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有些讪讪,便不再言语,一屁股坐回小凳上,拨拉着灶里的火。
方吟赶紧拿了一只碗,盛好粥递过去。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她伸手捧过粥碗,顾不得烫,连连道谢。
只见她双手的手指细长,左手的指甲修得极短,右手的指甲又留有二分。
方吟立刻转身取来木托盘,从她手里拿过碗放上去,才又递还给她道:“弹琴的手得要保护好,莫烫坏了。”
姑娘抬眸,微微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弹琴的?”
方吟微微一笑,转身不再作答。
那姑娘急着回去,又道了谢便离开了。
快入冬了,风刮的有些凛冽。
摇摇欲坠的树叶被风一吹纷纷落下,用不了多久院子里就会处处都是。
于是,方吟每日都要扫上两三回。午饭后,她又一次将落叶扫完聚拢,抬头却见卢夫人身边的玉池匆匆向她走来,便急忙放下扫帚。
“你可是有空闲?”她问。
方吟点点头。
“那正好,夫人叫小厨房炖好了参汤,其他人都忙着准备寿宴,我这也脱不开身。你去拿上,这就给老爷送去罢。”
“玉池姐姐,老爷在何处?”方吟乖巧问道。
“许是在书房罢,你去问问看。”玉池说罢,便又急匆匆走了。
机会来得正好,方吟不多耽搁,去小厨房提上食盒,便往书房那边去了。
她进府的时候,刘厨娘便切切嘱咐过,书房是这府里唯一一处不可随意靠近之地。若是擅自进去扰了老爷,被赶出去都是最轻的;重则要挨上几十棍杖,怕是性命难保。
方吟小心翼翼地走着,不时地抬头看上几眼,将周遭环境细细记下。
靠书房越近,走动的人就越发少了。慢慢地,便只剩了她自己。
卢府的书房外树木种得极多,就算是深秋枝叶落了大半,也显得有些幽深阴暗。
她心里有些害怕,提着食盒走得越发轻手轻脚。
好不容易到了门口,正要抬手敲门,却听到屋里有声音传来。方吟放下了手,脸稍稍贴近门边去听。
“谁知道那丫头如此执着,不过一个伶人罢了,杀就杀了,她却看得这般重。”是卢大人的声音。
另一个陌生的厚重声音响起,“还是你太过心急,事情才变得这般棘手。不然,这事糊想要弄过去,也不是不可能。”
“罢了罢了,那你说现在该如何?”他一改平日的温和语气,不耐烦道。
“反正七年前的真卷宗已毁,她便是想翻案又能如何,静观其变罢。”
“你说得轻巧,卷宗是不在了,不是还有个大活人戳在那吗?以那人的身份,他要是想说出真相,你我又如何拦得住…”
那个人急急打断他,“嘘,小心隔墙有耳。”
方吟一惊,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便赶紧退开些。
半晌再没有其他动静,她才抬手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卢大人才来开了门。
他仍笑得和蔼,方吟却背后有些发冷,“原来是你,有何事啊?”
“夫人叫我来给老爷送碗参汤。”她双手递上食盒,垂眸恭顺答道。
“辛苦你了。我这就喝了,你去回夫人吧。”卢大人伸手接过食盒,深深瞧了她一眼,依旧温然道。
“是。”方吟行了礼转头离开,知道卢大人的视线一直在跟随着她,便努力地保持着冷静,脚步也尽量平稳。
等到拐过弯去,确定他再瞧不见了,她才停下来,倚着墙微微喘息,额头也渗出冷汗。
知人知面不知心,便是如此么?
适才听到的那些,如同晴天霹雳般,将她近日来的怀疑统统击碎了。如今,方吟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要赶紧想办法将这些告诉琉悦公主。
她有些恍惚,就那么失魂落魄地往前走着。直到听到箫声与笛声,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伶人们暂住的院子。
“竟连方向都走反了。”她拍拍自己的脑袋,自嘲般无奈道。
“哎呀,这可怎么是好。”旁边突然有人说话,方吟生生被吓了一跳。
转头看去,有个年青女子坐在石凳上,对着面前石桌上的琴苦着一张脸,眉头紧锁。
她不欲多事,便想着悄悄离开。
却听到那姑娘喃喃自语:“这轸子怎能打滑成这样,弦都快要绷不住了。”
方吟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巧女子抬起头来,就瞧见了她。
“姑娘请留步,上回还未来得及谢谢你呢。”她立刻起身,热情地迎了上来。
原来,竟是前日去厨房讨粥的那位。
“举手之劳而已。”方吟不在意地笑笑。
“我听你上回所说的,你也是懂琴会琴之人吧?”
