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欲拒还迎地低下头,迎着烛光,露出脸上最美的部分,
齐琰收起笑意,对尤怜的反应,他感到无趣。
他放下书:“就站在那里吧。”
尤怜在外头站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才灰溜溜地回了西偏殿。
赵吉利早上过来伺候齐琰穿衣,他多嘴问道:“殿下不喜尤女吗?”
齐琰像是忘了昨夜的所作所为,他拧眉,然后松开:“哦,昨天。”
他恹恹道:“原以为尤女会和虞女一般有趣,却原来是个一般人物,宫中这样的人,太多了。”
赵吉利不知道虞枝枝哪里有趣,也不知道尤怜哪里无趣,他想,大约因为他是个太监吧。
赵吉利问:“那今夜请虞女过来?”
齐琰把住了手中的佛珠,拨了几颗,深思熟虑:“也不是非虞女不可……”,他犹豫了一下,勉强说道,“那尤女杵在外头不说话的时候,倒是比灯架有趣一些。”
他伸手让赵吉利给他掸衣裳,说道:“随便,不过是个玩意儿。”
第11章 过往种种。
虞枝枝打定主意去看一看薛良玉。
自父亲战死,母亲失踪,弟弟昏迷后,虞枝枝再也没有与他人谈及那场战争。
虽然她自幼在边郡长大,又是平虏将军的女儿,但边郡战事实属机密,父亲从来不透露关于任何作战的讯息。
她记得那一日艳阳高照,父亲像往常一样跨马出城,弟弟虞昭跟在父亲身后,洋洋得意。
这是弟弟第一次随父出征。
虞昭有些骄傲,有些无奈,冲着揪着他衣角的虞枝枝说:“阿姐,放开我吧,我们很快回来。”
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消息传到家里,母亲不信父亲会叛国,她留下一封书信,消失不见。
虞枝枝迫切想要知道真相,知道那场让父亲深陷污名的大战的来龙去脉。
她和母亲一样,不相信父亲会叛国。
她的父亲,从来都是光明磊落,坦坦荡荡。
有一次,父亲大胜而归,却神色郁郁,虞枝枝听说是有贵人见父亲轻易扫平敌寇,劝父亲养寇自重。
他那时一把将虞枝枝抱在马上,扬鞭望着大漠孤烟,说:“为将者,心怀坦荡,光明磊落,我怎能因一己之私而害国家大事?”
母亲在一旁温柔地笑,神色里满是认同。
父亲从来都是这样光明磊落的大丈夫,甚至对一些对仗之时的诡计也颇为不以为然。
虞枝枝总听见弟弟虞昭按捺不住和父亲争辩:“兵者诡道也,父亲怎可偏颇。”
父亲这时总会取笑虞昭:“小阴谋家。”
虞枝枝落寞地想。
或许,弟弟不是小阴谋家,而是他们其余三人都太过天真。
但即便如此,虞枝枝从不敢忘父亲的教诲。
人生天地之间,自有一股浩然正气,怎能因一时的乌云遮日,而改节易操?
虞枝枝系好披风,冒着小雪走出了西偏殿。
她找到薛良玉的时候,薛良玉正在从井口汲水。
她一个弱女子,双手紧紧扯着麻绳,十分吃力,虞枝枝见了,连忙走上前去帮她。
水桶拉上来后,薛良玉淡淡道一声:“谢谢。”
她似乎不太想和虞枝枝攀谈。
看着薛良玉走开,虞枝枝喊道:“薛娘子。”
薛良玉脚步一顿。
虞枝枝走到薛良玉身边,问她:“薛娘子认出了我吗?昨日一见,你对我摇头,是不想我站出来吗?”
薛良玉叹一口气,转身:“你如今在宫里隐姓埋名,不是很好吗?何必陷入从前的纠葛?”
虞枝枝闷闷说道:“我不能再忍受他人随意污蔑我的父亲,虽然父亲的身后名已毁,为他正名,也成了一件天方夜谭的事。”
薛良玉轻笑:“既然你都知道是天方夜谭了,那就更该忘记从前的事。”
虞枝枝抬起头来,明明是弱质纤姿的女郎,偏偏眼眸像火焰一般,她说:“过去种种,我不能忘。我知道我人微言轻,什么都做不了,但,我不会忘。”
为父亲正名,不仅仅是为父亲一人。
这是星夜出奔塞外的母亲,沉睡过去的弟弟还有虞枝枝自己都想去做的一件事情。
两年来,虞枝枝费力请托人去搜寻母亲的下落,设法为弟弟求医买药。她相信,母亲会回来,弟弟会苏醒。
——只要她澄清父亲身上的冤屈。
薛良玉看了虞枝枝半晌,她放下了水桶,没有理会虞枝枝,转身走了。
虞枝枝没有在意薛良玉的冷淡,她跟着薛良玉,直走进了她的屋子。
薛良玉知道虞枝枝跟着她,她推开门扉后,却并没有关门。
薛良玉住的地方破旧但整洁,桌上摆放着几株梅花,清香幽幽。
薛良玉回头看了一眼虞枝枝,还是请虞枝枝坐下,她用火筷子拨了拨火盆,炭火滚了一下,发出辟啵的声响。
她放下火筷子,还是给虞枝枝倒了一盏茶。
虞枝枝捧着茶盏,怔忪问道:“两年来,没有人相信我父亲是冤枉的,就连姆妈都劝我忘了这件事,薛姐姐听我说要为父亲正名却毫不惊讶,你……知道些什么吗?”
