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谨毅心里一热,起身便紧紧拥住了她。
女子轻轻推开他的手臂,却伸手去解他的外袍,“衣服都湿了就脱下来吧,别着凉。”
“我房里…有干净的衣服。”周谨毅任她将自己的外袍完全解开,才迷迷糊糊道。
二人相偎相携,直往里屋去。
夜空之中,星星月亮见状,也都羞涩隐去了。
这日天上日光烈烈,不见一丝云彩。
皇宫开阔,更显得晴空万里。
东宫,正殿之外。
在门外候着的丁德均在阳光下眯着眼睛,远远地见到辛公走了过来。他连忙一甩拂尘,做足了恭敬姿态,却皮笑肉不笑道:“哎呦,辛公怎么有空往东宫来了?”
辛公只做没听见他的阴阳怪气,呵呵一笑,“老夫今日得了一副上好的新丝弦,想着太子殿下近来喜好听琴。这琴弦配上殿下那床好琴,就如同好鞍配了好马,定更加悦耳愉心。故而不敢耽搁,赶快来献与太子殿下。”
“辛公有心了。”丁德均敷衍着颔首一礼,“我这就去禀告殿下,还请辛公在此稍候。”
他转身进去,辛公向后稍稍歪了头,轻声道:“等下我找个由头与太子说会儿话,你去换弦便可见到她了。”
后面那一直躬着身的书童微微抬头,露出张清俊的面容,“多谢师父。”
“太子殿下请您进去呢。”丁德均迈过门槛出来,侧身将二人让了进去。
太子李况身穿绣了四爪团蟒的朝服,正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桌上堆了如山般的折子,他却只是坐在那里,丝毫没有要看的意思。
辛公行礼过后说明来意,他听了便立刻起身,拍手笑道:“太好了,那就快去送给方琴师吧。”说着便要叫人。
“殿下且稍等,”辛公唤住他,同时向旁边挪了半步,让李况能看到他身后弯腰垂首、姿态恭敬的沈屹,“听闻这位方琴师是女子,瑶琴上弦是个力气活,女子怕是不能胜任。我这位书童精于琴艺,换个琴弦这种小事也不在话下,就叫他去罢。”
李况乍一听面露疑色,正准备拒绝。但见辛公看他的眼神似乎还有话要说,遂改了口道:“也好,是我思虑不周,那就你去罢。”
得了吩咐,沈屹深深行了个礼,捧着琴弦退了出去。
正如辛公所料,像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丁德均自然不屑于亲自去管,只是随意找了个小太监给沈屹带路。
那小太监年纪不大,玩心又重,只把沈屹送到宫苑门口就走了。
沈屹微微踯躅,然后抬脚迈了进去。
在崇尚音乐这件事上,西蜀还远远比不上吴国。
西蜀皇帝认为,靡靡的丝竹管弦之音会使人玩物丧志,所以宫中没有设立乐馆,自然也就没有预备琴师的住所。
现在方吟住的地方,是东宫深处的一座小宫苑,位置十分隐秘。想来,李况是怕自己听琴这件事情传到皇帝耳朵里,才如此谨慎。
这地方虽是偏僻,倒胜在安静,布置也不俗。
院子里有个小小的假山,一小股泉水从假山上流下来,水声潺潺,颇有几分意趣。
沈屹走过前院,直到来到宫室门口都不见有人,心里正惊奇。
忽闻屋内传来低低的呜咽,他便赶紧推门进去瞧。
方吟蜷缩着坐在床脚的厚毯之上,将头埋在双臂之间,肩膀微微耸动着。听到脚步声才猛地抬起头来,巴掌大的脸上泪光盈盈,睫毛上也还沾着细小的泪珠。
阳光自沈屹走进来的门照到屋里来,将他的身影映得有几分不真切。
“我是在做梦吗?”她盯着看他了很久,才喃喃道。
“吟吟,”沈屹赶紧将琴弦放在桌边,冲过去扶她,“你怎么坐在地上呢?”
手臂上传来他掌心的温度,她才回过神:“先生为何在此?”
