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世间那么大,竟无她的容身之处!
阿媮双手紧紧地揪着身上的披风衬襟,眼前的月色已是一片模糊。
“既然不是你,她也会派别的人来,那就一事不劳二主了,你暂且随我回去应付着,过些时日,我送你去庵里当姑子。”
这道清冷的声音入耳时,阿媮仿佛听到了天籁之音。
她那双汪着水雾的大眼睛一眨,长长的眼睫带着泪花,在夜里就像镶着水晶的宝扇似的,脸上的哀戚瞬间就消失不见了,如晨曦初露,明眸闪亮时带着欢欣的笑意漾起:
“三爷,真的?!”
柏常看着她仰起的小脸,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嗯。”
但很快,阿媮眼里的光又暗了下去,忧心道:“可是,奴婢的身契户籍都在夫人手上......”
“无妨,你只要老老实实听我安排就可以了。”声音淡淡,但胸有成竹。
阿媮想着,现在也没有别的先择了,起码,这个阎王不近女色,她亦不想以色侍人,如此甚好。其他的,就见一步行一步,到时再见机行事便是,遂欣然应下:
“多谢三爷,奴婢一定全心全意听从三爷差谴!”
孔时白在旁边看着,觉得很是有趣,逗道:
“傻丫头,做姑子有什么好的,若是到时你三爷不留你,那就到爷身边来服侍,爷正缺一个贴身侍候的小丫环,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贴身丫环在大户人家里是常见的,可是服侍的主子不同,这含议就各异了:
如果服侍的是夫人太太,那就是心腹;如果服侍的是闺阁小姐,那还可能是以后的陪嫁;可若服侍的是成年男子,那,很可能就还要兼着做‘暖床纾解’的房中事了,也就是通房。
阿媮福了福身,恭谨行礼:“多谢公子抬爱,奴婢只是一心想去庵里做个姑子过清静的日子。”
孔时白又是一阵大笑,他还想再说,却被旁边柏常幽幽的声音打断了:
“你这么闲,就别荒废了光阴,到里头扎半个时辰马步吧,强身健体。”
“师兄,别,我闹着玩的哈,你这不是过河拆桥么,这还在河上呢,还得用我的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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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船还是停在清心堂后院的河岸,孔时白一路的插科打诨,临别还依依不舍:
“师兄,你快点自立门户,方便我来投奔啊!”
回应他的是柏常凉凉的眼神,他丝毫不介意,又转头对阿媮说:“小丫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到时爷带你吃好玩好,就不会想着当姑子了!”
阿媮现在也摸清了这个好看的公子是个爱胡闹的脾性,福了福身,就抿唇含笑不答话了。
到了墙边,柏常轻轻一跃就进去了,他倒不怕下人看到,既然知道薛氏的目的,那他带着通房出去找下刺激也是正常的。
可是,他在里面站着等了半晌,墙头上都没有动静,难道这小丫环反悔又逃了?
正当他准备再跃出去看个究竟时,墙角那传来悉悉窣窣的声音,走过去定睛一瞧,只见草丛中乌黑黑的一个小脑袋露了出来,白白的脸儿拧眉皱鼻的,神情很是生动。小肩膀一扭一扭地带着纤细的小身板,像只蚕蛹般从墙角处扭出来了,是个大活人。
原来墙角那有个方方正正的小洞!
“你就是这样出去的?”
闻言,阿媮有点羞赧,想逃的时候不觉得,但现在当着一个男子的面,这样钻狗洞,确实是怪不好意思的,而且,逃跑还被逮住了,她小声答道:
“嗯,墙太高了,奴婢爬不上去......”如果可以,谁不想潇洒地跃出去啊!
阿媮的身形虽然娇小,但这只是一个狗洞,这样钻过来还是挤得臂膀有些痛的,她边揉着痛处,边捡起地上的包袱,就是她先前包的两套衣衫。
她双手无措地揪着包袱带子,低头再次认错:
“三爷,奴婢以后绝对不会再逃了!”
柏常看着她,半天说出不话来。
小小年纪居然能循河凫水而逃,他先前下意识地觉得这个丫环应该是有点手脚功夫的,所以刚才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也是跟自己一样,是翻墙出去的,自是也能翻墙进来。
没想到,她钻狗洞的本事竟跟爬床一样顺溜!
阿媮见这阎王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无声地瞥了她一眼,就转身走了。
这是何意?她也不敢多问,只默默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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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媮想着,虽然先前在船上时,这位阎王大概是信了她所说的,但她还是应该把证物交出来,方更能证明她所言不虚。
只盼他看在自己真心投诚的份上,别再高抬‘贵脚’了。
于是,一回到屋里,她立即就到耳房把那包药粉和小瓷罐拿了出来,双手逞交给他,很忠诚地请示:
“三爷,这是柳妈妈给奴婢的,这等害人的东西,该处何处置?”
柏常这几年跟的镖单都是走南闯北的险单,三教九流都接触过,又有个不着调的孔时白常常地好为人师给他‘启蒙’,所以对这种下三滥的药物也是略知一二的。
此时看眼前的丫环伸着素白的小手,讨好地递过来的小瓷罐和药包,想到这些东西是用来对付他的,眼里不觉就带上了厌恶:
“扔了!”