薛良玉摇头:“我不知道,”她笑了一下,“我其实觉得你可笑,不过,宫里可笑的人太多了,见了你,我并不稀奇。”
虞枝枝搁下了茶盏,氤氲的雾气将她长睫熏出了点点水珠,她从雾气中看薛良玉。
薛良玉的神色太过平静,不喜不悲。
虞枝枝怔怔道:“说谎!”
在并州有过一小段时间,虞枝枝和薛良玉是玩伴,那时的薛良玉和现在看起来有些相似,细细琢磨却有很大不同。
薛良玉是边郡之地的闺秀,温文尔雅,礼仪典范,但虞枝枝知道,她有很倔的内在。
若认定虞阳叛国,她会嫉恶如仇,会对虞枝枝不假辞色。
若认为虞阳有冤屈,她会同情并安慰虞枝枝。
但眼前的薛良玉,没有任何情绪,淡漠得像一个假人。
虞枝枝看着炭火明灭,她声音寂寂:“我记得在并州的时候,有一回我们和刺史的孙女一起玩,刺史孙女丢了镯子,非说是我们拿走了。那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懂,你却拉着我的手闯入刺史家里去理论。我想跑,你还说,‘害怕什么,没做过的事,就算是天子的孙女,也不能赖在我们头上。’你小小年纪,对刺史说,‘我父亲的清名,并州人皆知,我身为父亲的女儿,怎能背负污名。’”
虞枝枝抬头看薛良玉:“薛校尉的清名,如今被污蔑了。你现在明明是在害怕,你在害怕什么?”
薛良玉手中的火筷子跌落,她怔了半晌,喃喃道:“我在害怕……”
薛良玉张口要说话,她说得很艰难,最终轻轻说道:“因为……这污蔑并不是世人愚昧所致,而是,有人故意设计。”
虞枝枝一时没反应过来:“设计?”
她一直以为,当年大败,群情激昂之下,天下人迫切想要找到一个宣泄口,于是消失在荒漠之中的虞阳顺势成为了这个“叛徒”。
有人做了手脚?
虞枝枝趋身向前,急促问道:“是谁?”
薛良玉动了动嘴唇,然后抿唇,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是宫里的人,权势显赫。”
薛良玉抬起眼睛:“你别问了,我绝不会再多说一个字。你一个小小的宫女,知道了,也只能去送死。”
她站起来,说:“你走吧,忘了今天我说的事。”
薛良玉将虞枝枝送走,关上了门。
虞枝枝怔了半晌,终于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厚厚的雪离开。
回到西偏殿,虞枝枝的鞋袜都浸湿了,她完全没有察觉,坐到天黑,才感到小腿上的凉意。
她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宫里权势赫赫的人,是谁?
天子?张贵妃?代王?
或者是宦官之首大长秋董泰?中常侍周节?
夜很深,虞枝枝一直没有点亮油灯。
门外传来说话声,似乎是尤怜回来了,她被齐琰召见,大约又站了一夜,这才回来。
齐琰……
虞枝枝坐直了身子。
两年来,她只将为父亲正名的想法深埋心中,像是在坚持一件无法完成的信念。
她知道,为父亲正名,是一件很难的事,两年前的一切都湮灭在塞外的漫漫黄沙之中,连埋在黄沙之中的白骨是谁都无人分清,谁能知道那白骨有没有冤情?
但今天,薛良玉告诉她,两年前的一切不是意外,有人害了她的父亲。
有了这条线索,追查当年之事,就不再是妄想。
虞枝枝抬起头,窗纸外濛濛的灯火光映在她的瞳孔之中。
虽齐琰是一个被废的太子,但虞枝枝是溺水之人,她需要一根浮木。
虞枝枝顿时睡意全无,手心汗津津。
虞枝枝没有急躁,这几日,她一切如常,早起,做针线,用膳,洗漱入睡。
太康殿也没有召见她,每夜过去的,依旧是尤怜。
几天过去,虞枝枝做好了一件棉衣,走出去找薛良玉。
她看见薛良玉穿着的是旧棉衣,并不保暖,想来在冬日里很难捱。
她走近薛良玉居住的屋舍,她听见了吵嚷声,她走上前去,又看见了众人团团围住薛良玉和尤怜二人。
围观的人对薛良玉不停讥讽,尤怜似是被他们推出来的领袖一般。
虞枝枝听见尤怜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过来。
“虞阳、薛安不忠不义,死有余辜。”
薛良玉眉间一动,终于忍不住把住了尤怜的手腕,两人对视。
薛良玉冷冷道:“你再说一遍?”
尤怜眼中有了退缩之意,但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动了动,更加色厉内荏,她挣开了薛良玉的手,反手扇了薛良玉一巴掌。
她说:“你想打我?边塞野人,不通教化,怪不得做遍狼心狗肺之事。虞阳和你父亲就是这样无君无父之人,九幽之下,他们必不得安宁……”
“啪”地一声,尤怜脸上显出了红印。
她没有反应过来,愣愣转头看着不知什么时候走出来的虞枝枝,虞枝枝甩了她一巴掌!
尤怜对着虞枝枝的脸,扬起手掌就要落下。
簌簌落雪中,齐琰披着大氅站在雪中。
他不耐烦道:“虞枝枝。”
三女都转身看了过去,尤怜怔怔放下手掌。
齐琰丢下一句:“过来。”
他转身向后走。
虞枝枝握紧了手心,看她一眼薛良玉,再看一眼尤怜,她心绪杂乱地跑开,追随齐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