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劭道:“听闻南朝阮氏干政,屡次提拔南疆出身的将领,因此得罪了不少旧臣。”
映月摇头,“令舍弟心烦之人,并非是那阮贵妃,而是放任阮贵妃如此行事的君王。”
他顿了一顿,缓缓道:“舍弟喜读史书,曾对老夫讲过许多前朝旧事。昔日胤朝末帝,继位之初,国力尚且富强,却因其爱子生有痼疾、必须倚靠巫术续命,遂宠信巫士,任由小人作恶,以至朝政混乱、叛党四起。桓朝景帝,明明可以有一线生机卷土重来,却因舍不得妻儿,执意从北境返回洛阳,成了叛党的阶下囚,最后惨遭毒杀,导致天下大乱,战祸延绵三十余年。
末帝、景帝这样的男子,若是生在了普通人家,可谓慈父、可谓佳郎,但坐在了执掌天下的位子上,便是连累万民的巨大灾难。
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是不能够有个人情感的。家人也好、爱人也罢,在必要的时候,都必须能够舍弃。正如上次殿下执弈时所言,天下任何人,都只能是你的棋子。只有彻底摈弃了私欲,一切以“天下”二字为先,方能称之为帝王。”
萧劭垂下眼,注视着粼粼湖水,“落星先生既然对陆元恒宠爱阮贵妃感到失望,那……”
“那殿下与陆元恒,就能不一样吗?”
映月打断萧劭,回首看了他一眼,老眼矍铄,似笑非笑:
“殿下年纪轻轻,就能把心思情绪控制得毫无破绽,行事懂得恩威并施,拿捏人心恰到其处,老夫活了八十多岁,也学不来你这种本事,因此曾经一度也很笃定,殿下将来的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可那日,我提议为公主引毒,一众部属皆争先恐后,你却迟迟不肯表态……一开始,我还以为你不明言,是担心被臣子看作自私之人、失了人心,但后来……”
他摇了摇头,重新望向对岸红枫,“后来我才想明白,你其实,是一开始就打算用自己引毒吧?不说话,不是怕被人觉得自私,而是怕被人看破你的软肋。一个因为私情、可以连自己性命都不顾的主君,哪个有头脑的人会愿意追随?若你为臣,会肯吗?”
萧劭无懈可击的表情里,终于有了一丝起伏,看向映月的目光中神色复杂交错。
戒备、杀意、痛苦、纠结……
一瞬即逝,复归平静。
他沉默了片刻,“阿渺不一样。我们一起经历过的种种,旁人也不会明白……”
“殿下和公主之所以经历了那么多,不正因为你们的父亲、是个一味随性而为的君王吗?”
映月道:“殿下要护公主,便不能像先帝那样活,殿下想要天下归心,就更不能那样活。”
萧劭眸色黯沉,缄默不语。
映月转过身来。
萧劭敛去眼中神色,躬身行礼,“多谢先生指点。”
映月笑了笑,“老夫曾得你以性命相托,又收了你不少好处,就随口瞎说几句……“
他背过手,略略佝偻着背,抬脚缓缓朝前走去,仿佛自言自语:“其实啊,你未必没看明白,只是看明白了、也宁愿装作看不明白……公主她、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而殿下你、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让她需要……总有一日啊,你也只能学着放手……”
湖风凉凉地拂来,将几片鲜红的落叶卷过栏杆,在池岸徐徐飘坠。
萧劭伫立在原地。
心境,一瞬空白。
第72章
萧劭之前因为阿渺昏迷不醒, 放心不下,索性将平日议事的场所搬到了她休息的外殿之中,时间长了, 也就没有再换回去。
阿渺卧床休养了几日,身体渐渐恢复,偶尔还会起身在室内活动活动筋骨、蹦跳一番,听听哥哥在外厢与朝臣论证的内容。
如今沂州的曹胡二族相继被拔除,皇后依旧被软禁,齐帝萧喜彻底失去了旧臣的扶助。他原本就是有些心志不稳之人, 之前对五弟的各种忌惮与戒备、此时全然被暗压心底的惧怕所取代, 日日在宫里喝得酩酊大醉,不理朝政。
萧劭如今的权势, 几乎等同摄政,朝内外的大小事都经由清泉宫决断,每日出入奏报的官员更是络绎不绝、持至深夜。
因为军资提前抵达, 风闾城出兵南征的日子也提前了许多,赶在了冬季来临之前, 将战线延至了长平, 如今正在集中兵力攻打洛阳以北的河内郡。
阿渺整日在内厢里听着外殿的奏报, 心中亦是紧张, 让侍女找了份舆图,铺在坐榻上垂首研究。
午后萧劭议完了政、踏入内厢之际, 便见阿渺跪在榻前, 微微倾着身,手里提着支鼠须小笔,埋首在舆图上圈圈画画。
他凝视她的背影片刻,缓步上前, 低语温柔:“在做什么?”
阿渺扭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了下舆图,“我胡乱画的,哥哥千万别看!”
她之前听安思远说过洛阳附近的驻军情况,知道河内郡是个极重要的关卡,所以忍不住按着小时候跟安思远用石子摆军阵的法子、在舆图上边画边分析起来,可毕竟没系统地学过兵法,画着画着、就又把注意力转到了兵器上,整张图上到处都涂着刀枪剑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