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采薇还不知母妃动念到了自己身上,轻柔地拍哄着母妃,娇声细气说起母女动身去住京郊庄子的各项安排,博得诚王太妃语重心长说「女儿长大懂事能干了」等语。
这边,诚王太妃和幼薇郡主按例向礼部报备了声,回京到了自家庄子避暑,离京城风云更近了些。
诚王妃将女儿顾珍送来承欢膝下,顾传、顾采蓟三不五时过来给母妃请安,一些旧日亲近的贵族高官渐渐与诚王一系恢复了往来。
天下承平,京城大事无非立储。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皇上下令柳祭酒告老回家,腾出了高位。
后来召郑国公入宫一整日,君臣不知密议了什么,出宫后郑国公就称病,闭门谢客,外孙女婿二皇子携妻登门问候也被拒之门外。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皇上之前已将四公主下嫁了曹皇后侄子,如今给这个四女婿封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好歹曹家除了曹承恩伯外,又出一个顶门面的人了。
顾采蓟倒是凭借着一身摔打出的精湛武艺,得他皇伯伯青眼,在御林军里混了个体面差事,时不时能在皇上面前执勤露脸。
然而得到二皇子顾珩和幼妹顾采薇不约而同、三番四次的叮嘱,顾采蓟从未在皇伯伯跟前多说一句不该出口的言语,尽职尽责地扮演一心为君的好侄子、好臣子。
局势日渐明朗,就在众人心照不宣地盼望中,八月秋风起,金桂满城香,务丰帝终于在他登基为帝的第二十四个中秋佳节,宣布设立太子,正是十四岁的三皇子。
至于二皇子顾珩,务丰帝仿照长子待遇,给顾珩封了亲王划了封地,令他来年春日赴任封地。
顾瑾在封州,沿边靠北,据说物产不丰、十分贫瘠,相当于被晾到那里了。
顾珩则被分封到了云州,好歹算是殷实,而且紧靠他孟王叔的孟州,据皇上亲口说,是为了让他们叔侄相互关照。
单从封地比较,顾珩所在要好上不少,明面上,二皇子自然是诚惶诚恐地谢过父皇圣恩,一门心思盼着到封地去散播皇恩。
至于暗地里,顾珩与二皇子党们如何谋划,顾采薇因为柳老师和自家四哥顾采蓟的缘故,隐约知道些许,她心底也是支持的。
二皇子党由明转暗,并未散去,一来是看好顾珩,二来却因反衬,不少大臣对终于露面人前、畏畏缩缩的三皇子失望。尤其对曹家扯着虎皮做大旗、迅速耀武扬威起来的样子生厌。
顾采薇十分理解这一点。快到中秋节时,母妃与她回到诚王府,四公主居然携夫婿来访,专程对她的眼中钉幼薇郡主冷嘲热讽一番,话里话外以自己是曹家新妇为荣,在顾采薇看来毫无公主气度。
顾采薇轻描淡写几句话回击,反将这等恶客气得面红耳赤。
倒是四驸马,勉强算是顾采薇在国子监的同学,看着许久未见的清丽郡主失了神,出言讨好,极尽荒唐,将四公主气个好歹,一副对夫婿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又面红耳赤盯着顾采薇说不出话来。
顾采薇不耐烦,对夫妻二人下了逐客令。顾采蓟恰好回府来碰上,干脆利落轰他们出门,事后还到皇伯伯那里先告了一状,杜绝了四公主入宫搬弄是非的机会。
说来荒唐,曹家曾经定给直郡王顾值的嫡幼女,今年不过十八岁,居然被送进了姑父后宫以固宠。
皇上搂着新封的曹贵人,看着内侍想拦却没拦住叫着「皇伯伯」的平郡王顾采蓟冲进来,倒是不以为意。
笑吟吟听罢顾采蓟替自家妹子打抱不平,皇上居然还对怀中人出言戏谑:“你差点成了采蓟三嫂,对此事有何话说?”
