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公公。”南帝唤了一声，声音也变了调。
杨公公快步走了过去，跪伏在南安的身边。他伸出手，摸向南安的脖子，树皮般的手不住地颤动，好不容易才摸到南安的颈脉。
凝神感受了一会儿，杨公公轻呼了一口气，跪向南帝，说道：“皇上，药效已经过了，大将军力竭，昏过去了，此时很虚弱。”
“昏过去了？”南帝重复道，他深呼一口气，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又道，“你替他打理一下，拿一件朕的衣服给他穿，今天让他睡在朕的榻上。”
杨公公忙点了点头。
南帝没有什么胃口，免了晚膳，早早地歇下了。
他无心睡眠，躺了一个多时辰，又下了床，绕过屏风，走到榻前。
南安被杨公公换上了一身浅白的衣服，仰躺在榻上。纵然闭着眼睛，也挡不住他的精致。
南帝不得不承认，他拥有一副极好的皮囊。
他的面色还是惨白，嘴唇上没有血色，看着像是一个病弱的书生。
这样的人，似乎和英勇善战、所向披靡搭不上边。
可却又是这样的一个人，杀了天下排名第三的莫桑，逼的敌军赫赫威名的主帅铁扎儿自刎。
南帝想着，有一天，他是不是也会对他挥刀相向，机关算尽。
或者，他已经开始了算计。
然而，他似乎又是忠于自己的。
就算他叫他吃生死丸和回春丹，他也照办了。
这天下，大约没有哪一个人会这样听话。
若是旁的人，比如满朝的文武，断然不会有人愿意承受这样的痛楚，也没有人能承受住这样的痛楚。
南帝默默地想着。
他沿着榻坐了下来，不由得伸出手，想摸一摸南安的脸。
“不……不要……痛……好痛……好痛……”南安模糊地呓语，眉头紧皱。
南帝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里，过了一会儿，又缓缓缩了回来。
他站了起来，负手而立。
昏暗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将他的孤寂与失落暴露在宽广的宫殿里。
空气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声。
南帝绕过屏风，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半睡半醒，熬了一夜。
等他恍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到了寅时，耳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
南帝下床，见南安穿好了外袍，正在系腰带。
黑色的外袍，是昨天夜里杨公公命人去镇国大将军府取来的。
南安系好腰带，一声不吭地跪了下来。
他的脸色，比昨日里好了一些，却还是苍白，人看着也有些虚弱。
“大将军有勇有谋，天下无双，承受极限也不是寻常人能比的。”南帝说道。
南安并不作声。
“怎么，心生怨恨了？”
“臣不敢。”
“不敢？”南帝反问道。
“臣，无怨无恨。”
“朕觉得，你似乎没有到极限。”南帝又说道。
南安身体微颤，抬起头来看向南帝。
南帝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恐慌与挣扎，他冷笑了一声，说道：“怎么？大将军打算反抗了？”
南安的喉间滚动，他欲言又止，终究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您要怎么处置臣，臣都受着。”
“你还能再承受？”
“臣不知道。”
“你不怕死？”
“死对于臣来说并不可怕。”
“回京的时候，你还求朕饶你不死，如今，却是想死了？说什么希望南国的将士们可以少流一些血，希望他们能够活着，一家团聚？这不是笑话吗？”南帝嗤笑道。
“臣，竭尽全力承受生不如死，假若真的没撑住死了，也解脱了。”
南帝愣了片刻，似乎明白了，却又不解：“生不如死地活着，你图什么？”
“臣的感受，不重要。臣，也早已经习惯了绝望。”南安垂下头，说道。
