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烟端着水推门而入,暗风夹着雨雪灌入寒窗,吹的韩毅钦的手脚冰凉,心头也是阵阵寒意。
他回首与这姑娘相识相知相爱的这一路,在他刚打算不顾一切对她好时,玉人竟已经油尽灯枯!
仿佛是映照郭老的话,郭老的汤药与行针,并未将姜凝的体温降下去,体温的骤然升高反倒是令姜凝身子抽搐起来。
在替姜凝额头降温的露烟惊叫一声。
韩毅钦猛地跪在床边,凄然惊恐,俯身抱住她抽搐的身子,眼泪纵横,如困兽死前的狰狞绝望:“凝儿!”
“凝儿!”
“给我点时间......给我一点时间……”
“求你了.......”
“大将军让开!”郭老立刻行急救措施。
一根根细针扎到她穴位上,在她嘴里塞上布,以防她咬伤舌头,伤到自己。
一番折腾之后,姜凝的抽搐停了下来,意识微微回笼一些,迷迷糊糊见韩毅钦在床边,嘴角轻轻扬起,竟有一丝满足,“别哭啊.......”
姜凝眼神空荡迷离,并没有注视韩毅钦,韩毅钦抓住她的手,忍着心头阵阵颤栗,好不容易才破音而出,哑声嘶吼,“凝儿!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别离开我!求求你,别走.......”
低沉痛苦的声音,好似要哭断人肠。
字字句句全是悔恨。
他惶恐害怕颤栗,深怕自己不足以姜凝留恋。悔恨自己该对她更好更好更好,好到让她不舍离开。
冰凝泪烛,姜凝也敛了笑容,沉睡而去。
郭老立刻上前翻看她的眼珠,吁了口气,“暂时没事。”
韩毅钦挥去眼泪,方才的惊险吓得他险些断魂,压住惊魂,他问郭老道:“郭老可知顾太医?”
郭老立刻知道韩毅钦问这话什么意思,心中也颇为犹豫,顾太医毕竟是敌国大夫。可见自家大将军这丢了半条命的模样,还是点点头,知无不言道:“自然。天下第一神医。医术非我等可比拟。可老夫也不确定他能否医好这姑娘。”
韩毅钦听他如此回答,下定了决心道:“只得一试!我去问姜武帝要人,去去就回,还请郭老帮我继续照看她。”
哪怕希望渺茫,他若是放弃了,也没人能救她了。她也便真的油尽灯枯了。
郭老一惊,“大将军三思!那可是敌军大营!”
去问姜武帝要人?
那可是敌营。他韩大将军的人头是敌军最想要的!
韩毅钦眼含刺痛,却坚定不移道:“我欠了她多次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此次,哪怕是龙潭虎穴也要去。”
若不成,这姑娘活不了了,他说过生死与共的。若成,他恐怕也回不来了,往后便是天人永隔。如此一想,他俯身,轻声在这姑娘耳边低声恳求,“我去找大夫。你坚持住,好好活下去。可好?”
姑娘沉睡不作任何回答,韩毅钦轻轻在她唇边印下一吻。
郭老立刻跪地,“是老夫医术不精,但还请大将军三思。一是这姑娘哪怕华佗在世也难救,二是敌人阵营怎可随便乱闯,那姜武帝又不是省油的灯,怎会再放大将军回来!”
单枪匹马深入敌营,这其中风险可想而知,为了一点治愈这姑娘的可能性便将自己性命弃之不顾,这可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大将军,郭老不舍!
但韩毅钦的决定又岂是郭老能劝得动的,不容置疑道:“她便麻烦郭老了。顾太医来之前,她决不能死。”
韩毅钦立刻行动,在推门而出之后碰到了吴寒。吴寒一听韩毅钦的指令是他要去闯敌营求神医!大军交给他一泥腿子?!若大将军回不来甚至可以成王?
吴寒立刻单膝跪地,激动劝诫道:“大将军您疯了?那不过是一大夫!治不治的好还不一定,说不定就是浪得虚名!您怎可自投罗网!!姜武帝千方百计就是要您的命啊!大将军......”
韩毅钦面无表情,与他擦身而过,“虽九死其犹未悔。”
以行动证明他连听劝的功夫都不肯施舍。
吴寒知道那是劝不了了,望着韩毅钦的风驰电掣刚毅果敢的背影,暗叹自己确实是不配得到那姑娘的。那样的大将军,为了她的一线生机,哪怕是敌营也敢闯。这不是一定能救那姑娘啊,不是有什么神仙在世能起死回生,不是有什么灵丹妙药能包治百病,不过是天下第一神医啊!
大将军竟为了那一丝可能性,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可吴寒再如何焦急也只能目送韩毅钦远离,这寒冬冷夜中,只见他们的大将军孤身纵马,往北方那座被占领的城池飞驰而去,刹那间就消失在浓重的黑幕之中,犹如以血肉之躯堕入无尽的深渊。
“大将军!”