曹贵人被吓得够呛,支支吾吾说不上话,务丰帝等了片刻,终于拍桌发作,一副勃然大怒的样子:“你们曹家,也太狂了些!朕还在世呢,娶了朕的公主不够,得陇望蜀,登门调戏朕的侄女,岂有此理!”
顾采蓟在下面站立听着,发现皇伯伯仿佛搞错了重点,他进宫是告状四公主欺负妹妹的,皇上却责骂曹驸马,令他十分不解。
幸好顾采蓟牢记他眼中两个聪明人顾珩和顾采薇的嘱咐,发现不对先闭口静听,一副乖顺侄子模样。
皇上当着他的面下旨斥罚曹家,不许四驸马再入国子监就学,曹家出银万两向幼薇郡主赔礼等,顾采蓟勉强觉得满意。
一串闹剧下来,顾采薇对于帝王心术又多了一层切身感悟,皇伯伯对于太子,真的是看作假想敌了。
原先二子呼声高,他就削去柳祭酒、郑国公这对左膀右臂,扶了三子上位。
如今三子外家借机捞权揽势,皇伯伯又借机敲打起他们来。
单看个别事件,也许会觉得皇上出尔反尔、行事反复,像是人老昏聩、失去理智了。但是看透皇上内心恐惧,发现不外如是。
顾采薇能看明白,一些有心的臣子也能看明白。
面对这样紧抓权势翻云覆雨的老帝王,柳祭酒与郑国公隔不断联系的新任云王顾珩,像是暴发户曹家提线木偶一样的柔弱太子,何去何从,大家自有思量。
这个时候,顾瑾早已淡出了众人视野,曾经交口称赞的大皇子已经是龟缩一隅的封王,将来要在弟弟手下讨生活,京城人早就不再谈论这人了。只不过,诚王府的人没有忘记他,追到了封州的信没有忘记他。
顾值是大家心口共同的痛,等待京兆尹找寻三月未果后,诚王太妃到底为他立了衣冠冢。
皇上将郡王失踪一事叩问在京城防治上,完全不提自己长子一句,像是不知道诚王一系的主张一样。
他一面敦促宗令、礼部操办好直郡王丧礼,一面大肆整顿京城防治、宫廷守卫。
到了岁末年初,整治调动算是有了成效,皇上才算放心自身安全。
犹豫几番后,务丰帝到底将他眼中的自家人——平郡王顾采蓟放在了御林军又副手的位置上,估摸着要不是因为顾采蓟还未满十五岁,历练不够,皇上甚至会让他担任二把手。
如今对着御林军三把手的顾采蓟,皇上推心置腹:“采蓟,朕信你,好好护持着朕,让朕高枕无忧。”
对于四哥终究握住了一定的权势,顾采薇乐见其成。
在赋闲柳老师和徒弟柳庭璋的双重鼓励下,顾采薇正儿八经地到国子监上课求学,为自己将来升任夫子打基础、造人望,虽然她还是不喜欢这里的气氛。
近来,她在帮柳庭璋烦忧。徒弟说娘亲不让他改成继父的姓氏,他要上京赶考,资格审验遇到了一些麻烦。
第86章
务丰二十四年深秋转冬的节令,树木凋零离披,桂香余韵犹在,柳庭璋正为来年春季上京赶考事宜而纠结。
七月初,他与信从外山庄回转云州息县。柳庭璋牢牢记得郡主夫子巧笑倩兮的言语,夫子令他在会试、殿试中一展长才。
因此这小半年,柳庭璋大多在闭门读书、朝夕刻苦,他父母乐见其成,轻易不打扰他。
信则是将自己在云州州府置办的宅院托付给了柳庭璋照看,亲自动身前往封州——皇上刚分封给长子的地方。
柳庭璋记挂夫子写的「不可说之人」、无意听他们兄妹言谈之间,隐约猜到,直郡王顾值所遇惨剧与新任封王脱不了关系。
