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陈愿在她的注视之下,收起脸上的笑,简短地说了一下自己知道的事情,又开口说道:“她妹妹很不错,活泼大方,是个好相处的,你若是真不喜欢,我要不找霜降打听一番为人如何?”
“算了吧,从旁人口里听到的,还不如自己看到的,至少我眼神没什么问题。”
宋嘉盈趴在桌上,说了这么一句话,一锤定音,若是心里不喜欢,就算旁人说得天花乱坠又如何,况且褚长隐一瞧就没有什么喝花酒的嗜好,看着很是清心寡欲。
祝陈愿也不提起这话茬,反而是转口说道:“静言要成亲了。”
“成亲?跟谁?”
她声音瞬间激动起来,把送茶上来的茶博士给吓得一抖,放下茶和糕点就赶紧走出去。
祝陈愿闻这茶味,知道是小煎香茶,给她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香袅袅。
“跟一位江湖剑客”,她说了一些大概的事情,又说了一句,“过个十来天在杭城成婚。”
说完呷了一口茶,小煎香茶是用嫩茶叶加去壳绿豆和山药研磨成的,又放了樟脑和麝香,香味很浓重。
入口微苦,得细细品味,才能尝到里头暗藏的麝香和茶味。
宋嘉盈听了怔然,好似从自己到了要成亲的年纪后,身边认识的大多都已定亲或成婚了,一时恍然,不过看看旁边稳坐如山的祝陈愿,心里又安定下来。
只是她别扭地说道:“那在杭城我过不去,你到时候要是去的话,帮我带句话送点东西过去好了,怎么就这么快呢。”
她和南静言的关系真称不上很好,如果在汴京办的,无论如何都得参礼,可要是去杭城,那真是去不了。
两人又感慨了一些,在茶坊里坐到天黑,宋嘉盈才起身,拉上祝陈愿的手往外走,边走边说:“喝茶不饱腹,我带吃兜子去。”
落日褪去,天上的光落到人间,化作星星点点的烛光,照亮昏暗的路。
晚风轻拂,宋嘉盈带着她路过酒楼浮铺,最后走到了巷子里的金家兜子铺。
即使到了这个时辰,晚间吃饭的人还是很多,宋嘉盈跟跑堂的说要个杂馅的,鸡鸭猪鹅肉馅都有的兜子过来。
“尝尝这里的兜子,我哥之前在这里买过,味道还不错。”
宋嘉盈不好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现下就已经高兴起来了,她不喜欢对别人甩脸子。
“那我可要好好尝尝。”
杂馅上得很快,一大盘的兜子紧紧挨在盘子里,升腾的雾气在烛光中晃动。
祝陈愿随便夹了一个,兜子皮很薄又有韧劲,咬破皮里头是鸭肉馅的,绞成肉泥的鸭肉,放了笋丁、菌菇,上锅蒸熟后,鸭肉的鲜美裹上笋的脆嫩、菌菇的滑,三者的火候都把握得很足,各有的鲜。
鹅肉则加了酸菜,来中和鹅油出来的肥腻,祝陈愿暗自点头,酸菜腌得很好,有酸味却不过分酸,也不是齁咸的,酸香中带着鲜,混在鹅肉里,倒是相得益彰。
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鸡肉馅的,馅里有猪膘和羊脂用来让肉变得顺滑,吃起来不塞牙不柴,蕈的味道跟鸡肉搭起来是一绝,香而不腻。
兜子吃上三四个,祝陈愿就觉得自己再也吃不下了,宋嘉盈还在慢慢吃剩下的。
“你不知道,寺院里头的饭菜虽然好吃,可全是素的,吃上个十天,人真的是四大皆空,啥也不想了。”
宋嘉盈一想起那些全素的菜式,嘴里就感觉发苦,毕竟那寺院又不是跟大相国寺一般可以吃荤的,素得人夜里都睡不着。
她边念叨,边把最后一个兜子塞进嘴里,慢慢吃完后,才摸摸饱胀的肚子和祝陈愿出去。
风拂过宋嘉盈的发丝,她的声音悠远,“说实话,之前确实很不开心,总觉得家里一直都在拖着我往前走。我那段时间也总觉得他们根本就不关心我,一直在逼我。可是我们母女两个住在寺院里时,我娘她跟我说,自己之前确实是操之过急了,如果真的不想,那就再晚一年。大概也是怕我出家当尼姑去。”
她转过头看向祝陈愿,“所以我没有那么难过了,准备顺其自然。”
祝陈愿拍拍她的肩膀,有时候无声也是一种力量。
两人从东头逛到西头,最后宋嘉盈回去时喊道:“岁岁,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好高兴。”
不管以后是否各自成家,不管是否分隔天涯,此时两个人此时都是面朝对方大笑,后退着慢慢在巷子口分别。
数人世相逢,百年欢笑,能得几回又。
天上的浮云变化,地上的繁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在十几天后,祝陈愿坐上了前往杭城的客船,同行的还有祝清和。
陈欢本来也想一同前去的,可奈何绣院里活计忙,抽不开身。
汴京和杭城相隔较远,他们没坐船速过慢的汴河船,而是走海商的路子,坐跟车船改造类似的船只去的杭城,又是顺风,不过几天就到了。
船只速度快且稳,但待久了人还是颠簸得够呛,到杭城脚店的当日,两人是累得连话都不想说,躺到床上就睡了过去。
杭城的热闹一点都不输给汴京,睡得正熟的祝陈愿不是被日头给照醒的,而是听到了外头此起彼伏叫卖的声响,吴侬软语,连卖花声都悠扬婉转。
索性起来推开窗户,外头就是白墙黑瓦,屋檐下悬挂着数来只大灯笼,不远处是一条大河,河水清澈,沿河两岸摆满了各色的铺子,卖花的占了一半。