说罢不待方吟回答,不由分说地拉住她,可怜兮兮问道,“你可知这琴轸打滑,除了将它卸下来,把轸池那边磨糙些,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吗?离了乐坊,这次来的伶人里又只有我一个弹琴的,若我为此把弦卸掉,自己就没办法上回去了。”
“你试试撒些松香末子在琴轸与轸池之间吧。”方吟瞧她着急,实在不忍心便道。
这姑娘听了眼前一亮,感激连连,“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真的多谢你了。我这就去找拉胡琴的师傅讨点松香末子来。”
方吟回房,小心地将竹筒藏好。然后才装作无事,拿上扫帚出来扫地。
幸而,当日傍晚卢大人来夫人院子里时,也并未多瞧她一眼,想来是没有发现她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方吟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卷宗既被毁,琉悦拿到地图怕是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只是,他们提到的那个身份贵重之人,还是要尽早告诉琉悦才行。也许琉悦能想到那人是谁,也就能早些想办法,说服他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第18章
就在太后取走鹤舞晴空的次日,俞清沉一早便又来了公主府。
“沈公子,外面有人送来这个,说是给你的。”她甜甜地笑着,递过来一个木盒。
沈屹接过来打开盒子,发现里面竟是《麟凤引》的第三张残片。果然如他所料,里面也是四分之一大小的曲谱。
他道了谢,问道:“县主可认得送这东西来的人?”
俞清沉摇摇头,“是一个面生的黄门,什么话也没留下就走了。”
应当是韦石全遣人送来的吧。沈屹这样想着,就没有再细问,回屋把盒子小心放好了。
“那木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呀?”俞清沉随口问了句,瞧着沈屹微微蹙了眉,转而又忙解释道:“我不是故意想打听的,公子若不想说,权当我没有问罢。还请公子莫要多心。”
沈屹终究没有回答她,只是淡淡道:“无妨,县主不必挂怀。”
“余安先生,”她忽然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正色道,“清沉今日是特意来向您请教的。”
俞清沉招招手,门外便有婢女抬了床琴进来,然后又退了出去。
她婷婷袅袅走到桌前,伸出白皙的指尖轻轻抚着琴弦道,“先生,可否帮我辨别一下,此琴是否就是传说中楚庄王的‘绕梁’呢。”
沈屹望向她,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县主应该不会不知‘绕梁’之典故,又岂会不知那琴毁在庄王手中的结局…”
“先生说的极是呢,”她垂眸,看不清面上的神情,“不过,假若那个故事,是庄王为了保住那床琴,迷惑世人所写,并不是真的呢?”
沈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俞清沉抬起头来,浅浅笑道:“记得我小时候,总会想象那些史书记载的背后,藏着另外的真相。如果当初,楚庄王曾偷偷将琴换下,是否也不无可能呢?”
“县主的想法倒是十分特别。”
沈屹走过去,坐在琴桌前,抬手随兴抚了一曲。
这床琴的声音确实不俗,余韵悠长,久久未散。只是,那床传说中的“绕梁”或许在余音上面更加出色,也未可知。
女子在窗边托颊而坐,月白色的锦缎衣衫在阳光下仿佛泛着柔光。
“确实是一床好琴,即使不是那床传说中的‘绕梁’。”沈屹止了音道。
俞清沉转头看着沈屹,忽然笑问:“有没有可能,‘绕梁’其实还不如它呢?”
他听后只轻轻一笑,却不以为然。
“只有名气在外的琴,音色却稍逊的琴;或是虽无名却音色极佳的琴,先生更喜欢哪一种呢?”
这问题问得有几分莫名其妙。声名远播的琴,怎么可能音色有瑕疵呢?
但俞清沉定定地看着沈屹,仿佛一定要听到他的答案。
沈屹思忖了片刻,道:“县主此问,若是在谈只作收藏的琴,那自然是要另当别论的。不过,对于在下而言,琴的存在就是为了要弹曲。如果琴是载着曲的舟,曲中之意就是托着舟的水。琴毕竟只是工具,谈名气怕是太过虚妄。如若这工具趁手,音色又与曲调相称,帮助抚琴之人将曲中的情意表达得淋漓紧致,便足以算是好琴了。”
“清沉谢先生解惑。”她沉默良久,才幽幽开口道。
送走了俞清沉,沈屹才回屋拿出那第三片残谱。
来东吴国之前,他曾将另外两张誊抄临摹下来带着,原谱并未带在身上。如今,就只能等回到锦州,再将三片拼粘到一起了。
如此看来,韦石全确实是个守约之人。想来是在牢狱之中的时候,或是在那之前,就暗暗将这残片的去处安排好了,才能这般及时地将残谱交到沈屹手上。
只余下四分之一了,沈屹瞧着越来越完整的谱子,心中的期待也日益增长。
百鸟齐来,万兽空谷。
应当很快便能亲眼见到了吧。
转眼到了卢百祥寿辰的日子。
一大早,宫中突然传来消息,说皇帝午后会驾临卢府,给卢大人贺寿。
这可把府里上下人等扎扎实实惊着了,急忙打起精神来,准备迎驾。方吟被玉池派去了厨房那边帮忙。
忙活到几近下午,她和厨房里的几个人才终于得了点空闲歇一歇。草草吃过几口饭,方吟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搬小凳坐下,倚着墙正准备小憩一会儿。
谁知刚闭上眼睛,就听到有人叫她。
方吟睁开眼,见早先那个弹琴的伶人扑通一声跪在了面前,脸色苍白,慌乱不已。
“姑娘,我终于找到你了,”她带着哭腔,苦苦哀求道,“求你救救我吧。”
“出什么事了吗?”