屋里又是露烟姑娘的哭声,一股悲凉哀伤的情绪涌上吴寒心头,吴寒双膝跪地,朝着韩毅钦离开的背影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哭得不能自已。
他鲜少哭,此刻恸哭不止。
而他又能做何?他什么也做不了。
那是一个男人,要护爱人的不顾一切。这份果敢执着与孤注一掷,任何人都阻挡不了。
韩毅钦一路疾驰。寒风如利刃刮过脸庞,使他觉得从未有过的清醒。
疯了么?
疯了也罢!世人笑他疯癫也罢!如果理智清醒是要他眼睁睁的看着深爱的人病痛而见死不救,那他宁可癫狂。
乱世飘摇,权谋碾碎了他心中的信仰,他屡遭打击,若仅仅是个人也就罢了,可偏偏牵连甚广,数十万百姓因他而惨遭伤害舍弃。他内心实则深陷昏暗无法自拔,这姑娘,是这世上仅存的火焰。
他要拼尽全力为她搏一线生机。
作者有话要说:
加快掉马的脚步。
第60章
天未破晓之时,姜武帝一脸懵的被属下喊起来,倒也是瞬间困意都没了,他纳闷的问通传的秦六郎:“六郎,你说谁?”
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秦六郎是姜国禁军统领,也是此次随行姜武帝的亲卫统领。
他行礼再次重复道:“回陛下,是宸国韩大将军。”
“自己一个人过来?说要见朕?”姜武帝在营帐里立刻套上鞋子,边穿衣服边问属下。
“是。说是十万火急。因为连武器都没携带,末将唯恐他是来投降的,害怕礼数不全反倒害陛下痛失人才,便没有下令捕捉,在外头候着呢。”秦六郎道。
“聪明!快快请他进来!”姜武帝迅速整装,大喜,对秦六郎的行为予以肯定道。
姜武帝很快见着了来人。
一个英挺的眉宇间尽染冰霜的年轻男子。他一路冒着深夜的严寒疾驰而来,哪怕是一个威武不凡的青年男子,此刻也略显狼狈。更别提,这男子心中如今如负重山,心焦如灼。
这一切的一切都瞒不过阅人无数的姜武帝。
韩毅钦索性也不瞒。
“求姜国武帝陛下借顾太医一用!十万火急!”他屈膝下跪,重重磕头,请求道。
此时营帐内只有姜武帝与韩毅钦两人,这是姜武帝对人才的体贴,他料及此刻韩大将军只身前来必定是有事相求,若有什么压倒了这男人的脊梁,那他也给予这份傲骨最后的尊严,不让他人嘲弄侮辱他。
姜武帝语气略带同情及关怀,问道:“起来说话吧。是你那姑娘病重了?”
“是。”韩毅钦并未起。
“何须如此,朕在信中便说过可以让顾太医替那姑娘看看。借顾太医一用未尝不可。可是,贤侄未带那姑娘来营,恐怕是病重到挪不了地,朕担心顾太医只身深入敌营的安危啊。”
韩毅钦岂会不知,这是委婉的要他留下来做人质,甚至,最后降了他姜武帝,成为他手中利剑。毕竟,这世间哪有对敌人平白无故的仁慈!唯有成了自己人,才会竭尽所能!
“为何不杀我?”韩毅钦不喜欢这等弯弯绕绕,他直言道,“若是我死,陛下少一宿敌,岂不快哉?为何仅仅要我留下做人质?”
他那刚正不阿的模样,好似只要他姜武帝提,韩毅钦此刻会毫不犹豫的献上自己的人头。
姜武帝啧啧赞叹:“你是当真丝毫没想过要降?来朕这不过是抱着一死的决心?这姑娘就这么好?朕倒是好奇她是哪路神仙了!这么好的姑娘,你若死了,身边不也尽是豺狼猎豹?不如带着她一起降了朕,朕护你们一世周全。”
韩毅钦身侧的拳头紧握。姜武帝此人果然深暗人性,句句都能直击人性的弱点,比方,若他死了,他内心深处是会恐惧他死后这姑娘的归属。
降?宸昭帝是不好,可他姜武帝陛下就一定多良善么?阴谋诡计层出不穷。他如今是在行扩张之举,当然要将自己的行为光明正大化。可一旦荡平天下后呢?谁又能保证,他不再次成为一个为虎作伥之将军?
倘若有一天他的皇权与百姓相悖时呢?他姜武帝又会如何选择?
能舍弃自己的一切权力,为民么?
“我还想问问陛下您,您做这些筹谋时,可有想到过宸昭帝不惜以百姓相挟,也要将我推入绝境!您的一番政治谋划,导致江中城三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陛下口口声声为百姓为子民,可姜国的百姓是百姓,那江中城的百姓呢?我死不足惜,可那些被洪水吞没的百姓呢?有婴儿,有孩子,有父亲,有母亲.......这些无辜的生命被卷入,吞没在洪流之中,活活淹死!”