更多的是林立于房屋之上的高塔,钟声浑厚而悠远。
祝陈愿靠在窗户旁看行人,杭城人穿戴大多素净,说话带笑,温声软语,让人瞧着心里欢喜。
她看楼下卖花正起劲时,外头的祝清和来敲门了,只能关起窗户跟他一起下楼吃早食。
沿街路过的,除了卖花女,最多的就是挑担抬盘架卖鱼的,杭城近海,鱼是不缺的,石首、鲥鱼、河虾、鳗鱼等,所以这边的鲞铺开得也多,三五不时就能看见一家。
诸如郎君鲞、望春、春皮、老鸦鱼鲞、带鲞等,整条街上只要鼻子一嗅,大多都是海腥气。
祝陈愿看见鲞铺前的河祇粥三个字,下意识移开眼睛,只是匆匆从前面走过。
她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如果南静言和白和光都长于杭城,也是开得肆意张扬又或是温柔娴静的花朵。
“杭城看着真不错,岁岁,到时候吃了早食,先送你到慈幼院去,我就去那边书铺看看。”
祝清和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祝陈愿应了一声,两人进到一间卖早食的铺子里。
与汴京卖的不同,杭城的蒸作面食有四色馒头、开炉饼、十色小从食、圆欢喜、杂色煎花馒头等,都是祝陈愿没怎么吃过的,她倒是想都尝一遍,可眼大肚小,最后还是点了一份金银炙焦牡丹饼。
杭城的牡丹饼名头颇盛,尤其在牡丹花期这时候,连汴京都有的卖。
烤得酥黄的金银炙焦牡丹饼放在瓷盘里端了上来,有股淡淡的牡丹香气,拿刚磨好不久的小麦粉,加上开得正盛的牡丹,又放入一些正时新的果子做成的。
祝陈愿拿起一个,饼皮簌簌掉落下来,外头是酥皮,烤得焦脆,一口下去,皮入口就化,里面的馅料牡丹香气很浓,不涩口,一点点橘子肉,尝着很爽口,甜味刚好,满嘴留香。
连祝清和都忍不住大加赞赏,“回程时,问问这饼能留几天,也好带点回去给你娘和勉哥儿尝尝。”
“最多七日,用了花的容易坏,还是看看其他的糕点来得好。”
祝清和也不气馁,反而说道:“这倒也是,不如给你娘到布庄看看,多买些杭城时新的布料和绣线回去,她指定高兴。给勉哥儿买些小玩意和书,他也能满足。”
他可不单单是来观礼的,受了那么多天的罪,总得多买些东西回去。
祝陈愿非常赞同,不过现在得先去杭城中的德秀慈幼院,两人也没瞎走,而是找铺子老板问了哪有闲人可以带路。
闲人的活计就是专门负责打探游湖饮宴所在,大多都是替富家子弟干活,可也有那一部分人会给刚来此地的人带路,给几个铜板就成。
“闲人啊,你看那桥边上坐着的就是,他专门带外地客商办事,要价便宜,你找他去,杭城周围都能给你带到。”
早食铺子的店家给他们指了桥墩上的男子,男子胡子拉碴,听到两人的问话,也不多说,直接抄小路将他们带到了德秀慈幼院门口。
祝清和跟祝陈愿交代了几声,雇了此人一天,让他带着去杭城的各大书铺。
等两人走后,祝陈愿打量着这个慈幼院,门匾一看就是刚换的,崭新透亮,沿边垂下红色绸缎。
门是大开着的,她找不到守门人,只能跨过门槛从影壁绕过去,里面在井边浆洗自己衣服的孩子齐刷刷地看过来。
他们大多都是五六岁,衣着虽不胜华丽,却浆洗得很干净,稚嫩的脸蛋,懵懂的眼神,有些露出大大的笑容。
而坐在旁边椅子上的大娘,拿梳子帮女童梳发髻,有些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慈爱。
慈幼院不大也有些破旧,却显得很温馨,竹竿上晒满了各色的衣裳,旁边的石桌上是晾上晒的果脯,屋檐下挂满了红色绸花,花圃里没有精心培育的鲜花,只有同样开得灿烂的野花。
她忽然明白了,南静言和白和光为什么都如此怀念幼时的慈幼院,因为短暂的温暖,在黑暗中像光一样可贵。
大娘梳好发髻后站起来,她身材瘦小,走上前来,声音很温柔,“小娘子,你是来找静言的吧?我带你过去。”
她是这里的管事大娘,没有婚嫁又无孩子,在这里守了三十年,从妙龄少女成了中年妇人,心都在孩子身上。
而她记性又好,南静言、白和光这两个孩子,在慈幼院里那么出众,人又乖巧,她自然记得格外清楚。
只是没有想到,自己在这上面栽了那么大个跟头。
管事大娘日夜悔恨,白头发都比以前多了不少,她领祝陈愿过去的时候,像是唠家常一样说道:“静言心地好,这几年每年都会来杭城送钱,来看我,能操办她的婚事,我心里头也是高兴地不得了。”
她在这件事上是真的高兴,不是作伪的,为此请了四司六局的人来置办婚事,要给南静言一个体面的婚礼,而不是无媒苟合。
管事大娘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到了南静言的房门前才住口,不好意思说道:“人岁数一到,话就多了起来,这是静言住的房间,小娘子你们两个说说话,我就不进去了。”
说完她就走了,祝陈愿敲门,等到里头有声响时才进去,屋子很敞亮,到处都点缀上了红布,南静言窝在床上绣东西,抬头看见祝陈愿过来,连忙招手。
“这连路赶来很是辛苦吧,早食可吃了没有,要是没吃,我去给你拿一点。”
祝陈愿摆手,“吃过了来的,不用忙活,你现在顾好自己的终身大事就行。”
南静言事到如今才有些羞涩的感觉,低头浅笑。
“这屋子还挺好的,是专门腾出来的吗?”
