出来,咳嗽不止。瞧这形容,够呛。
众人嫌弃的睨了他一眼,掌门长老面前,如此失礼,成何体统?
龙溪忙不迭起身告罪,大家心照不宣一致觉着他这一呛似乎不是巧合,都去思索其中有无玄机了,不予计较,但思索半天,掌门之言话里话外好像都没毛病。
只有花长老心思敏捷洞若观火,想了想,又顿了顿,狐疑道:“崂山不是一向以内功修为见长么?何时擅使剑术了?再说剑之一道,哪门哪派能同我穗剑山相较!”
“额……”木姮兮一口烧鸡卡在喉咙,噎住,使劲灌了口酒终于咽了下去,才道:“图夫老贼不知从哪里弄到一部剑普,不知是何方神圣遗留于世,给他拾到了手。上面的功夫着实厉害。本座也不知是哪家哪派的绝学。”
花长话痨之癖远近闻名,有心唠叨,但显见得木姮兮不想再听他唠叨,见他又要开口,抢在前头说道:“今日舟车劳顿就免了,改日再演于大家见识见识。”
她已有言在先,花长老自也不好再往下接口。世界终于恢复一片宁静,耳根子总算能歇息片刻。木姮兮正自窃喜,不料半盏茶的功夫,一旁三长老邀不醒举了举手,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木姮兮咳了声心想当掌门不易,当个甩手掌柜更不易,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视而不见,伸筷子去夹那块红烧肉。只听邀不醒嗫嚅了半天,终于还是吐露了:“弟子有要事禀报掌门。”
“吧嗒。”红烧肉乍一夹上筷子,木姮兮一个不留神,又悲催的掉了下来。只能干笑着放下筷子,强憋着怨气,正襟危坐,做出一副感兴趣的模样,违心道:“哦?不知长老有何要事?”
邀不醒做出一副且娇羞且欢喜的形容,声音低到尘埃里:“唔,弟子……弟子与水长老情投意合,嘿嘿,两情相悦,那个……嘿嘿。”
殿中立时鸦雀无声。
木姮兮用手使劲往旁边龙溪的胳膊上掐了把,他呲牙咧嘴。木姮兮呵呵一笑,心想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人生处处遇惊喜。两只眼睛滴溜溜循着邀不醒右手看去,只见两个人一双手如藤似枝般缠绕在一起。那另一只手的主人,赫然便是五长老之一,两位女长老之一的水常冰。
磨镜!
木姮兮在门中两百余名弟子口中耳濡目染,知道男子喜欢男子称之断袖,女子恋慕女子称磨镜。断袖情深的比比皆是,穗剑山就有活生生的两对,他们多年前便结为夫妻,十分恩爱甜蜜,羡煞旁人。但是磨镜……别说她见所未见,其实闻所未闻,实在不知道世上真有那么回事。
她寻思自己也是货真价实的女子,虽相貌一般,但如假包换的确是个女人,却想像不出磨镜是个什么情状。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最后心有灵犀般齐相起立,向木姮兮拱手弯腰声称告退。溜得甚快,像是身后有什么豺狼虎豹正穷追不舍似的。只留三个女人与一张桌子,以及纹丝未动的满汉全席。
木姮兮瞠目结舌,平时召集这帮人,天大的事仍是姗姗来迟,这会直如见了鬼一般。她本欲拽住龙溪,一晃神人已不知去向。她觉得一个人留在这儿感受磨镜那两双炙热滚烫的目光,简直心急如焚。
邀不醒与水常冰自两百年前入门之后,不管做什么一般皆是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彼时木姮兮只道她两个姐妹情深,不甚在意,如今这九曲十八弯般的转变突如其来,她自然难以置信。
邀不醒目光灼灼,满怀希冀,脸上红晕蒸蒸日上,仿佛要燃了起来。木姮兮拿起桌上一个苹果比对比对,还好苹果更红两分,清咳了声,问道:“磨镜双修能否助长修为?”反正短袖双修是可以的。
邀不醒与水常冰闻言双双瞠目结舌。
木姮兮道:“若磨镜双修有助修为提升,本座也想找位夫人走走蹊径,顺带把修为给提了上去,一举两得。”怕两人误会,赶紧喂以定心丸:“当然,本座从不夺人所爱,更不会无端拆人姻缘,本座若是有意,自当……嘿嘿,自当另觅佳人,你们不必忧心。”
