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逃避这个话题,遂将手里的绣棚收了,起身往床榻边行去:“兴许是这几日朝中事忙——我们也早些睡吧,明日再绣便是。”
半夏‘嗳’了一声,服侍她更衣睡下,吹灭了刚点的红烛。
*
许是夏日里觉短,翌日一早,折枝便已起身,重新拾起了昨日未做完的绣活。
她的女红素来熟稔,不到小半日的功夫,昨日里未曾绣好的琴穗便已经完工。
天青色绣云纹的底,坠下玉白色的流苏。在这般炎热的夏日里看来,更是令人觉得耳目一清。
折枝拿过一只木匣,先垫了些柔软的锦缎铺底,这才将琴穗放进去,连同那一沓琴谱一并交给紫珠,又细细道:“先生说过,宫中无宴席的时候,都居在京城北巷之中。今日应当也在。你过去若是遇到先生了,便将匣子与琴谱给他。”
“这琴谱最上头的两张,是送给茶楼主人的。其余的,是之前先生修改后我又誊写了一次的。你替我问问,可有错漏之处。”
她顿了一顿,又小声吩咐道:“快去快回,可别让旁人发现了。”
紫珠接过东西,应道:“奴婢省得,一定快去快回。若是萧先生不在,奴婢也不多待,只将东西带回来,明日再去。”
说罢,便拿了柄纸伞,匆匆往月洞门处去了。
折枝将东西都交代了,这才微微松了口气,从玫瑰椅上站起身来活动了下身子,又对半夏道:“可算是赶在午膳前将琴穗绣完了。如今闲暇无事,还是将文房四宝拿来罢,我之前学的百家姓,可有几日未曾练过了。”
半夏快手快脚地将案几上剩余的针线收拾了,闻言却笑道:“这几日难得清静,姑娘又何必如此用工?何不松乏些?”
“松乏些?”折枝轻轻瞬目,将视线落在自己的指甲上,也笑起来:“这指尖上的蔻丹都褪了。那便不急着练字。先研了花汁,将指甲染了再练不迟。”
半夏也笑应了一声,很快从院外剪了新鲜的蔻丹花来,放在小碗里细细捣成花汁,又拿了一小块白布剪碎,浸透了花汁,小心翼翼地缠裹在折枝的指尖上,用细线包好。
折枝将手晾在案几上,不好做什么事,便让半夏拿了个大迎枕过来,自己倚在上头,让半夏讲这些不曾出门的日子里,府中发生的趣事。
“趣事倒是不多,怪事倒有。”半夏笑着往白布上又添了点花汁,确保指甲上染得均匀,这才道:“您还记得大公子那病不?这病了许多日不曾见人,再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变了许多。”
折枝不大爱听桑焕的事,但半夏既然说了,便也抿唇道:“他还能怎么变?还能洗心革面打算考功名去了不成?”
“那倒没有。”半夏笑道:“不过听说倒是安分了不少。眼睛也不再往各院子里貌美的丫鬟们身上瞟了。大家背地里可都松了老大一口气。”
她顿了顿,笑意敛了去,有些后怕地皱起眉来:“不过如今看人的眼神也不大好。以前是一副垂涎的模样让人心慌,如今却阴沉得像是浸了毒汁似的。”
“尤其是奴婢上回从院子里出去,正遇到大公子路过这,他看过来的眼神,就跟那毒蝎子似的,像是随时都要蜇人一口。”
折枝听了有些不自在,蹙眉小声道:“不说他了,我们说些高兴的。”
半夏又想了一想,笑道:“还有一桩事——听闻最近老爷都宿在三个姨娘那,都不大往蒹葭院里去了。弄得夫人脸上无光,面上也憔悴了许多。原本这许多年好好保养着,始终不显年纪的,如今鬓边都生了几根白发了。”
“大家都议论着,是不是这后院里,很快便要进新人了。”
“都是从哪里听来的闲话。”折枝轻笑,也不忘叮嘱了一句:“这些话在我跟前说说没事,在外头可不能谈起。千万别被人抓了把柄去。”
“奴婢有分寸在。”
半夏笑着应了一声,又与折枝东拉西扯,说了许多府里零零碎碎的事。见那裹着指尖的白布渐渐干了,便将系着的细线剪开,又打了水给折枝净手。
那玉葱似的指尖上裹了一层丹色,在清水里徐徐晕开,又被布巾细细擦过,渐渐恢复了柔白的本色。
只那珠贝似的指甲上还留着一层珊瑚似的殷红,愈显十指纤纤,分外娇艳。
半夏眼前一亮,赞叹道:“今日染得格外的好。”
折枝对着日光看了看,也满意地轻轻弯起杏花眸来:“大抵是今日的蔻丹花好,染得也特别红些。”
正说笑着,却听湘妃竹帘轻轻一响,是紫珠打帘进来。
折枝忙回转过身去,轻声问她:“东西可送到了?先生如何说?”
