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故春深——是辞
时间:2022-04-14 07:47:14

  等到孟月泠澄清的文章见报后,言论局势好了那么些许,他为人虽然冷傲,但名声素来是好的,许多戏迷也愿意相信他,甚至惋惜他不再登台,怪罪背后的有心之人。
  还有一些自然是只愿意看热闹落井下石的,不管他澄清了什么,照骂不误,这点不论是北平还是天津,凡是人便会有劣性,不足为奇。
  二人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因外面风言风语闹得沸沸扬扬,又许是别的戏院的老板收到了来自天津的风声,更何况丹桂社全员已经在吉祥戏院开演了,没有老板再上门邀约孟月泠。
  佩芷陪他一起写新戏本子,他原本找了两个故事,决定选一个改编。其中一个是佩芷在《津艺报》连载的新武侠小说《凿玉记》,还有一个是李曼殊的一则短篇故事《鸳鸯恨水》。
  从情感上来说,佩芷自然想他改自己的小说,但读了李曼殊的《鸳鸯恨水》之后,佩芷便下定了主意,劝他选择这篇。因这篇具有反抗封建、追求自由的意义,相比起来她的《凿玉记》写江湖恩怨、爱恨情仇,立意上薄弱了些,亦不如《鸳鸯恨水》情节跌宕,容易引人共鸣,而且短篇小说更适合二度创作。
  那种相知相倚的日子倒也过得不赖,两人谈诗词、谈风月,日日有数不完的消遣,丝毫不觉枯燥。
  那日已经入春了,梨园公会的理事长邬瑞华亲自上门,这位邬瑞华也是梨园行的老前辈,早年名噪一时的“铁嗓铁肺”,京城名净。
  葛妈妈端了茶送上来,孟月泠给佩芷介绍,佩芷随着他唤邬瑞华“邬世伯”。邬瑞华竟先给佩芷到了个歉,佩芷直呼受不起。
  邬瑞华娓娓道来:“前些日子吉祥戏院门口有闹事的,始作俑者是几个闲得无聊的公子哥儿,我是相信静风的为人的。不想近日还有人在背后传谣言,我便让人去调查了一番,逮到了几个搅浑水的小戏子,已经关在梨园公会了。”
  看样子是想着趁乱踩孟月泠两脚的,梨园行正因为被人瞧不起,始终被成为下九流,所以梨园公会的管理极其苛刻。像这种倾轧同行的,以前也不是没有,立马就被逐出了梨园,此生不准再吃戏饭。
  孟月泠仁慈,随口说了个情,便改成罚他们六个月的俸,一年罚完,每月罚一半包银和赏钱。邬瑞华笑着应承了,接着又问起孟月泠为何没演出,要帮孟月泠讨公道,可孟月泠当然不能把姜肇鸿说出来,便只说是“家事、个人原因”,才决定停演,并且在筹备新戏,邬瑞华便没再强迫,只说期待他早日复出。
  那日春色正浓,佩芷和孟月泠到琉璃厂去买文房四宝。恰赶上晚饭时间,孟丹灵休沐,跟何曼云带着小蝶,两家人一起下馆子吃涮肉。
  佩芷坐在邻窗的位置,猝不及防看到楼下过去了个面熟的身影,打扮得很是光鲜,却坐在个龟公的背上——妓馆的姑娘出门向来脚不沾地,都是龟公背上绑着个特制的椅子驼着的。
  佩芷跟孟月泠知会了一声,急忙跑下了楼把人叫住。龟公转了个身,背上的人看到是佩芷后显然也愣了一瞬,佩芷仰头看她,眼神挂着些许悲悯:“我给你的钱足够给你娘治病了,你怎么干起了这个营生?”
  她明明坐得比佩芷高,心里却觉得比佩芷低贱一等,强撑着冷脸答佩芷:“我娘死了。”
  佩芷语塞,沉吟了几秒才说:“那你也不能自甘堕落,做什么不好……”
  小姑娘打断佩芷:“我能做什么?招工的不要女人,我又不识字,只有妓馆的妈妈肯收留我,教我赚钱,难不成你养活我一辈子?”