南帝的心尖微颤，不由得道：“你若是听话，朕也可以叫你少一些绝望。”
“臣忠于皇上，臣希望能替皇上排忧解难。”
南帝从未见过这样的南安，曾经的他，清清冷冷，像是没有感情的木头，也从不会说忠于他这样的话。
这究竟是他被折磨怕了，还是他开始算计自己了？
南帝的眼睛眯了起来，问道：“当真希望替朕排忧解难？”
第65章
他有一个阴谋
“是。”南安垂眸回答。
“如今，朕倒是有一件烦心事，不知道大将军是否有能力替朕分忧？”
“请皇上明示。”
“太子几次和朕提起安国侯的外孙女。说此人曾去过战场，巾帼须眉，别具一格。朕了解到的，却是和太子所说并不一样。
朕听闻此人私会秀才，私定终身，完全不知羞耻。朕不愿意太子将她纳为侍妾，又不忍心拒绝太子，伤了他的心。”
南安没有想到南帝会提起林无澜。
此时，南帝是什么意图，南安又何尝不清楚？
他作为南国的功臣，提出来要娶林无澜，在众目睽睽之下，南帝大约也不能不允。
如此，也算不得南帝直接拒绝太子的要求。
他跪在地上，一时沉默了。
南帝的脸色渐渐冷了下去，沉声命令道：“抬起头来。”
南安依言扬起头来。
南帝只当南安看不上安国侯的外孙女，冷笑道：“镇国大将军还说希望替朕分忧解难，却不曾想都是骗朕的！”
南安面上没有表情。他的嘴唇干裂发白，脸色苍白不已，看样子竟是有些羸弱。
“曾经，你也想反抗，你说你不想活着，朕不许。朕当时说，你的命是朕给的，你若是要死也可以。
除非，你能叫时光倒退，将曾活过的数年都归还与朕。你若是要活着，也一样。你……能吗？”
听得南帝的话，他俯身拜下了，说道：“臣，不能让时光倒退。明日早朝，臣会请旨求娶安国侯家的外孙女。”
南帝背着手，审视着南安。他的眼睛泛着血丝，看上去有些许疲惫，可目光却是锐利的。
他审视了一会儿，说道：“你的心里还是不愿意的，是吗？从战场上回来，你口口声声说服我，表现得诚意满满，可你的心里却从来不服气，是不是？”
“臣，服气。”
“若是服气，怎么会犹豫？”
“臣……”
“怎么？”南帝反问，神色更冷冽了几分。
“臣无所谓娶谁。臣只是以为，臣毕竟是皇上您看着长大的，您总会有些许在意臣的婚事。”
南安跪在地上，仰视着南帝，许久。他的眼睛里有些异色，不再是清清冷冷的如冷玉一般，而是有些许波动，好像是一汪池水里，被丢了一颗石子，泛起些许涟漪，一圈一圈，渐渐地又趋于平静。
南帝将南安的反应看在眼里，神色颇是复杂，最终却还是冷着脸道：“朕不希望出现意外，朕要看到她安然无恙地和你成亲，朕命令你，你永远不能休妻，不能活得比她久。”
南安的身子微微晃了晃，又稳住了。
“您要臣怎么样，便怎么样吧。”他的神色黯淡，仿佛失望了。
他又俯身拜下了：“臣遵旨……”
低头瞧着这个一身黑衣的人，温驯地伏跪在自己的脚下，南帝的神色缓和了些：“起来吧……”
南安跪直了身子，在站起来的过程中，又摔倒在了地上，显得有些狼狈。
他轻呼了一口气，又尝试着站了起来，速度缓慢，终于又站得笔直，和以往一样。
“看来，昨日的确是你的极限了。朕不曾想，镇国大将军也有这样狼狈的时候。”南帝感慨道，又吩咐杨公公，“传早膳，不必着人伺候，朕和大将军一块儿用膳。”
杨公公意外了。
南安眼皮微抬，也有些许诧异。
最终，君与臣相对而坐，一起用早膳。
昨日里体力透支过度，出了太多汗，加上一夜之间滴水未进，南安迫切地需要补充食物。
吃了一会儿，南帝盛了一碗小麦粥给南安。
南安的手一顿，接过了，默默地将粥喝完了。
只片刻，他的脸上和身上长满了红斑。
他从来碰不得麦食。
南帝知道，却叫他吃了。
南安放下碗，默不作声。
“大将军的气色好了些。”南帝说道。
“谢皇上……”
殿里轻烟袅袅，像是一层几不可见的雾，萦绕在南帝的周围。他的心里，也像是被这一片香烟缭绕，有些迷离。
他这样对他，他竟然还道了谢。
犹豫了半响，南帝终于问道：“你……不委屈吗？”
南安抬头，迎上南帝恍惚的眼睛，他的脸上斑斑点点，眼里有些许波澜，却又一闪而逝。
“臣不委屈。”他说道。
南帝一时无话。
天色渐亮，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桌子上，落在南安的身上，让一身黑色的他，褪去了暗沉。
