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芷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余秀裳问:“为什么不回去?你记恨你爹?”
佩芷无奈道:“合着我跟他的事情,你们外人都知道了?”
余秀裳晃了晃脑袋:“可不是我爱打听,梨园同僚聚在一起,少不了说,一传十十传百的……”
佩芷不语,默默吸完了指尖的烟,胸腔的那股疼痛大抵是疼够了,也停歇了。
余秀裳了然道:“看来你是记恨你爹。”
佩芷说:“余老板,您手伸得太宽了些。”
余秀裳说:“行行行,我不说了。可你有句话说对了,我确实不想他来奉天,若是让日本人知道他在奉天有你这么个软肋,谁知道那些丧心病狂的会做出什么事儿来。这些年特务横行,已经失去一个眠香了,我不想静风冒这个险,你能懂么?戏还得靠他传下去呢。”
“我懂。”佩芷也是这么想的,若不是为了他能继续在台上唱,她也不会决然离开北平。佩芷又说,“也得靠你,您可别谦虚了。至于眠香,她是自尽的,没中弹。”
“眠香……唉……”余秀裳转了话茬,“你跟我说实话,我和孟静风,谁更胜一筹?”
佩芷忍不住翻白眼,心道他幼稚,嘴上毫不给面子:“当然是他,想什么呢。”
余秀裳按灭了烟头,用手指点了她一下,起身要走:“你讲话不公允。少抽烟,多喝药。”
本以为是柳暗花明,不想那一年间,佩芷的身体每况愈下,薛诚看了也面露难色,没说出“油尽灯枯”的词,仍旧给她开药调理。
又一年时光匆匆而过,佩芷教的年纪最大的女学生已经十八岁了,离开了石萍女学,到了奉天的一所私塾任教,终于能在这乱世中养活自己。
秋末佩芷生辰,那个女学生送了佩芷一顶绒帽,让她冬天戴着防寒。过去收过无数价值连城的贵重礼物,却都没有这顶帽子让她感触良多,且意义非凡。
冬天的时候,她就带着这顶帽子,每日要在雪地里走两公里路,到奉天戏院赶戏。许是心理作用,也可能是回光返照,她竟觉得自己好了不少,轻快地在雪地里跑了起来。
宋碧珠劝她别再去赶戏,自己可以多接些活儿,佩芷说她:“你再这么点灯熬油地缝缝补补下去,怕是要不了几年就老花眼了。”
宋碧珠回道:“老花眼也比你咳得睡不着觉强。”
佩芷描着九九消寒图等着春日到来,像是迷信地认为,春暖花开,万物生机勃勃,她也能跟着重生一样。
可惜天不遂人愿,房檐下的雪已经开始化了,姑娘们在院子里笑得开怀,她却觉得浑身酸痛无力,沉得起不来身。
民国二十三年戏班子开台的时候,给余秀裳跨刀的已经换了别人。
这两年间,姜肇鸿派出去的人几乎已经把满中国找了个遍,除奉天事变后日本人占领的东三省及周围地区,关于佩芷在哪儿的答案似乎越来越明显,他们却不敢相信。
那日北平有名票组织雅集,听闻有从东北来的梨园同僚,孟月泠专程去了。闲谈之际难免说到了余秀裳,有人提了一嘴他又换了个跨刀,感叹余秀裳运气不济,遇不到一个常年合演的搭档。
又有人说:“上一个倒是和他心意,虽没什么名气,叫什么来着,石川?据说是病了,兴许病好了还是她呢。”
孟月泠没想到,得到她的消息竟然如此的偶然。
他又问了那个同僚几句后,确定就是佩芷,连夜前往东北。孟丹灵闻讯自然前来劝阻,不愿他去冒险,惊得孟桂侬都跟着来了,大呼小叫地呵斥孟月泠不准去。
可他们拦不住他,他还是走了,势必要去见她。
临上火车前,他给傅棠发了个电报,告知了傅棠佩芷在奉天,傅棠先给姜家送了信,旋即也要收拾行李跟去。
这厢拦着他的是袁小真,二人结婚后头一次产生龃龉,傅棠说:“小真,我这次不得不去,我喜欢她,至少喜欢过她,我不去没办法安心。我跟静风一起带她回来,从此我们两家都好好的,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了。”
袁小真冷脸说:“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又何必在我面前假惺惺地自作多情?谁还有我了解你,你不爱任何人,你最爱的就是你自己。你当佩芷想见你吗?别做梦了。”
还有一句她没说出口,也只有她,才会看穿他自私的本性之后,还爱着他。
傅棠愣住了几秒,像是不愿意承她看得那么透彻,怄气一般拎起藤箱往外走。袁小真在他背后开口,立刻让他止住了脚步:“你要做父亲了。”
孟月泠低调地到了奉天,无暇和余秀裳算账,问过了佩芷的住址后匆匆赶到石萍女学。
门前挂着方写着“石萍女学”的匾额,他认得出是她的字。那瞬间有些近乡情怯之感,迟迟没有踏进门。
这时院子里跑出来了个穿新棉袍的女孩,此时已经是春天了,她这么穿实在是过于厚实了些,手里捧着碗水饺,蹲下丢了一个在地上,给巷子里的流浪狗吃。
孟月泠默默地看着,饺子还是肉馅的,他心想她们日子过得还不错,吃得起肉。
女孩跟流浪狗对话:“大黄,让你也尝尝肉味儿……”
女孩起身本来要进门,又转身看向孟月泠:“请问你是哪位?盯着我们牌子做什么。”
孟月泠说:“字写得好。”
女孩神气地笑了笑,那份自豪像是她写的一样:“我们石先生写的,你知道为什么叫石萍女学吗?”