对于他来说,这就像是遥远云上的神仙争端,与这些亲王、郡王相较而言,自己不过是蝼蚁,想要帮衬郡主这方都有心无力。
柳庭璋只能将一腔热血存在心中,更加坚定了科考中举、积蓄力量、以待来日回报夫子的念头。
他在八月中秋前后去了趟云州州府,一是拜会府台,恭贺佳节,借机询问上京会试事宜。
这次得府台授意,回乡后他早早将自己报考材料准备齐全,交托给息县县令向上层层递交。
二是检查照看信二哥房屋。遥想着郡主夫子若是真应信二哥相邀来此小住,自己倒是还能来拜会拜会,就是要委屈郡主住这么紧窄的地方。毕竟他见识了山庄内郡主的起居排场。
府台与县令都惜才,或隐晦或直白地对柳庭璋提点过,会试资格核验极为严苛,他与父姓不同一事总是隐患,单看礼部本届审核尺度如何拿捏。所以早些提交材料还能争取些时间转圜。
因此在九月底,县令传见他,带着惋惜的口吻告知,礼部核验回复说柳庭璋这个举人出身不正、身家有瑕、父子不谐。
因此不发放会试资格时,柳庭璋其实心底有了靴子终落地的感觉。
县令徐徐为柳庭璋解释他从京城同僚那里听来的消息:明明刚立了三皇子为储,众臣庆贺,皇上却像是心气不顺一般,对各个官吏、各项朝务横挑鼻子竖挑眼,已经雷霆大怒好几遭了。因此大家都夹紧尾巴做人做事,生怕撞到皇上怒火头上。
礼部承办这全国上下瞩目、皇上历来关注的会试抡才大典,便宁可错杀不过枉纵,在资格核验这关,卡得比以往哪一次都严格。
柳庭璋因此受了影响,还无处喊冤去,毕竟他的身家确实落了礼部口实。
县令劝他尽快改户改姓,或者等三年后下次会试。
谢过这番良言美意,柳庭璋回到家中,面色不改,神态不显,提也不提,照常读书,仿佛没有发生这等打击极大、急迫紧要的事情一样。
直到几日后的上午时分,秦秀才去了私塾不在家中,孟氏在屋里窗边,边晒太阳边裁制冬衣。
柳庭璋自觉字斟句酌的腹稿酝酿好了,才缓步走到娘亲身边坐定,先陪孟氏闲谈。
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娘亲感慨,年后云州将迎来一位坐镇藩王——
当今的二皇子,不晓得会带来什么变化,听说新立的太子是日神托梦转世的等等。
柳庭璋应和着,提起这位二皇子与自己同龄,都是母亲梦星而生,勾得孟氏回忆起当年生养幼子的艰辛。
那还是务丰七年的事情,孟氏三月十五午间时分生下柳庭璋,已经在记忆中模糊的孩子生父听到报信,当日下午就放下公务赶来看望母子俩,不嫌弃她一身血腥搂她入怀,那一刻的气氛仿佛是温馨甜蜜的。
孟氏心中笑话自己,如今有夫有子,日子过得安生太平,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冒出这个片段作甚。
就在这时,她听到儿子问道:“娘亲,我生父是谁,如今何处?”
孟氏思绪一时转不过来,风韵犹存的脸上带出了几分慌乱,借着给针线打结低下头去避开儿子视线,含糊着反问:“好端端的,怎么问起了这个?”
柳庭璋轻轻将孟氏手中半成的衣物挪到一边,试探着攥住娘亲粗糙的双手,心底叹息一声娘亲操劳辛苦,说话语气越发诚恳和软:“娘,儿子想参加京城会试,你和爹还盼着我一举高中、光耀门楣是不是?”