水常冰两人双眼放光,亮晶晶的煞是好看,听木姮兮的意思,便是对她们俩的这个事儿表示赞许,不会反对了,两颗七上八下的小心肝终于落地,顿时喜形于色。只要木姮兮不棒打鸳鸯,其他什么都好说,听她有此一问,水常冰笑道:“这磨……咳咳,磨镜双修与一般正常双修之法略有不同,至于是怎么个不同法,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等掌门觅得意中人……咳咳,届时一切水到渠成,亦无需忧心。”
“看来,本座很有必要添一位夫人。”木姮兮听罢,领会了她的意思。“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们的好事,本座准了,在这里祝两位永结同心,白头偕老,改天本座亲自主持,为你们操办一场盛大的婚礼。”她知两个女人再怎样情比金坚,再怎样锲而不舍,也是无论如何产不下一男半女来,是以诸如早生贵子什么的祝贺之词就免了。
一听掌门应允,两人嘴角原本已弯得十分高的嘴角顿时翘成了十二分,木姮兮估摸着要是她们再往上翘那么一分,两片红唇就得与嘴巴分了家,在心里头浅浅鄙视了一番。
两人喜不自胜,就要告退,木姮兮突然想起一事,说道:“你们回去……双修时,顺便传个话将子里,萧路两人唤来,就说本座有大事吩咐。”
两人应了,起身出殿。
一席众人走的走,散的散,唯剩木姮兮孤孤单单一人,她乐的自在,重新拾起筷子,将桌上美味佳肴一扫而光,正拿着最后一个盘子舔着,两个人走进殿来。
子里与萧路对掌门饭后舔盘子这种羞于启齿的毛病见惯不惊,今日这种事在穗剑山中早已人尽皆知,是以看见木姮兮抱着盘子不放丝毫不觉诧异,假装没看见,齐相鞠躬,道:“不知掌门唤弟子前来有何吩咐?”
木姮兮舔完最后一片葱叶,举着盘子上上下下打量他两个,望得两人一阵哆嗦,战战兢兢不敢说话。半晌,木姮兮方才笑眯眯的?紧盯子里,悠悠开口:“子里本座平日待你如何?”
子里道:“自然是不胜之好。”
木姮兮嘴边笑容灿烂了几分,说道:“嗯,本座瞧着也是甚好,唔,既是甚好,那你便将你夫人萧路休了,同我双修可好。”
萧路无语,子里呆若木鸡。
木姮兮不禁佩服自己,讲起这种话居然也能脸不红心不跳,还如此理所当然,觉着自己煞是英明。放下盘子,又对萧路说道:“本座自然一视同仁,待子里将你休了,我去崂山给你物色物色,看看有没有更优秀的青年才俊,届时亲自做主替你们牵线搭桥主媒证婚也未尝不可。”
耳闻两声噗通,是膝盖砸在地板的响动,只见子里萧路吓得胆战心惊,齐齐跪求,子里道:“求掌门收回成命,我们两个早已山盟海誓不分彼此,不论谁离开谁都是活不下去的。弟子无德无能,万万配不上掌门,世上才貌胜过弟子者大有人在,请求掌门另觅良人。”
木姮兮心头疑虑斗起,她常听弟子们闲来无事时对着话本子中的绘图流口水,耳濡目染了一些东西,知道世间自有真情在,却搞不懂断袖之间也会有这般感人肺腑的深情,说道:“世上除了双修难道就没事干了么?哪有谁没了谁就活不下去的。不过同你玩笑一场,你既不愿,本座自是不能勉强。将桌子上的烂摊子收拾了退下罢。”
说了这许多,木姮兮微觉舌燥,将壶中最后一滴酒饮了,起身回房。一路上两颊兀自诡笑荡漾,惹得过路的弟子一阵毛骨悚然。她本来只是想初尝一回双修之妙,既然他们不吃表面这一套,那她就只有另寻他计。
吃得太撑,木姮兮一如既往地四处走走看看,闲庭信步,围着殿楼转了一圈,觉得消化得差不多了才打道回府。
正打算喊个人准备热水沐浴一番,广袖一不留神扫过一旁盆栽,叶子簌簌飘落了一大片,垂首一观,那株十分稀罕的青岚菊此刻枯槁凋零,奄奄一息。旁边摆着个大水缸,却空空荡荡滴水均无。