孟月泠摇头:“不知道。”
女孩说:“石先生说,我们是乱世里的漂萍,但她希望我们能向石头一样坚硬,所以叫石萍。她是石川,川载着萍。”
孟月泠淡笑,跟着那个女孩进了院子。
院子里都是捧着碗吃饺子的女孩,身上穿着一样的棉袍,脸上笑得很是开心。
宋碧珠拎着锅出来,正要问“谁还要汤”,便看到了门口的孟月泠。她在报纸上模糊地看过他的照片,如今是头一次亲眼见到,身上的那股风韵骗不了人,她知道他就是孟月泠。
孟月泠说:“我来见她。”
宋碧珠脸上的表情有些酸楚,低头指了指西边的那间屋子。
他慎重地进了门,远远的就听到她的咳声,等到他推开房门的时候,她正扒着床边咳痰,却咳出了抹血,沾在帕子上。她把帕子折叠后擦拭嘴角,一抬正对上他的视线,眼神中闪过一抹仓皇。
孟月泠放下了藤箱,凑上前夺过她手里的帕子,用自己干净的帕子给她擦嘴。凑近了才看到她惨白的脸色,干裂的唇角挂着一抹血红,身板也瘦了一圈,很是病态。
两人谁也不张口,他把她抱到怀里,爱恨交加地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狠心?”
佩芷不语,任他紧紧地抱着,她何尝不渴望这个拥抱,可又怕弄脏了他。
她想了许久再见到他会说什么,如今自然而然地开口,没想到是这句:“对不起。”
他听了之后更恨了,说:“跟我回北平,我们去看病,你别说这些。”
见到他来,佩芷觉得有力气了不少,甚至还能挣脱开他:“回不去了。”
明明已经十几年未曾哭过,他那瞬间无比想哭,像是拽不住要断了线的风筝,明知将要失去却不知该如何挽留。
孟月泠说:“姜佩芷,你别胡说。回得去,我说回得去。”
佩芷靠坐在床头,坐在那静静地看着他,看她爱的这副容颜,看他微皱的眉头,伸手给他抚平。他覆上她的手,给她冰凉的手染上温度,执手的动作都带着哀求的意味。
可佩芷像是在短短的瞬间把这几年欠缺的份额给看够了,开口冷漠地说道:“忘了罢。”
孟月泠愣住,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说这句。
佩芷重复:“忘了罢,都忘了。”
孟月泠说:“如何忘记?你忘得了么?”
她想她不必去忘记,人只要死了,就什么都忘了。
佩芷说:“想必我们上辈子烧了断头香,这辈子注定分离。还有来生的话,会再见的。”
他从不信前世和来生,他只要今生。孟月泠说:“都是骗人的。我们在台上演过夫妻,你忘记了?你唱许仙,我唱白素贞;你是薛平贵,我是王宝钏……”
可正像是台上的性别错了,他们全都错了,这一生便是错。
佩芷如同听了玩笑一般,笑道:“假的。”
他接道:“我当真了。”
她无奈地移开了目光:“孟静风,你来不就是想见我一面么?既然见到了,可以走了。奉天到处都是日本人,你别给我惹来麻烦。”
佩芷边说边咳,宋碧珠拎着热水进来,孟月泠起身接过,倒了一杯递给佩芷。佩芷不接,转头说:“碧珠,请他出去,我累了。”
宋碧珠站在门口为难,孟月泠看了佩芷一眼,跟着宋碧珠出去了。
他向宋碧珠打听佩芷的病情,宋碧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是病入膏肓了,便给她指了路,让他去街口的诊所找薛诚。
人走了之后,佩芷像是所有的精气神都用在刚刚那么一会儿了,莫名感到前所未有的疲累。她张开另一只从他进门便掖在被子里的手,手心里攥着的正是他当年送她的那枚篆着“临风佩芷”的坠子,玉石温热,和昔年那晚如出一辙。
佩芷强撑着身子打开了书桌的抽屉,里面放着厚厚的一摞信封,都是她写给他的。之前她总想着他能忘了她,所以没有寄。最近几封则是邀他来见她,见她最后一面,思虑再三,还是没寄出去。
没想到他自己来了,她又回归了最初的心思,不愿给他看,想让他忘了她。她踢过来脚边的炭盆,把信随手丢了进去。
接着她扯过桌子上铺着的那张九九消寒图,最后一个字是“风”,静风的风。她已经好几天没钩过,如今补全了这个“风”字,再在上方题上“管城春晴”,旋即丢了笔,跌回了炕上。