  佩芷心头一恸,那瞬间有些难以言表的哀戚,她确实不知道怎么回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龟公背着人走远。她想这世道对女人竟这般的不公,像她这样富贵人家的小姐没有自由,不得不为了家族利益嫁给不爱的人,在婆家受苦还须得隐忍。贫苦人家的姑娘倒是有了自由,可她们没读过书,又不如男人有力气,浮萍一般在世间飘零着,只能沦落到出卖身体养活自己……
  孟月泠在楼上看得清楚,他自小见过不少这种事情,比佩芷平静得多,默默下楼去牵走了路边发愣的佩芷,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头。
  佩芷为这件事难受了好些天,她莫名觉得愧疚于这个小姑娘,老话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她没能把人彻底救活,还眼看着人落进了泥潭里。孟月泠在旁宽慰她,话说得不多,因为他知道,这些道理她都懂,只是心里尚且迈不过去那道坎儿。
  眼看着天气越来越热,孟月泠仍旧赋闲在家,《鸳鸯恨水》戏本子写得差不多了,佩芷誊抄了一份寄到了天津,让傅棠帮忙润色。孟月泠则开始排身段,佩芷则在旁提意见。
  又有唱片公司上门邀孟月泠灌录唱片,孟月泠对于这些新式的东西一向不感兴趣,早年间拒绝过多次,这次本来也要拒绝。佩芷却认真问了人家一通,先是问唱片能否保证音色,对方是带了灌录机和空唱片来的,当即让佩芷试录了两句。
  佩芷一听录出来的声音眼睛就亮了,跟孟月泠说:“倒是跟我唱得差不离呢。”
  孟月泠坐得远远的,语气有些风凉地答她:“嗯,雌音重得一模一样。”
  佩芷白了他一眼,又问唱片公司的人唱片能保存多久、单张唱片售价多少、以及具体的保底金额和分红比例。孟月泠默默地听着,不禁抿嘴笑了,想她不愧是姜肇鸿的女儿,对方已经面露难色了,她还要再多加两个点。
  直到对方点了头,答应了佩芷的条件,她立马拍板,扭头跟他说:“我谈妥了。”
  孟月泠故意戏弄她:“你答应的你去录,我可没答应。”
  不想只吓到了唱片公司的人,她则拍胸脯保证:“你们别慌,他听我的。”
  对方齐刷刷看向孟月泠,像是要得他个准话,孟月泠无奈点头:“她说了算。”
  那个夏天便是在灌唱片中度过的,他视佩芷为走在时代前沿的人,拽着他往前走,他又很怕她会随时抛下他,佩芷则说他“胡思乱想”。
  彼时他已经歇演将近一年,北平的观众则更久没听过他的戏了,唱片一经问世便创下唱片公司销量的最高记录。当初签合同的时候佩芷还留了心眼,特地规定了销量达到一定数额后,分红也要跟着长一个点,唱片公司的褚老板直道她是一点利都不肯让,又夸赞姜肇鸿生了个聪慧女儿。
  说到姜肇鸿,佩芷闪了神,笑了笑没说什么。
  这厢北平热得让人喘不过气,辽宁却闹起了雨灾,梨园公会举办了筹款援辽的赈灾义务戏,邬瑞华邀孟月泠唱《祭江》。
  那时他已经将近一年没扮过戏了,扮相与初见之时别无二致,美得动人心魄。佩芷在化妆台旁看着,随手拿起了描眉笔,帮他添了两下,顺便紧了紧鬓花。孟月泠抿嘴一笑,佩芷不禁错愕,心想他就应该生在台上,否则便叫雪埋金簪了。