她眼里早先蓄起的一颗泪珠,突然沿着外眼角滑落,沈屹鬼使神差地一下子伸出手去,捧住了她的脸。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暧昧,方吟也一时愣在那里。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他迅速收了手起身道:“我奉了太子殿下之命来换琴弦。”
方吟也跟着起身,扭过头擦了擦眼泪,带着些鼻音道:“先生稍等,我去取沉金来。”
屋内的两人都沉默着,只有拆弦、上弦的声音。
一根根琴弦由粗到细,缠绕在雁足之上。
沈屹的右手还是无法用力,就用左手握了厚实的布巾将琴弦拉紧缠好,使蝇头也整齐漂亮地排列于岳山。
卸下来的断弦放在一边,方吟默默地把它卷起来收好。
“如果,”沈屹突然开口轻声道,“你在这里过得不好,我可以去求师父安排,带你离开。”
他将换好弦的沉金平放在琴桌上,开始慢慢地拨弦调音。
方吟站在旁边看着他。
这几日的经历,让她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从被胭脂绑走开始,就好像坠入了一个迅速翻腾着的漩涡,只能跟着凶猛的水流飘荡。一时突然要被迫嫁人,下一秒突然又解脱出来。
昨日进了宫之后,李况便叫她去抚琴,从中午到入夜,今早起来又是半日,饶是手指早生了茧子,又涂过香膏,也磨得有些发疼。
而这一刻,在沈屹专注的目光里,饱经波折的心才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安稳。
就这样不管不顾地离开,单是想象都觉得无比美好。
只是如果昨夜她走得再快些,不曾听到李况对丁德均说,登基之日便要让三皇子死无葬身之地的话…
方吟想起辛公曾经说过,李况是个心胸狭窄、容不得人的性子,一旦掌权定会将所有威胁到他的人斩草除根。
且不说爹爹当年的案子还未找到罪魁祸首,单单三皇子曾帮她将知府周柏镛绳之以法,她也没办法就此离开,什么都不做。
方吟轻轻摇了摇头,“我还不能走。太子殿下到目前为止都没有要防着我的意思,且常常叫我整日去弹琴。日后万一我听到什么的话,及时告诉你们,也可以早做准备。”
沈屹走过来,伸出双臂将她环住,柔声道:“好,那我就想办法入宫来陪你。”
她听完一把推开他,急道:“你说的什么胡话呀?寻常男子是不得入宫的,除非…除非变成…”话未说完,脸便腾地红了。
说话前没有多想,此刻一下子反应过来,沈屹的脸也登时红得厉害,连忙转过身去。
“我还会再来的。”
他慌乱地丢下这句话,便逃也似的出了门。
“等一等。”方吟追出去,叫住了他。
她扑进他怀里,悄悄道:“帮我告诉辛公,太子似乎在和丁总管密谋什么。”
沈屹低低应了,在她额前落下一吻,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去。
下午,夕阳斜斜地照进屋内。
床榻之上,周谨毅悠悠睁开眼睛,顿觉头痛欲裂。他艰难地伸手揉了揉鼓鼓的太阳穴,让自己宿醉的头痛减轻一些。
他推开被子踉跄下床,猛然间余光瞥见一团嫣粉色堆在床脚,是一件女子贴身的小衣,上面还绣着一朵半开的并蒂莲花。
断断续续的回忆如碎片一般,凌乱地浮现在眼前。
原来昨日竟不是梦。
“萍儿!”周谨毅反手将小衣藏入枕下,扬声唤道。
院子里的萍儿扔下扫帚匆匆进来,“大少爷醒了,我去端醒酒汤来。”
“暂且不必,”他摆摆手,梳理着乱发,“昨日我醉了之后…有人来过么?”
“有啊,不过我从来没见过。那姑娘是今天早上才走的,临走还让我照顾好大少爷。”萍儿歪着头回忆道,“她的衣服料子都贵得吓人,又不怎么搭理人,我瞧着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少爷认得这样的人吗?”
不是方吟。周谨毅心里莫名地有点失落,转瞬又担忧起来。
他来裕都后,不曾认识许多闺秀。说过话的,也仅有巡盐御史家的许凝而已。但她不是已经成为太子妃了吗?怎么会独自一人来这里,与他做出这般荒唐之事呢?
“我出去一趟。”他束好头发,起身披了外衣就走。
“大少爷,你要去哪呀?”萍儿赶紧追出去,“早些时候太子用仪仗接太子妃进宫,聚了好多人在街上看热闹,这会子怕是还没散呢。”
周谨毅停住了脚步,“太子妃进宫?”
萍儿赶紧点点头,一脸憧憬,“对啊,就今天下午的事儿。大家都在说,这么大的阵仗,太子对太子妃真是一往情深呢。”
“我是去拜访章大人,”周谨毅思忖片刻,转了念,“不走进宫那条路,没事的。”
说完理了理衣襟,出门了。
第52章
三皇子府。
禁足多日都平静无波,里外看守的侍卫就撤去了大半。不再如刚开始那般,将整个府邸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
这天太阳落山之后,侧边的院墙下出现了一个细瘦的黑色身影。
只见她从不知何处搬来几块砖头垫着脚,然后纵身一跃,就翻进了院墙里。
“吟吟说得没错,这翻墙确实没那么难。”薛映淮拍了拍手上沾的灰,轻声嘟囔道。
三皇子府内静悄悄的,不远处有两个灰衣侍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都是满脸心不在焉的模样。
薛映淮小心地绕过他们,猫着腰进了内苑。
内苑里一片漆黑,日光也渐渐暗了,连路都看不太清楚。转了几圈,她发现只有一处的屋内有灯光亮着,便朝那里走去。
她轻轻将窗纸戳了个小孔,就见到三皇子的背对着窗子坐在那里。
映淮轻轻一笑,赶紧推门而入。
“殿下,你在做什么呢?”