南帝眯着眼睛，瞧着南安，却瞧不真切。
他只觉得，这一切恍如在很久以前，南安像极了那个风度翩翩的人，又似乎不像。
他静静地坐着，一身黑色的衣衫。
而那一个人，似乎永远都是浅色的衣服，一尘不染。
南帝不允许南安穿浅色的衣服，而自己却逐渐地开始穿浅色的衣服。
“昨日，你穿了朕的衣服，浅白色的。衣服上用银丝绣着日月星辰、祥云，还有一条九爪龙。朕觉得，你穿着挺合适的，配得上你的气质。”过了许久，南帝说道，他的面色平静。
他说得随意，却极为诛心。
这天下，有谁能，又有谁敢说皇帝的衣服配得上自己的气质？这是大逆不道，是要被五马分尸的。
南安又默默地跪下了。
南帝放下筷子，站了起来。他走到窗口，抬眼直直地望向天空。
过了半响，他说道：“你退下吧。”
“是。”南安退了出去，一路退到门口，才转过身。此时，他的眼里只剩下清冷，一如既往。
南帝瞧着南安离去，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他要是不回来，朕就不必为难他了。你是不是觉得朕对他太残忍了？”
殿里只有杨公公一个人，南帝的话显然是对他说的。
杨公公暗叹了一口气，面上并未表露，他躬身道：“皇上，您这么做必然是有您的考量。”
“你这是敷衍朕吗？”南帝嗤笑一声，却也没有计较，只继续道：“他替朕护了朕的国家，朕有时候想，朕是不是应该对他好一些。可每次见到他，朕又忍不住。
况且，朕也不信，不信他会对朕忠心耿耿，他天生长了反骨，怎么可能对朕忠心耿耿。他必然在酝酿着一个阴谋，一个朕不知道的阴谋。”
“大将军昨日将命交到了你的手上。若是命也没了，还能有什么阴谋？老奴想不明白。”
第66章
梦里的厮杀
不要说杨公公想不明白，就连南帝也想不明白。
南帝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朕从来看不透他，不知道他是拿命来博取朕的信任，还是真的将命交到了朕的手里。若是他将命交到朕的手里，朕必然也会对他好一些的。
杨公公，你明白朕吗？朕也想对他好一些的。”
可是，您终究对他残忍了，您甚至不介意他活活痛死，您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他痛昏过去。
杨公公在心里默默说道，面上有两分苦涩。他低下了头，躬身附和道：“是。皇上，您的心里还是有大将军的。”
南安出了殿，踩着石板路，走到大门口。
门口已经有小太监候着了。
小太监偷偷看了他一眼，又慌忙低下头，低声道：“大将军，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您上车吧。”
“嗯。”南安轻轻点了点头。
小太监的心里早已经凌乱了。
大将军脸上红红的？
什么情况？
不会是被皇上打的吧？
可皇上对大将军极为青睐，又留他在宫里夜谈了。
还吩咐替大将军准备马车，可以一直从皇上宫殿的门口坐车出宫。
群臣中，有谁享过这样的殊荣？
难不成是皇上看上了大将军的脸蛋，将他收为男宠了？皇上虐待大将军了？
唔……
镇国大将军沦为男宠了。
男宠难为！
小太监觉得他发现了秘密，很是惊恐。他猛然抬头，满脸骇然。
听说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会被处死！
南安不知道小太监所想，见他盯着自己一脸骇然，纵使清冷的他，也怕引起不必要地误会，解释道：“吃了麦食的反应。等会就退了。”
小太监骤然松了一口气。
他的小命保住了！
小太监才松了一口气，引着南安走向马车。走了几步路，又被人挡住了去路。他抬头见是安和公主，忙躬身退到了一边。
安和公主十四五岁的年纪，一身火红的长裙，颇有几分气场。
她昂头看着南安，有片刻怔忡。
南安看了她一眼，默默地绕过她，走向不远处的马车。
“大将军！”安和公主忽然叫道。
“有事？”南安问道，语气清冷而又疏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