  她不知道的是,那时也有几家戏院的老板邀孟月泠谈公事,只不过他拒绝了,像是在等着什么一样。
  奉天会馆,佩芷在台下看他的《祭江》,听他唱“看将来叹人生总是梦境”,台上的孙尚香殉了江,孟月泠已经下台了,满座掌声响起,佩芷沉吟着,久久未动。
  那日安排的都是些悲欢离合的戏码,他卸了戏妆之后来台下陪她一起看盛秋文的《别窑》,盛秋文是个文武生两门抱的全才,这出《别窑》也是极好的。
  那亦是佩芷看盛秋文的最后一出戏。
  过去他们都不喜欢《红鬃烈马》的故事,怪薛平贵留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负心无情。可至少到《别窑》这一折时,二人的感情都是真挚的,薛平贵即将出征,与王宝钏依依惜别。宝钏紧拽缰绳不舍,平贵忍痛打马离去……
  佩芷看得潸然落泪,掏出了手帕揩拭,他则攥住了她的另一只手,无声安抚着。
  当晚他靠在床头看书,等她洗完澡一起就寝,她进了屋却没急着上床,而是站在离床不远的地方。
  孟月泠听到了声音不见人,扭头看了过去,她身上披着条单薄的毯子,脸上挂着坏笑看他。正在他不知所以的时候,她就松开了身上的毯子,落了在地上。
  他不禁双眸一暗,感觉到了那股熟悉的渴望,眼前的人赤条条的,浑身干净得只剩下双腕的春带彩鸳鸯镯,分外勾人。
  孟月泠不知道她这唱的又是哪一出,喑哑开口:“过来,冷。”
  她像只泥鳅一样凑近床边,语气勾引地说:“大热天的,冷什么呀?外面的搬工都打赤膊呢。”
  他掀起了被子把她卷进去,裹得严严实实的,都快让她呼吸不过来了,像是借此就能压住他脑海里孟浪的想法。
  佩芷好不容易把脑袋挤了出来,头发已经弄乱了,愈发撩动他的心魄。
  她直白地问他:“你是嫌弃我么?嫌弃我已经……”
  孟月泠打断她:“你嫌弃我?”
  她摇头,他便说:“那就结了,今后谁也别说嫌弃二字。”
  她又伸出手拽他的扣子:“可我今天就要,你别想搪塞过去。”
  他无奈地凑上前去吻她额头,低声说:“别闹了。”
  她则抬起了头与他接吻,直到漫长地吻结束,呼吸都重了几分,佩芷说话口无遮拦:“孟静风,你顶着我做什么?”
  他立马红了耳朵,皱眉捂住她的嘴:“闭嘴。”
  这次她像是铁了心一样,绝不被他轻易糊弄过去。孟月泠不愿对她用蛮力,推拒不过,还是被她解开了几颗扣子,登徒浪子般的手伸了进去。
  孟月泠立刻把她紧紧锁到了怀里,让她动弹不得,佩芷说他耍赖。
  他问她:“你就这么等不及?”
  佩芷像是破罐子破摔:“等不及,你一定有问题,我知道了。”
  他在她耳畔闷笑,佩芷从未听过他发出那样□□的声音,竟还一本正经地跟她开起玩笑:“我有问题?你不是说我顶着你么。”
  佩芷臊红了脸,忍不住叫道:“你还敢说!谁知道你是什么问题?”
  他则拍了拍她的头,像是在安抚她,也像是在安抚自己,低语道:“再等等。”
  佩芷说:“等到猴年马月?猴年已经过去了。”
  孟月泠则说:“快了。”
  佩芷直到快要入睡之际,才觉察到他像是话里有话,迷迷糊糊问了句:“你在等什么?”
