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路温纶说给她另外找了房子, 让她过去看。简觅夏才发觉他因为这出租屋暗自有点不高兴,他说那老破小哪是人住的, 简觅夏反而宽慰起他来。路温纶没辙,给简觅夏换了手机, 简觅夏知道再拒绝的话他就要发脾气了,只好收下来,尽管她用着也蛮开心。
本来路温纶高三开始的这个秋季就要去英国念预科,路温纶和路萍说再准备一年, 直接申请本科。虽然路温纶学习上没太让人操心, 不过这么为自己将来打算,路萍心里颇安慰,放松了管束。
正是荷尔蒙旺盛的年纪, 路温纶和简觅夏二人独处, 情不自胜亲密。可自从简觅夏搬进租屋, 路温纶即便夜晚送她回去, 至多坐会儿就走,简觅夏说一起煮泡面吃宵夜,他留下来吃了,匆忙就走。
几次三番,简觅夏问他是不是就想赶回去打游戏。路温纶说他没打游戏,本来集训每天每夜画画,她压力就很大,觉不够睡,他在那儿只会影响她休息。简觅夏将信将疑,可是她渐渐依赖他,不止要白天和他在一起,晚上也想他。路温纶便给她打电话,说些有的没的,唱张悬的《宝贝》,哄她入睡。
戴蓉偶尔带煲汤过来,顺便帮简觅夏打扫房间。虽然没有丝毫男人的蛛丝马迹,却是发现了古怪的地方,譬如简觅夏的手表、苹果手机、新的口红和中性风格的首饰。
戴蓉之前没多想,虽然她按照戴青的意思每个月定额给简觅夏生活费,但简觅夏爸爸那边可能也要给钱,小孩买点想要的东西,只要没有很出格,也没什么。可有次在卫浴里收拾出打火机和烟盒,戴蓉方觉得不对劲。
戴蓉在租屋里等简觅夏夜晚下课回来,愈想愈觉得问题严重。万一这烟不是简觅夏的,而是别的人,岂不是说明简觅夏常带人回来。艺考生的作风,戴蓉有所耳闻,孩子们放肆得很,简觅夏交了朋友倒还有转圜余地,可若是和男人厮混,这怎么了得。
戴蓉个人可以理解,问题在于简觅夏不止是她的孩子,姐姐戴青雷霆手段,因为早年早早恋爱定下终身,非常忌讳女儿踏上同样的道路。如果戴青知道了,她这个姨妈怕是不要当了。
戴蓉索性熄了灯,假装屋里没有人,等着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将近十二点,戴蓉听见脚步声。简觅夏和一个男孩有说有笑,手里似乎提了一大袋吃食,塑料袋发出摩挲声。
钥匙拧开锁孔,简觅夏前脚走进来,后边的人关上门,灯还没开,二人手里的钥匙东西悉数落地上。戴蓉听不得,高声道:“简觅夏!”
两个孩子吓了好一跳,简觅夏忙推搡男孩,要他走。
男孩反倒去打开灯,转而把简觅夏护在身侧。
戴蓉忽然有点感慨,可更惊讶于男孩竟是路温纶。她指着路温纶愤然道:“你们两个!”
路温纶亦没有想过抵赖,甚至早就想过这一天。
“戴阿姨,我们是认真的。”
戴蓉笑了一声,“小路,别的不说,我们夏夏马上就要考试,你这么做会影响她你知不知道,还是你觉得根本无所谓?你们这不叫认真,胡闹!”
“戴阿姨,您是长辈,我不能说什么。总之你要责怪就怪我好了,夏——”
“用得着你说!”戴蓉把惊慌不定的女孩拉到自己身边,“我今天还就要怪你,你等着,我给你妈妈打电话。”
“阿姨……您不能这么不讲情理。”
“你敢做敢当,怎么不敢告诉你妈妈么,你心虚什么。”
路温纶微哂,“我会负责的。”
戴蓉顿了顿,“你说什么?”
“夏夏,你告诉我,你们都做了什么。”
简觅夏垂头,“没做什么……”
戴蓉看简觅夏的样子不像说谎,稍微松了口气,“还好没铸成大错。”
路温纶不悦,“什么错,不管做了什么,我说了负责就会负责。”
戴蓉扶额,走到旁边去打电话。
路萍亲自到楼下来把路温纶接走,两个小孩倒没有她们想象中那样要死要活,只是无言伤感。
屋子里冷寂而沉默,简觅夏低着头,请求姨妈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妈妈。戴蓉点着她额头,骂她不争气。
“他们是什么家庭啊,路温纶什么样的孩子我不知道啊,是你能招惹的么,万一你这,你们发生了意外,你以为你能一步登天是不是?”
简觅夏嘀嘀嗒嗒落泪,“我没有想这么多,没有想这些,我就是喜欢他,喜欢一个人有错吗。”
“你道理还很多!”