紫珠却只是轻轻摇头,又将木匣子还给折枝:“萧先生今日不在北巷里。奴婢唯恐在外头久了被人发觉,便回来了。”
折枝有点失望,却也无法,只能将木匣子接过,放进妆奁里:“先生大抵是去宫中上值了。明日再去也不迟。”
说罢便也放下这茬,又对半夏笑道:“好了好了,如今指甲也染好了。松乏也松乏够了,该拿文房过来了。我怕这几日不练,便将刚学的那些字又忘了。”
半夏这才笑着过去替她将文房拿来,一一摆开在案几上。
练字的时辰过得分外快些,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天边便已起了晚云。
半夏也从小厨房里端了刚用井水镇好的乌梅汤过来,放在折枝手边,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再有一个多时辰,便又要宵禁了。看来今日谢大人应当也不回来了。”
半夏说着笑起来:“那我们明日也可过得松乏些——姑娘可想玩抓拐了?或者我们叫上紫珠与喜儿,一同打叶子牌?”她想了想,苦恼道:“也不知喜儿会不会……不过不会也不打紧。一整日呢,有的是时间教她。”
折枝将手里的兔毫搁下,也抬头看了看天色,却隐约起了几分迟疑。
谢钰当初也曾离开过桑府,却也不曾这般一去快十日都不曾回转过。
她这般想着,心里骤然一跳——谢钰不会是真气得狠了,当真不打算回来了吧?
谢钰若是成日里在府上,她便也要成日里悬着心过日子,生怕哪里不慎又惹怒了他。
可若是谢钰真不回来了,她的日子却也不会好过——单单那柳氏与桑焕便不会放过她。
她迟疑稍顷,还是自玫瑰椅上站起身来,理了一理方才练字的宣纸,信手挑出了几张像样些的来:“正巧我有几个字不懂,想问问哥哥。不如便趁着这会无事,往映山水榭里走一趟。”
“若是哥哥在,便问问他。若是不在——”折枝转首,见半夏正切切望着她,便也轻声安慰她,也像是安慰自己:“若是不在,那明日便与你们打叶子牌躲懒。说不定打到一半,人就自个回来了呢?”
折枝这般说着,便带着练好字的宣纸,一路往映山水榭里去了。
等到了上房前了,才发现房内无人。连那素日里连绵的迦南香香气都已弥散至不闻。
折枝往长窗前立了一阵,见始终无人归来。只得试探着往上房的方向唤了一声:“泠崖侍卫?”
一名男子应声自暗处现身,对她比手道:“表姑娘有何吩咐?”
仍旧是一位脸生的陌生侍卫,并非泠崖。
折枝犹豫了一瞬,还是轻声道:“不知哥哥这几日做什么去了?大抵什么时候会回来?”
那名侍卫也只是眼观鼻,鼻观心,缄口不答。
折枝只得又惴惴问道:“那哥哥还回来吗?”
这句话一落,那名侍卫更是彻底变成了木雕泥塑。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的话一般,只是维持着恭敬的姿态,一动未动。
折枝心底愈发惴惴,立在游廊上迟疑了一阵。
正无可奈何,想着要不要先回去,等明日再做定夺的时候,却骤然间想起了什么,便又试探着道:“我记得有一回来映山水榭的时候,泠崖侍卫曾与我说过,哥哥在京郊有座别业,我若是想要寻他,可以为我引路。”
“如今这句话,可还作数吗?”
话音方落,那侍卫却抬起头来,比手道:“谨遵表姑娘吩咐。”
说罢,抬步便往月洞门外行去。
折枝愣了一愣,见侍卫的身影已将要消失在游廊尽头,也来不及多想,只匆匆提起裙裾,快步跟了上去。
侍卫一路将她带到了角门,引她上了一辆并无桑府徽记的马车。
随着银鞭一响,骏马长嘶一声,扬蹄向前。
折枝惊愕地从这一连串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忙挑起一旁的锦缎车帘往外看去,却见桑府已被远远地撇在了身后,那比寻常百姓家正门还要宽敞的角门,也几乎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此刻天边晚云渐收,正是倦鸟归巢时节。长街上行人稀疏,骏马拉着马车行得飞快。
窗外的景色像是被海潮裹挟着一般片刻不停地往后退去,继而热闹的人声渐渐零落,竟是一路赶在宵禁前出了盛京城的城门,到了京郊。
不知何时,随着一声利落的勒马声,马车稳稳停住。
折枝被这一路疾驰带得发晕,拿帕子掩了口,忍了好一阵子,才勉强忍下了那股难受的劲,扶着车辕步下马车。
华灯初上时节,四面皆是廖无人烟的荒山野地,唯独一座府邸像是海市蜃楼般矗立在一片荒芜上。
丹楹刻桷,画栋飞甍。
苍青色的屋脊上铺着清一色的琉璃瓦,檐下悬挂着无数盏菡萏风灯,将整座府邸照耀得明如白昼。
与四周格格不入。
-完-
第34章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
别业深处, 交错垂落的鲛绡幔帐被人挥开,谢钰双眉紧蹙,豁然自拔步牙床上坐起身来。
他伸手紧紧摁着眉心, 银牙紧咬,似是忍耐着什么。
周遭十二座铜鹤冰鉴渐次往外散着凉气,但那冷汗仍旧是顺着眉宇涔涔而下,顺着领口坠进那早已被汗透的中衣里, 消弭于无形。
与此同时,槅扇也轻轻被人叩响。
“哥哥?”