  他轻吻她的侧脸,答道:“等很多。”
  早先和吉祥戏院的高老板谈好演出的时候,他以为姜肇鸿已经放他们一马了,那时打算的是在北平安顿好后与佩芷登记结婚,再带佩芷回天津去拜会姜肇鸿。
  没想到姜肇鸿穷追不舍,他便只能转换策略,虽然不能登台,但他亦懂得享受眼下与佩芷朝夕相伴的生活。从春节开始,他每半月往天津寄一封信给姜肇鸿,信中汇报佩芷的生活日常,事无巨细,像是向姜肇鸿证明,她如今的日子过得很好,只差一个父亲的认同。
  他相信姜肇鸿只要认真地看过,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打动,所以在等一个姜肇鸿松口的时机。这是他等的第一件事,索性终于被他等到了。
  八月初,他的最新一封信还没寄出去,便收到了天津发来的电报。
  姜伯昀代姜肇鸿发来电文:父准允婚事,挂念佩芷,盼速速回津。
  孟月泠拿着写着电文的字条急忙赶回家中,想着第一时间告知佩芷这个喜讯。可他却忽略了一点,他们性情不同,他被世事搓磨得不得不学会等待,可她是从不肯等的,她要破局。
  这个时间葛妈妈大抵出去买菜了,院子里空荡荡的,不见她的身影。明明她的《凿玉记》正写到高潮部分,还跟他说这几日要在家赶稿,无暇外出。
  他莫名心慌,那种慌乱从一开始的丝丝缕缕很快蔓延到充斥全身,他不愿意承认,他好像知道——她走了。
  他独坐在院子里等了许久,等到葛妈妈做好了晚饭,问他佩芷怎么还没回来,他不知道该怎么答。等到太阳下山暮色四合,等到月亮都已经高悬于天空了,他手里攥着那张电文,却不知该如何给她看了。
 
 
第56章 风吹梦无踪(3)
  北平没传来回音,赵凤珊在天津翘首以盼,以为佩芷和孟月泠会直接回来,接连几日把姜府上下打扫了个遍,尤其佩芷的闺房。她思虑周全,还把离佩芷的院子最近的一间客房重新规整了一遍,留给孟月泠住。
  仲昀在家中偷闲,讲话口无遮拦:“四妹妹跟他在一块那么久了,指不定早就睡在一张床上了,您费劲收拾干什么?”
  汪玉芝伸手拧他,赵凤珊也责备地看了他一眼,仲昀便耸了耸肩,不再多嘴。
  一向稳重的姜伯昀都忍不住数着日子算佩芷还得多久回来,没想到几日后,姜肇鸿在商会收到电报,一看便是来自佩芷。
  电文写:今此一别,斩断爱恨。乞父准允登台。
  姜肇鸿看到电文后直向后跌了几步,瘫坐在沙发里,满腔酸楚。他想好一个“斩断爱恨”,爱的是孟月泠,恨的则自然是他这个父亲。
  当初她随孟月泠前往北平,姜肇鸿还是从耿六爷那儿得知的。因是他姜家家事,耿六爷一直不便说什么,直到那日请姜肇鸿过府小聚,耿六爷到底是看着佩芷长大的,几杯酒下肚便说出了口,难免怪姜肇鸿心狠,他这才知道孟月泠在天津受了排挤没戏可演。
  但这件事确实并非他的手笔,他眼里的佩芷,自小没受过苦,小时候便是跌个跟头都要小题大做地哭到把姜老太太引过来,全家人哄着才肯歇住。
  他以为他什么都不必做,最多一年半载佩芷就会回家,再加上生意事忙,时局动荡,这几年的营收已经大不如前,他忧得白了头,何谈使阴招对付一个戏子?
  姜肇鸿派人去探查便知道是佟璟元做的,也在他意料之中。两家的这桩婚事闹到此般地步,他最对不起的是佩芷,其次也觉得对不住佟家,过去两家那般交好,到如今在酒局上遇见都互不理睬,实在是难看。
  他愧对于佟家的,就当作跟这件事扯平了。姜肇鸿没去追究佟璟元,不禁感叹佩芷变化之巨大,居然说去北平就去北平,她一定认为是他这个父亲把她从天津逼走,姜肇鸿又有些气恼,难道他在她眼里就是这样的人?
  他另派人去了趟北平,知道她和孟月泠在北平安生过起了日子,孟月泠回到丹桂社,跟吉祥戏院谈好了合作。
  这回是他出手,不准他在吉祥戏院登台,但他也只给吉祥戏院的高老板下了命令,之后北平的其他戏院因孟月泠的“丑闻”而不敢相邀并不在他的控制范围内。但想着借此或许可以让她早日认清现实返回天津,姜肇鸿便没出手相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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