“我用过早饭便肚子疼,本以为一会儿就没事了,结果到现在还是疼。”她越说越快,几乎要哭出来,伸出止不住颤抖手给方吟瞧,“偏巧早上又得知皇帝要驾临,我如今手抖成这样子,哪还能去皇帝面前弹琴啊。姑娘上回瞧出我是弹琴之人,想来姑娘也是同道中人,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只求姑娘能救我一命。”
方吟见她哭得实在可怜,又虚弱得几乎要随时倒下,跪在那里眼巴巴地瞧着自己。
她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手,新长出来的指甲长度也差不多够了,其实只需要修剪一下左手的指甲便可。只是,上次琉悦的献舞皇帝在场,她今日若是替这姑娘去了,会不会被认出来就是未知数了。
“求你,求求你了,我实在是无法抚琴了。尤其是还要在皇帝陛下面前演奏,听闻陛下精通音律,若是出了错,怕是真的就难逃一死了。”那姑娘浑身抖得越发厉害,额头上也是冷汗直冒。
方吟叹口气,终于点点头,闭了闭眼问道:“什么曲子?”
“《神人畅》。”
宴会前的乐舞即将开始。
卢大人恭敬地将皇帝陛下请到了上座,自己在他右边坐下。
统一打扮的婢子们鱼贯而入,把精心准备的各色瓜果点心一一摆好,奏乐的伶人们这才开始入场。
方吟抱着琴跟在伶人队伍的最后,一边走一边默默后悔。
刚才一时心软就答应了那姑娘,现在想来实在是有些冲动,让自己陷入了艰难的境地。
待会儿一旦被发现了,被赶出府去还算事小,琉悦公主那边可就为难了。毕竟,派人潜入宗正寺卿府上打探消息,不是一个公主该做的事情。
不过,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如今,只能期望在座的那些人注意不到她了。
这样一边想着,眼看着快要走到花厅门口。
突然,有个人从她身后出现,将方吟一把拉到旁边,抵在回廊边的柱子上,大手及时地挡住了那未及出口的惊呼。
她在慌忙之中抬眸,一张熟悉的面孔近在咫尺。
下一秒,那只手就放了下来,在自己唇边轻轻比了比。
沈屹压低了声音道:“别怕,是我。”
“先生,你怎么来了?”
许久未见了,再次见到时方吟才发现,自己的喜悦是远远多过惊讶的。
原来,心里一直是想念着他的么?方吟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微微愣住。
沈屹不知她脑子里的这些想法,温柔地从她手里拿过琴,轻声答道:“现在来不及跟你解释了,要弹什么曲子?”
“《神人畅》,”她呆呆答道,忽然醒过神来,忙问:“你这是要替我么?”
他点点头,示意她留在外面,自己快步跟上伶人们的队伍,一同进了花厅。
方吟目送着他走远,才松了口气。
“吟吟,你在这里啊。”
琉悦不知何时走到身边,瞧着方吟脸色还有些发白,伸手搭上她的肩,眉目染了些担忧,“你可还好吗?”
方吟起身见了礼,点点头。
琉悦这才放下心来,解释道:“我和余安先生一起跟着皇兄来的。刚刚我借口屋里太闷,所以出来转转。”她顿了顿,四顾无人,便悄声问:“地图画好了吗?”
“已经画好了,就在我的房里,我这就回去取了来。”
“我与你同去吧。”琉悦跟了上来。
两人出了回廊,刚走没几步,闻到一股子莫名的甜香飘入鼻端,下一秒眼前就不约而同地黑了黑,然后浑身无力,双双倒地不起。
方吟撑着最后的一点意识,瞧见两个黑衣人从路旁的水缸后面起了身,缓缓向她们走来。那人弯下腰,衣领处熟悉的黑色扣子慢慢在眼前放大。
之后,整个世界便完全黑了下来。
“皇兄,你为何会在这里?”琉悦在房间里清醒过来,便看见了站着她面前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