夜风带来小姑娘怯生生地一声轻唤。
谢钰缓缓抬眼, 眸底尽是暗色。
而门外的小姑娘得不到回应,似乎迟疑了稍顷,还是轻轻推门进来。
软底绣鞋踏在墁地金砖上,轻软无声。
唯一能让人察觉到她所在的,便是手里那一盏菡萏风灯。
那一点暖橘色的灯火流萤似地在夜色中轻盈起伏, 随着小姑娘的步伐, 时走时停, 渐渐于那只青铜三足鼎前停住不动。
谢钰披衣, 无声自床榻上起身。
他并未掌灯,指尖抬起, 一路划过十二座锦绣屏风上浮绣的山水,往那点光亮处行去。
待转过屏风, 行至三足鼎后, 小姑娘仍未曾发现他。
只是蹙眉拿帕子捂着口鼻,一壁忍耐着这过于浓重的迦南香香气, 一壁好奇地挑起了风灯, 去照鼎内的情形。
鼎内整齐地码放着无数切成块状的香药。
底下那一层已烧得泛白, 几乎没了什么香气, 面上一层却还维持着浅黄的本色。
缝隙中隐约透出暗色的火光,间或爆出一两枚火星。
折枝有些困惑。
青铜三足鼎大多是祭器,庞大且并不美观,大多不会放在室内。
而鼎内燃烧着的迦南香价值高昂,放在白玉傅山炉中燃起时,是清冷的雅香。可这般大堆大堆的燃起,且不说耗费几何,光味道,便浓郁的呛人,已完全背离焚香的本意。
许是好奇心作祟。看见这般矛盾的存在,即便是青铜三足鼎内香气夺人,鼎外的热浪烫得背后都生出细汗。折枝还是忍不住屏息离近了些,想看看是否还有什么玄机。
她方垂首,一块迦南香便被烧得裂开,断口处迸出一枚火星,直扑她的衣袖而来。
折枝低低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慌乱中退离半步,却猝不及防地撞入一个同样满是清冷迦南香香气的怀中。
折枝一惊,慌忙回过身去,挑起手里的风灯往上首照去。
暖橘色的烛光在谢钰面上停住,折枝有些讶然地脱口道:“哥哥?”
她见身后的人是谢钰,这才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渐渐平静下来,借着烛光往他身上望去。
谢钰似乎方自榻上起身,墨发并未束冠,只是随意拢于身后。
身上墨色镶金的外袍也只是随意披在双肩上,隐约可见里头月白色的中衣。
而那张本就清绝的面上愈发冷白无半分血色,剔羽般的双眉紧蹙,似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折枝一愣,将手里的风灯垂下了些,惴惴开口:“折枝是不是打扰哥哥歇息了?”
谢钰冷眼看着她,眸底似有暗色层层而起,在这寂静的夜色中,愈发令人胆寒。
折枝颤了一颤,慌忙放低了语声与他解释:“折枝几日未见哥哥回来,心中挂念。这才漏夜来此,还望哥哥宽宥。”
“挂念?”谢钰重复了这两个字,像是听到了什么最好笑的事一般,低低哂笑出声。
他抬手,紧握住折枝的手腕,强行将那双柔荑抬起,举至自己眼前。
哪怕是隔着夜色,也能看见那一层新染的蔻丹,鲜妍如心头血色。
他看了一阵,渐渐止住了笑声,眸底冷得像结了一层碎冰。
折枝轻轻打了个寒颤,慌乱间想起谢钰上次说过的话来,忙颤声道:“哥哥上次说,折枝来哥哥这的时候从未准备过什么。故而今日才想着——”
话未说完,却觉腕间一痛。
却是谢钰紧握着她的手腕,大步往屏风后行去。
折枝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及时握住了他的袖口才没摔倒在地上。
谢钰却并未停步看她,仍旧是冷着面色,紧握着她的手腕大步往前行去。
折枝挣脱不得,只得跌跌撞撞地被他带走往前走。
层层垂落的鲛绡幔帐随着两人的步伐被一一撞开,在半空里翻飞了一阵,又无声垂落,像是在暗夜里下了一场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