被如此质问,姜武帝神色晦暗不明,须臾,叹息道:“这事,朕对不住你,对不住江中百姓。不论你降不降,江中百姓,姜国将给予人道主义救助。物资会派人给你们送去。江中百姓的惨状非朕所能料及。朕致歉,将竭尽所能弥补。可朕也不是无所不能。朕也要为姜国谋划一个出路。你听过祁人如何屠西域的么?他们生性残暴,更是以战养战,不打仗就没出路。西域扫荡了一圈,如今正欲南下。朕也需要如你这般如战神下凡的将士!若你降了朕,朕赐你尚方宝剑,哪怕殿前亦可佩剑,你一身神武本事,以一挡百,倘若有朝一日朕也变得昏聩无能,你便坎了朕头颅,这还不够显示朕的诚意么?”
韩毅钦没想到姜武帝会这么干脆的承认错误,尽管他说他并没有算到会牵连百姓。韩毅钦的内心不可谓不震撼。可韩毅钦并没有全信,有多少帝王对将军,不过是飞鸟尽良弓藏。“容我考虑。可救人如救火。还请武帝陛下先救人。”
姜武帝心想,对方现在救人如救火,他也不跟他多费口舌了,反正,如今在他的阵营,饶是他再勇猛神武,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姜国的将士又不是吃素的!
不如这样,先将他留在姜营,他大袖一挥,“罢了。朕先派顾太医去瞧瞧便是了。徐立也在营中,你不如先去跟他叙叙旧。等顾太医回来再做打算。”
“多谢陛下!”韩毅钦深深作揖。
那代表那姑娘多了一线生机!
韩毅钦被送到另一个营帐,那里头,徐立正等着他。徐立是他手下沙城守将。徐立一见到韩毅钦,便痛哭道:“听闻大将军深夜闯了营帐?怎地做这等莽撞之事啊!”
“你还说我。你自刎就不莽撞了?”韩毅钦见他脖子上缠得厚厚的绷带,淡淡笑说。
徐立一噎,眼含热泪,“末将对不起大将军。是我下令众将士降的。”
“是我对不起你们大伙。我执意攻打凌国,陛下怀疑我,将我缠住不让我北上,导致你们孤军奋战,幸而武帝陛下救活了你。无论如何,活着就好。”韩毅钦抱歉道。
徐立当初只听姜武帝一面之词,如今连韩毅钦也这么说,心中对宸昭帝更是愤慨,但他也关心韩毅钦,问道:“大将军怎么会来这里?”
韩毅钦低叹一声,“先生重病。我来求顾太医去医她。”
先生?
徐立知道那先生。传闻会研究很厉害的武器,又智计无双,深得大将军器重。徐立知韩毅钦重情义,但凡有一线生机,他都不愿意放弃。只可惜,他自个儿,往后身在敌营可如何自处?
“末将也曾觉得背叛了大将军罪该万死。可是,武帝陛下救回了我,以礼待我,对沙城百姓更是皇恩浩荡,犹如救世之主,徐立如今苟活于世,只因为姜武帝对我说,‘将军与其死了什么都没了,不如活着好好看看朕如何待这天下,倘若有一天,朕也违背初心,祸害苍生,将军还可以愤起而正之。’”徐立害怕韩毅钦与当初的他一样抹脖子,便劝诫。
韩毅钦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令徐立有些缩瑟,他害怕与韩毅钦离心离德,那是他珍视的领袖与战友!但他却也不舍韩毅钦就这么死在敌营,他知道他的唯一出路便是降,他跪地叩首接着慷慨陈词,“大将军,您曾问我,为何生为独子分明可以不上战场,却还义无反顾的投身战场。我曾回答您,是为了防止悲剧重演。如今,您可以把我当成被姜武帝灌了迷魂汤,可我信,这位君主,不会让悲剧重演。事实上,姜武帝会不会另当别论,宸昭帝却已经重演了悲剧!江中之灾究竟因何而起,相信大将军心中一清二楚!徐立是个固执之人,自刎只为报答大将军知遇之恩,可徐立从今往后再不会追随宸昭帝!我只觉得对不起大将军!”
一番慷慨陈词,韩毅钦冷静淡然的接受了,并没有要与他争辩。
他静静点头,骨节分明的手轻拍徐立的肩膀,示意他起身,他并没有怪他。正当徐立以为劝动了韩毅钦时,韩毅钦只是低声发出感叹,“分明想要的世界是一样的,可有些道路却注定不尽相同。”
徐立如今走的路,他韩毅钦走不了。
徐立知道韩毅钦想表达的意思,不禁潸然泪下,他最敬爱崇敬之人,他劝不回他。他口拙,他口才不够好,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英勇就义么?
韩毅钦对他笑了一下,笑容既凄然又豁达,他说:“我若降了。便真是通敌叛徒。通敌,与看不惯宸昭帝而自立,有本质区别。罢了。我一身污水,死了也干净。”
他转头见徐立哭得热泪纵横,拍了拍他肩膀安慰。又好似留遗言般嘱咐了一句:“往后若见着先生,还请将军照拂一二。”
“大将军......呜呜......”
“别哭。等顾太医带消息回来,我才会上路。”
可这实则并非韩毅钦的真实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