她环视这房间,顺嘴问了一句。
“是大娘空置的,又收拾了出来,想当年这是我跟和光的”
房间,后面的两个字,南静言没有说出来,只是咬住嘴唇,她最近高兴又难过,难过在白和光不会来看她的大好日子,而南静言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平安到了塞北。
从姐妹到陌路,这是南静言一辈子的隐痛。
她笑,只是眼角都没有笑意,“我以前总觉得和光不是真的怀念慈幼院,不过是一个寄托罢了,可是我来到这里,听见管事大娘说,每年有好几个日子,门口都会有一个布袋,里头全是银钱。她当时不知道是谁那么好心,可是那些日子我一听,不就是我们离开慈幼院、和光生辰和我的生辰吗?”
南静言听到管事大娘说完后,神情恍惚,一直憋到现在,才有了可以为之倾诉的人,她没有哭,只是哀伤,“原来,我才是最傻的人。其实,和光在去塞北之前,先到的杭城,没有想到吧,她还是割舍不下,在房间里睡了一晚,喝了管事大娘烧的粥再走的。现在才明白,她说的是气话。”
说完了以后,南静言又低头绣针线,泪眼模糊,“岁岁,我想,我真的可以放下了。没有我,和光才能过得更好,哪有人想一直活在屈辱中,想被人一直铭记着那段不堪的往事。我不会再去想了,对我对她都是折辱。”
祝陈愿明白,只要到了杭城,到了慈幼院,难过就会扑面而来。
她拍拍南静言哭得颤抖的身子,明白这一次,是真的放下了,不是遗忘,而是藏在心里却不再宣之于口。
在这个充满了光照的屋子里,往事和哀伤像游走的灰尘从缝隙里钻出去,游游荡荡消散在这个世间。
那天之后,南静言就没有再哭过,脸上能看到的都是发自内心的笑意,而祝陈愿偶尔待在慈幼院里,更多的是和祝清和逛杭城的大街小巷,吃了很多的美食,也买了很多的东西。
两人还没逛过瘾,就到了南静言和江渔的大好日子。
慈幼院里到处都是四司六局的人,忙中有序,茶酒司管宾客,客过茶汤、上食、请坐之类的。
为了不让南静言的婚事无人过来,管事大娘不仅请了旁边的邻友,还有惯常买卖的人家,凑齐了好几桌,也不算是太过冷清。
另有厨司的烧宴席、台盘司的出食、管碗碟等,果子局、蜜煎局、菜蔬局、油烛局、香药局、排半局的掌桌椅,将两人的婚事置办得很体面,张红挂彩。
外头忙碌,房间里面,管事大娘请人给南静言上妆,祝陈愿帮忙穿衣。
穿着红绿相交婚服的南静言,挽起高耸的发髻,妆浓而不落俗套,衬得眉眼越发出彩动人。
管事大娘摸摸自己的眼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哽咽的声音都藏在自己肚子里,听到外头越来越急促的乐声,她才拍着南静言的手说道:“好孩子,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要哭,高兴地走,我扶你出去。”
南静言抬头,轻微地上下摇晃,不让自己的眼泪出来,拿扇子遮住自己的脸,祝陈愿扶着她往外走。
外头四司六局的人已经拿酒款待行郎,花红、银碟、利市钱都发过后,就可以出门子了。
江渔骑在高头大马上,穿着绿衣裳,花幞头,一改往日的冷漠,脸上带笑,看见南静言出来,笑得更加高兴。
不管世俗,从马上翻下来,将南静言扶进轿子里头,看得外头的行人俱都大笑起来,并无恶意。
羞得南静言赶紧放下帘布,催促江渔赶紧回到马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