她虽是穗剑山掌门,但空顶着头衔,平日里无所事事,门中一切杂事琐事皆由大长老莫烟管治,她深知莫烟脾性,办事井井有条,绝不含糊,定是哪个弟子偷懒,忘了添水。没看见也就罢了,但既然东窗事发,她免不了要唠叨一番,唤来一名弟子命他将缸中添水填满。哪知那弟子竟说自三天前,木姮兮出山去为崂山图夫贺寿当日,方圆几里在一夜之间滴水不剩,就连山脚那条万里奔腾,滔滔不绝的大河也干涸殆尽。
木姮兮回山之时一路折腾,没留意路上异样,如今听他这么说,觉着此事颇为蹊跷,其中定有不为人知的原委,让他去唤各大长老,自己来到井边,探头下望,只见黑黢黢的井底是光秃秃的沙石,那弟子所言非虚,穗剑山果然闹旱。
她踩上云头,飞上高空,伏首俯瞰,只见云蒸霞蔚中,山脚下原本那条银龙般的长江此刻乱石嶙峋,鱼尸堆叠,却不剩半滴水气死。
五大长老到了,见掌门秀眉蹙起,将事实一一陈述,与先前那名弟子所说大同小异,却不知这干旱因何而来。此时晴空万里,但山上凉风习习,雾岚中格外濡湿,由此可见并非天灾,乃是人为所至。只是这人能在朝夕之间焚尽数里江流,修为高深,绝非他们这一阶层中人所力能够,定是哪位高人大驾光临。
穗剑山一派其实只不过是凡人界中不入流的江湖门派,修炼一些粗浅的妙法仙术,诸如此类的三教九流,莫说九洲,单是这区区西洲一隅,便不胜枚举。其中弟子也只是比凡人多了些修为,若要有点出息,需得拜入高层修仙大派之中方可深造,只是这些洞天福地非一般人能进。其中随便一名外门弟子的修为都足以雄霸一方,更别提那些上仙上神级别的强者了,他们弹指间便可毁天灭地。
倘若这场干旱是仙者路过所为,那么穗剑山也就只能安安分分的等,等这股力量褪去,届时一切恢复如初。凭他们门中弟子这些浅薄的修为,只有无能为力。
只是,木姮兮此人却非同寻常,她是烛龙一脉,流的是上神之血,与生俱来拥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可她一连施法试了几次,尽皆无功,召不来雨,想是今日乏得厉害,待养足了精力,改天或可再试。
想着明日任重道远,木姮兮便早早歇了,只是心事重重,直直半夜三更才迷迷瞪瞪会到周公。
月空当头,子时。
穗剑山山头万籁俱寂,弟子们也都熄灯就寝了。林中偶有蝉鸣,无人晓得,夜半子时,山头顶上神不知鬼不觉的罩上了一层黑云。
这团黑云不期而至,来得无声无息,苍穹里月辉凉凉,却照之不透,正诡异的蠕蠕而动,犹似活物。只见它蠕了片刻,忽然一动,从东南角一间房前窗间钻了进去,正是木姮兮的寝殿。
第34章 第三十三章新短篇:未久
木姮兮做了个梦,稀奇古怪的春梦。
她梦见自己三更半夜,黑灯瞎火,慌不择路的冲进穗剑后山禁地。
其实穗剑后山重峦叠嶂,钟灵毓秀,实比仙境更要美上几分,所以称为禁地,正是因为山中仙泽浓郁,引来成百上千的妖族魔兽栖息于此,这些魔兽修为强盛,非上仙上神不能降服,凡夫俗子若是撞上,顷刻间沦为鱼肉,死无全尸。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至此,犹如身中迷魂之术,身不由主地疾步而行。
木姮兮只觉头晕目眩,没留意一旁石碑上“禁地”两字,径直顺着小道风驰电掣,直至闯入林深之处,顾藤绕树盘根错节,无路可走,才急急驻足。
待得清醒过来,却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左右巡视一圈,周遭雾瘴朦胧,夜空虽挂了一轮圆月,但林中古木参天,繁密满枝将那点点光亮遮得严严实实,半分照不进来。本欲御风离开,哪知树冠上徒然飘起一道屏障,她不留神迎头撞上,猛的弹落回来。又从丹田掏出佩剑飞身破障,不料那屏障牢不可破,用尽九牛二虎之力,硬是没能划出一道口子。
木姮兮心下开始惴惴,她本来便是路痴,又从来没来过这地方,现下仙术无用,只能徒步而行,但凭她识路的这点本事,若同门不寻来,没个三天三夜哪里走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