本来,阿媮刚才在船上看他都缓了神色的,以为这阎王认可了自己小狗腿的盟友身份,没想到他又忽然声厉色疾,顿时吓得手一抖,那两只瓷罐就掉了下去,刚巧砸到了他的脚背上,又咕鹿鹿地滚到了架子床下。
那只脚动了动,是右脚------算上前世,这阎王踹了她三次,踩了她一次,都是这只脚。
阿媮本能就退后了两步,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右脚,然后立即矮身钻进床底下。床底下暗,视线不清,她摸索了一会儿功夫,才把两只瓷瓶捡起,又噌噌噌地爬了出来,退到门边站定:
“三爷息怒,奴婢这就拿去扔了!”还没说完,她便转身想跑。
那脚步真的是麻溜,跟山上的猴子似的,与昨晚爬床的狐媚样,判若两人:
她身上半干不湿的浅蓝色粗布衣衫本就皱巴巴的了,钻了狗洞又从久未打扫的床底下爬一圈,现在更是脏污不堪;额前的发丝零乱,那条麻花辫子在脖子上绕了一圈又甩搭在肩后背;苍白的小脸上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飞快地偷看他一眼,就拔腿想逃的样子,活脱脱一只偷了东西被人抓包的小贼猴!
柏常的嘴角忍不住地抽了抽:
“你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柏常:原来日后的一切,今天都已初见端倪!
第9章
阿媮生生收住了快要跨出门槛的腿,心咯噔一声,强作镇定地回头,扯出笑脸问道:
“三,三爷,您,您还有什么吩咐?”有点磕巴。
不知为什么,她这副模样,倒让柏常想起孔时白那个病秧子初时被他强迫着习武的情形,万分不愿,又不得不从。
只是这个小丫环的眼里还多了点难以掩饰的惧怕,小脸上亦带着明显的讨好。
“以后夜里你就宿在外间矮榻那,”顿了一下,柏常又加了一句:“只要你安分,我不会为难你。”
这个安分指的是什么,两人都心知肚明。
阿媮立即点头发捣蒜:“嗯嗯嗯!三爷您放心,奴婢绝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的了,奴婢是真的知错了的!”想了想,觉得这语言还太轻,不够分量,又竖起三指肃然起誓道:
“奴婢阿媮,现向天地神明发誓,从此绝不会再对三爷有任何非分之想、更不会做出任何越矩的行为,若有违此诺,立即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世不能超生!”
这是她小时候在江边渔村听到的最狠的毒誓了,旁人立此誓时虽也会有敬畏之心,但绝不能与她此时的心志相比,因为她是真的死过一次的人了。
柏常被她脸上那凛然又决绝的神情震了一下,此时的小丫环完全没有了前些天的那种勾人的娇柔做作,加上她现在乱糟糟的发辫和又湿又脏的衣裳,小小人儿站在那,衬托得自己像个欺凌弱小、丧尽天良的强盗恶霸似的......
阿媮急切地想证明自己的态度,决不会再干以前那种勾引爬床的行当,说完那个耳熟能详的毒誓,她又脱口而出地加了一句:
“并且,还罚奴婢死后,连棵小树都做不成!”
柏常:“......”
他原本还因她那个毒誓想斟酌着说句什么的,听到这突兀又幼稚的补充后,到了嘴边的话就咽了回去,颇是无语地瞥她一眼,只淡淡道:
“好了,天都快亮了,收拾一下就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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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室很大,分内外间,外间的矮榻是给守夜的下人用的,中间有屏风隔开,里间才是主人作息的地方,另外还设有小书房、净室。
来清心堂这么多天,阿媮第一次睡在这张原本就属于她‘领地’的矮榻上,再也不用费尽心机去想着怎样‘勾引’人,先前那种虎狼环伺的危机感已解除了大半。
今晚虽然逃跑未成,但却找到了另一条生路,累了大半夜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连明天要怎样与柳妈妈周旋也不想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阎王很可怕,可如果跟阎王是盟友,哪怕是很狗腿的小喽罗的级别,那对付牛鬼蛇神时,也是有信心很多的。
***
一夜无梦,悠悠睡醒时,阿媮竟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寝室的门是虚掩着的,有不高不低的说话声从屋外传来:
“送桶热水到里面,午膳也摆上,动作轻些,别吵着里面的人。”
“是,三爷,奴婢这就去准备。”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那个高大的身影背着光踏步进来,他身上还穿着中衣,看着也是刚起床不久。
阎王现身,阿媮立即六神归位,一个激灵爬起来,连鞋都没穿,就不加思索地跪下请安:
“三爷,早安!”
眼角余光可及之处,那双穿着黑布短靴的双脚顿住,然后是落针可闻的静寂。
好一会,阿媮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这礼行得似乎太隆重了些,好像有点用力过猛?
时下,奴仆对主人平常的问安行礼,只需屈膝福身执礼即可,如果不是犯错或正式拜见,一般情况下都不用行跪拜大礼。
那种本能的惊慌过后,阿媮只觉得头皮发麻,手指想抠地——尴尬,无声的尴尬。
她又再瞄了瞄那一动不动的鞋尖,然后微微侧头抬脸,想偷看下阎王此时的脸色——经过昨晚逃亡后的投诚,无论怎么说,他应该不会因为她行了大礼而踹她吧?
“你回榻上躺着先,”顿了一下,他又加了一句,“待会我有话跟你说。”
虽然语气还是冷清的,但听着也没有生气的意思,阿媮松了一口气。
“是,三爷!”
然后,她就发现睡了一个晚上,自己的领口有些开了,马上警觉到,现在这副披头散发的样子很不雅观,深怕惹了阎王误会她又想勾引什么的,毕竟她有前科。
于是,阿媮立即起身,恨不得马上钻回被窝里去遮藏整理下。
只不过,昨晚在水里游了几个时辰,现在四肢都酸软着,她刚一起身,膝弯又是一软,慌张地回到矮榻上时,就有点连滚带爬的狼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