“姨妈,你平时都不是这样的。你,你也喜欢别人啊,你怎么会不懂呢……”
戴蓉听来心刺刺的,“你小孩懂什么情啊爱的,你们太离谱了!”
“那么一毕业马上就能懂吗,懂了就可以恋爱结婚,可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离婚?”
简觅夏负气已久,情绪猛然间爆发,“你们大人就懂吗?你们不幼稚,为什么做这么伤害自己和别人的事情,伤害我们?你们自己没法快乐了就要剥夺我们的快乐!”
戴蓉沉默良久,镇静道:“你现在要快乐,那你以后呢?”
“如果像你们一样,我宁愿没有以后。”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以为自己有傲骨,你问问小路,前程和你他选哪一个?”
简觅夏莫名感到不安,“为什么一定要选一个……”
戴蓉叹息,“你们还太小了,以为快乐就是一辈子。”
简觅夏抬手抹眼泪,“爱不是快乐是什么,爱是规则,是法律,是道德还是责任?你们根本不懂爱,不教我们去爱,你们不爱陌生人,也不爱身边人,不爱自己,你们只爱自以为是的世俗道德!如果爱有错,那么人类文明都不该存在!”
戴蓉抬手为简觅夏擦拭眼泪,“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姨妈不跟你妈妈讲,你冷静下来,听听姨妈的话……”
戴蓉比以前憔悴许多。冯维文不肯离婚,让她签了一个秘密协议,像是把她当奴隶一样羞辱,甚至明目张胆写上性条款。或许,她只是觉得或许,在这些养家的男人眼里,她们就是多功能的奴隶。本来,她是有事业的,不,不对,她现在也有铺面收租,和冯维文一起还房贷,凭什么就比他低一等似的?
戴蓉觉得简觅夏的话不无道理,都说童言无忌,那么人到青春期爱追寻真理,可是过了这个劲儿很快便忘了。玫瑰荆棘,入了丛林也抵御不了任何,反倒把那刺拔了,让人随取更好。
爱啊,是那样廉价的寂寞消遣品。
*
月下,车驶入宅院。
路萍让路温纶先进屋,和司机说话。路温纶说叔叔什么都不知道,不关叔叔的事。
路萍无奈极了,和司机说辛苦了,转身进屋。见路温纶走上楼梯,她说:“站住!”
青春期孩子难以管教,束缚紧了反而是把孩子往外推,路萍约束路温纶只是担心他暴力倾向,闯出不可挽回的祸事,至于其他,打游戏、出入夜店还是恋爱,路萍认为是人之常情,只是教育他,有好奇心很好,但要分辨别人的意图,不要碰不该碰的,和女孩交往必须做措施。
以往叔叔阿姨开玩笑问路温纶有喜欢的人没有,路萍都表现得很开明。可没想到,和儿子还是有鸿沟,这件事还得由别人告诉她。
路温纶又走下来,“你想说什么,我又让你难堪了。”
路萍心下叹息:“妈妈不是干涉你恋爱,可那是妈妈朋友的孩子。人家打电话来,摆明态度不认同,我难道要帮你说话?”
“那你同意是么。”
“你恋爱,妈妈有什么同不同意的。只是你想过没有,人家女孩要考试了,你这个节骨眼上影响人家,万一结果不好——”
路温纶抢话说:“那又怎样,我又不要她干嘛,以后我养她。”
路萍微讶,“你说什么……”
“我会负责任。”
“不是,路温纶,你哪里学的这些话。你不要人家干什么,有没有问过人家,你就知道她要跟你一辈子了?”
路温纶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路萍严肃地说:“你现在说负责任,就是最不负责任的话。人家没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吗,没有理想吗,是为了跟你路温纶谈恋爱的?”
“我怎么会让她吃苦。”
路萍捏了捏眉心,把路温纶叫到开放式厨房,一边接水喝一边说:“妈妈说不好听一点,把你卡停了,你才知道什么叫生活。”
“我去打工,饿不死。”
路萍没好气地睇了路温纶一眼,“你去打工,谁要你?你去超市收银还是下苦力啊,你养活自己,然后呢,你就这么养女孩是么。路温纶,我真是从没发现你这么不醒事!你是不是以为都打个电话给什么叔叔阿姨就行了,人家真要帮助你,那也是因为你是我儿子。”
“不然呢,我姓路。”
“你自己想想,人家爸爸妈妈不在身边,一个人老远来北京念书,是为了什么。”
路温纶沉默着,忽然笑了,“还是您会说话,拐着弯说人家庭不好,我还死了爹呢,差不离。”
从中岛看过去,客厅装饰壁炉旁立着小狗雕塑。
小时候,父亲和他一起养了一只小狗,小狗死的时候他伤心了好一阵子,每天坐在老房子的花园里一动不动,父亲便托了一位艺术家做了这个雕塑。这么多年,搬了新家,母子二人默契地将它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当初爷爷不同意你和爸爸在一起,爸爸实在没办法,都准备去美国了,你千方百计留住了他。爷爷这么不喜欢姐姐,以为我不知道原因么。”
“你……!”