李凌听到声音,猛地转过身来,手里的书掉到了地上。但他却顾不得捡,而是一个箭步冲到桌前,想要将桌子上摊着的那副画收起来。
“那是什么呀?”映淮见他如此生了好奇之心,迅速捡起书就凑过去瞧。
慌乱之中,她只看到是一个女子的画像,然后画就被李凌卷起来握了在手里。
映淮便指着李凌手里的画卷,佯怒道:“她是谁?”
犹豫了一瞬,李凌还是将手里的画不情不愿递了过去,脸上也飘起一抹可疑的红晕。
画卷缓缓展开,上面是一个穿嫣红上衣,绛紫罗裙的女子。这身衣服,还有腰间那条四合如意刺绣腰带看着十分眼熟。但再看那女子面容,却是完全不认识的人。
“这是…我吗?”她试着猜道。
李凌背过身去,半晌才回转过来。面容万般纠结,好不容易挤出一句:“我画的不好,你就别看了。”
“哈哈…”映淮忍不住笑出声来,却被他立刻上前一步掩住了嘴。
“小声些,叫外面守着的人听见了怎么办?”他低低道。
温热的呼吸喷在手上,掌下的唇柔软湿润。李凌慢慢将手移开,嘴唇贴了上去。
双唇相触,温暖甜润蔓延开来。两人脸上的红云也从脸颊爬上了耳廓。
“如今诸事未定,我还不知道何时能脱离这困境…”李凌无力道。
映淮笑着摇摇头,“无妨,我会等你的。”
数点烛火摇曳,照亮了屋子,却依旧盖不过明亮的月光。
二人在窗前相依相偎,聊到月亮升起,映淮才照原路翻墙回了府。
所幸无人发现,只是她的房里,自此多了卷画轴。
又过了两日,东宫。
“辛公请,太子殿下在里面等着呢。”小太监恭恭敬敬道。
李况面前摆了一盘围棋,上面空无一子。他抬头笑了笑:“辛公来了,快请坐。”
沈屹垂首跟着进来,立在辛公身后,照样低眉顺眼,一副不引人注意的模样。
等辛公落了座,棋局开始,就见李况朝屏风后挥了挥手,琴音立时袅袅响起。沈屹怔了一瞬,知道坐在屏风之后的,就是方吟。
如今这景况,既不得相见,也不能露出半分破绽。
看来此次是没办法见到她了。
那边,李况与辛公的棋,也下得索然无味。显然这下棋只是个借口而已。
果然,不过两三个回合后,李况就开了口,“上回所讲之事,我想了几日,却又生出个新的疑问来,所以今日想请辛公解惑。”
“太子殿下请讲。”
“辛公所言唇亡齿寒的确有理。但我也一直觉得,人若一时心善不忍,却终导致养虎为患。到那时,又如何才好呢?”
辛公轻咳一声,将声音提高了一点点:“屹儿,过来帮老夫挽一挽袖子。”
屏风后面的琴声在这声“屹儿”过后,出现了一瞬间的小小错乱。
李况没有听出,沈屹和辛公却是心下了然。
“太子殿下请看。”他将手臂伸了出去,一条长长的疤痕横亘在右小臂之上,颇为触目。
“这是怎么弄的?”李况不解。
“呵呵,这便是殿下所言的养虎为患。”辛公笑道,“老夫前些年曾在街上捡了一只流浪的猫回来,它倒是很能捉老鼠。但是那日一个不注意,老夫就被它抓成这样了。”
“想来,辛公定然将那猫杀掉,或是直接扔出府去了吧?”
辛公缓缓摇头,笑得深沉,“老夫继续将它留在府里,好好养着,因为它还有用处。”
李况也笑起来,“辛公心胸宽广,自是常人所不能企及的。”
“我既知它能力有限,最多只能伤我至此,又为何要去怕它呢?”他拂了拂袖子,将伤疤盖了起来。
书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棋盘上间或落子的声音,琴音入耳也清晰许多。
前面的一曲很快终了,余音散尽后再响起的是《麟凤引》。
方吟总共弹了三遍,沈屹无心观棋,只侧耳仔细地听着琴,终于听出了些什么。
他们出宫回到府里,一关起门来沈屹便道:“师父,吟吟她想告诉我们的应该是五日后亥时,这或许就是他们准备动手的时间。”
“你们见到方姑娘了?”承文问道,见他摇头便疑惑,“那先生是怎么知道的呢?”
沈屹走到桌前,拿笔蘸了墨汁,在纸上画出琴弦解释:“听到师父唤我以后,她总共弹了三遍《麟凤引》,每一遍里都有同一个音被改换了。我听过她弹这曲子,所以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
他将那音的位置在纸上圈了起来,“就是五弦十二徽的那个音。所以我猜是五日后的第十二个时辰,就是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