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春光,她想,他总是深春来,未曾迟过。
她这一生不到三十载,波澜起伏,看遍世情。死前缠绵病榻,倾尽微薄的积蓄,给学生们买了新棉袍,让她们吃顿肉馅饺子。最后见了此生最爱的人一面,抱恨而终,却无怨矣。
第58章 风吹梦无踪(5)
尾声
孟月泠还没走到街口,忽然停下了脚步,莫名感觉到一股心痛,泪意上涌。
他立马掉头回石萍女学,一进院子就发现女学生们都端着碗发愣,饺子也不吃了,呆呆地望着屋子里。他赶忙进去,这次没再听到咳嗽声,而是宋碧珠的哭声。
那瞬间像是立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可曾经柳书丹去世,他未曾在场,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未曾直面过这般痛彻的悲楚。
他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炕上躺着的人,像佩芷看着死去的秦眠香一样,怎么也挪不动脚步,不敢靠近,仿佛这样她就没死一样。
那股心痛愈发沉重起来,他用手压着胸口,想开口说话,却疼得说不出来。反应过来的时候,泪已经落下去了。记不清上次落泪是什么时候,太久远了,感觉很是陌生。
她安静地躺在那儿,手里还攥着那枚坠子,她睡着的时候特别乖巧,像曾经每一次在他怀里时一模一样,他无法相信,心存侥幸地问:她还会醒来罢?
宋碧珠擦干了眼泪,像是怕她还会冷一样,给她盖紧了被子,她身上还有余温,尚未凉透,还真像是睡着了一样。
掖好被子,宋碧珠转身去翻炭盆里的炭火,发现盆边有信封的残骸,她赶忙起身走到桌前,看到未来得及关上的抽屉里空空如也,扭头惋惜地跟孟月泠说:“真狠心,到底还是烧了,她给你写过一摞子信,就放在这里。”
宋碧珠双手拿起桌上的那张九九消寒图,呈给孟月泠看,“管城春晴”四个字显然写得有些抖,可以看出题字的人手腕已经彻底没了力气,不见往日的风骨。
他只看了一眼,再抑制不住,背过身去用袖口拭泪。
宋碧珠把消寒图放回桌子上,低声开口:“她说她奶奶去世的时候,她特别难受,哭得泪水都干了。她不想自己走了,外面的孩子跟她那时一样痛,所以给孩子们裁新衣,请她们吃肉,让她们知道,石川先生去世的那日是个好日子,想起来应该笑的。你说她这个人……”
孟月泠苍凉一笑,他想他可真恨啊,她把所有人都顾念到了,唯独对他最无情,只留下一句“忘了罢”。
他来奉天原本是想带佩芷回去的,如今带走她的骨灰,也算另一种意义的归去。
佩芷的骨灰他送还给了姜家,姜肇鸿并非不爱佩芷,只是爱错了方式,又做错了事。可惜佩芷直到去世都还记恨着这个父亲,唯一的幸事大抵是没见到姜肇鸿愁白了头的样子,如今又一夜疲老了十岁。
赵凤珊哭得肝肠寸断,几近癫狂着怒骂姜肇鸿,伯昀和仲昀也始终回不过神来,家中哀痛一片,孟月泠无声离开了姜府,带走了佩芷剩下的那只春带彩玉镯、他送她的“临风佩芷”的坠子,还有一张癸酉年的九九消寒图。
他未在天津停留,直接回了北平。傅棠听闻佩芷死讯,同时收到了封奉天寄来的信,大抵是佩芷生前写的最后一封。字迹虚浮,不见笔力,但言辞恳切,她挂念友人,更放心不下孟月泠。
“傅棠:东风解冻,柳絮传檐,展信如晤。待你读信时,想必我已不在人世,即便已下九泉,衷心盼你与小真恩爱和睦,顺遂康健,不再多言。惟念静风,此心难安,烦劳劝其忘旧情、忘佩芷,再遇良人,常展欢颜,百岁无忧。——佩芷于民国二十三年孟春”
他攥着那封信在廊下静坐了许久,檐下挂着的鹦鹉时不时地叫着“春晴”,他望着远处的青天,间或飞过北归的鸿雁,不知在想些什么。
袁小真立在屋子里,望着他寂寥的身影,想他是否在后悔没能见到佩芷最后一面,是否记恨于她这个妻。院子里静悄悄的,风吹海棠,芬芳飘零,又一年旧故深春,却等不到故人归来了。
民国二十六年,佩芷去世三年后,日军从广安门进了北平,北平陷落。不出三日,天津也沦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