“我喜欢她。”
“你现在才多大,你喜欢人家,但你要考虑到人家合不合适。”
路温纶咧笑,“不如您指一个合适的吧,我这辈子都绕着走。”
路萍轻呼一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也不妨说点难听的,不是你给她们介绍姘头,搞得人家庭破裂,哪有我发挥的空间。”
“你要这么想,我无话可说,但那些是人家你情我愿的事,轮不到你评价。”路萍搁下马克杯,“现在你告诉我,推迟出去是不是为了那女孩?”
“是又怎么了。”
“走不走由不得你。”
*
艺术联考临近,一帮人聚在一起。张约翰带了楚洁过来,唐钰和他私下早不联系了,当时也没有说什么。简觅夏和路温纶还是一样,周围人给予他们无限祝福,他们痛痛快快喝了个通宵。
简觅夏回去参加联考,继而马不停蹄去各个城市参加校考。在北京的那几天,简觅夏甚至没来得及和路温纶见面。
没多久戴蓉也回重庆了,离婚官司败诉,小雨判给男方,男方不允许她探视,本来戴蓉要继续打官司,可老母亲病重,戴蓉两头顾不及,狠下回去了。
早年为了供大舅读大学,妈妈和姨妈都只读了高中,姨妈高中没读完就出去工作了,本来两姊妹闯出了名堂,是最有出息的,可现在潦倒的潦倒,分崩的分崩。舅妈一直不太喜欢俩姑姐,这下得以出气,时常冷嘲热讽。
外婆高门出身,后来落魄了,仍留有沿街住宅与铺面。老铺面等拆迁,别的几兄弟也有份额。外婆这几年在医院进出,好几次接到病危通知,这回格外严重,远在成都和四川别地的亲戚一起来了,说是探望,实际打的什么算盘不言而喻。
简觅夏和姨妈住在外婆临街的老房子里,每天忍受车来车往的杂音,目睹大舅、姨妈和一帮亲戚的争吵纠纷。
简觅夏去ICU病房探望外婆。外婆躺在满是机器的地方,身上插遍管道。
外婆信奉天主教,壁橱上挂了耶稣与圣母玛利亚的画像,有一个圣水瓶,还有大大小小的十字架珠链。简觅夏见过外婆早晚诵经做功课,和外婆一起去教堂做弥撒,听他们唱歌。
外婆最喜欢简觅夏,总说夏夏灵气,唱歌跳舞最好看。外婆说夏夏是文曲星转世,请人给她做长命百岁锁,给她刻有“天真无邪”的一对镯子,还把珍惜的十字架项链拿给她玩。简觅夏不知道玩到哪里去了。
外婆和外公是相亲结识的,外公去当兵,后来分配去远处工作,外婆几乎独自拉扯三个孩子长大。后半生,外婆与外公不太和睦,外婆爱得太深切,被视作疑神疑鬼,外公性子闷沉,也不吵,就赌气出门,六七十岁了两个人还要离婚。最后没离,但外公死也不要同外婆合葬。
外婆走的时候,简觅夏握着外婆的手。
简觅夏问,外婆的手还是温热的,为什么医生那样说。
妈妈和姨妈别过脸去哭泣。
葬礼从前,按照天主教习俗办,不烧纸钱,白烛长燃。亲人围绕玻璃棺椁,听悼词。简觅夏握紧了表妹的手,爸爸都掉了眼泪,她也没哭。
送葬后,家里关于外婆的衣物与被子都不见了。简觅夏回学校上文化课,不住地哭,不住地哭。老师说,能够理解,你和外婆感情一定很亲厚。简觅夏有很多恶毒的话想诅咒老师,没力气说。
夜里和路温纶煲电话,无话可说,听着细微呼吸声也是安慰。
波折与阻碍反而为这份爱恋添了一把新柴,两个小孩爱得难分难舍,苦痛而愈加甜蜜。
“跟我走吧,我们去巴黎铁塔,我们去布拉格桥下,我们去最浪漫最动人但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啊……”
路温纶去英国前,私自改了机票飞重庆。他们在江北吃火锅、烧烤,在倾盆大雨中的马路上散步。他们和毛绒公仔一起住进小旅馆。
老旧空调阵阵作响,简觅夏说笨熊是他,长耳兔子是她。
那年的阳光好刺眼,崇山峻岭的城市皆成幻影,磅礴江流化作青春一支哀歌。
-完-
第三十四章
◎下酒菜◎
考场上很安静, 只有轻微的写字声。简觅夏汗流浃背,好像怎么也看不清试卷上的题目。离考试结束还有十分钟,简觅夏想着, 胡乱写点什么也好。可挂钟上的秒针转得飞快,刻度时间开始错乱,一个个数字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