孟氏不明白儿子怎么东扯一句西扯一句的,茫茫然点头应是,接着就听到柳庭璋嘶哑声音道:“前阵子,因为我姓柳,爹姓秦,父子不同姓,礼部不许我报名赴考,将报名驳回了。对于生父,我一无所知,娘讳莫如深,他从未露面、照顾过我们,这柳之一字,我,唉。
再一个,多年以来,爹确实待我如亲子,我也敬他为父,娘也是看在眼里的。所以我想着,改姓为秦,娘亲认为可否?”
短短一小段话,柳庭璋不知在心里想了多久,说出来停顿了好几个气口,时刻观察着娘亲神色。
说到生父和如今柳姓时,他还将原先的抱怨咽回去、硬生生截断了。
孟氏先是惊慌,反攥着柳庭璋的手问“不让考怎么办?”然后听到儿子说起生父、想要改姓,孟氏紧咬下唇,手上泄了劲,沉默起来。
孟氏是在十几岁时候遇到柳庭璋生父的,他是当年来息县为官的柳县令,为求庇护孟氏自请为外室,生下柳庭璋。
待儿子两岁多,柳县令三年任期一满,给他们母子留了这所小院和若干钱财安身立命,离开息县,从此再无音信。
但是柳县令临行前托付孟氏的话语,她牢记到现在。柳县令说:“庭璋是我长子,可能也会是我独子。你好好养育照料他,将来找个好人家嫁吧,是我没有担当,对不起你们母子。只盼他能记得生父姓柳,这就够了。”
孟氏眼神失焦,过往像是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轮转。有独自抚育幼子时难捱的蜚短流长、闲言碎语。
有遇到秦秀才后重组人家,一家和睦的片段。更有柳庭璋考中秀才后,她觉得儿子是正儿八经读书人了,事事依从半路父子的场景。
孟氏坚持做主的大事没几件,一个是所住宅院叫做「柳家别院」至今未改,一个是早早将房契过到柳庭璋名下。
她想起自己保存着压箱底的那唯一一张柳县令留下的字纸,她不识字,据夫君秦秀才说,上面写的是柳庭璋姓名和生辰八字,以及「吾儿一生太平」六个蝇头小楷。
「吾儿一生太平」,也是柳庭璋周岁抓周抓到书本时,柳县令略带愁容说过的祝愿。
孟氏一边想着陈年旧事,眼中不自觉泛起了泪花,一边步履不稳地走到箱边,将儿子生父留下的手泽缓缓翻找出来,递给亦步亦趋跟着她的柳庭璋。
柳庭璋从未见过这张泛黄的书笺。娘亲的情绪不对头,他欲言又止,接过纸来,带着犹疑看向上面刚劲有力的字迹,写得是:
【柳庭璋:庭者,是为家中子孙谱系排行「廷」字变字,不盼儿任公卿,但期事亲唯孝。璋者,弄璋之喜,吾后继有人之喜。】
这是谁对他姓名写下的详尽解释?柳庭璋隐隐有了猜想。再往下看,寥寥两行,一行是:
【务丰七年三月十五午时生人。】
最下面是:
【吾儿一生太平。】
看到「吾儿」,柳庭璋确认了,这是自己生父留下的字迹。
不知怎地,自己幼小时分坐在一个儒雅男子膝上、跟着牙牙学语的画面突然浮现在他脑海中。
孟氏向他徐徐道来当年之事,讲了他生父桩桩件件日常点滴,柳庭璋没想到娘亲记得那般清楚,却这么多年独自一人咀嚼着。
柳庭璋忍不住问柳县令再无音信,娘亲有无怨言。孟氏只说:“想必他有他的为难处。”
之后,孟氏声音低微却坚定,与柳庭璋说:“娘亲不同意你改姓。你生父其实没有什么对不起咱们母子的。当年若不是他,娘亲早就死了,更不会有你。何况他给我们留了房产、钱财,不算亏心。我们能为他做的,也就是将他姓氏传承下去了。”
“至于会试报名,娘亲相信你会另有办法的,是不是,庭璋?”母子对谈就在孟氏这句话后结束。柳庭璋强笑着对孟氏点点头,回去了自己房内。
到底年轻气盛,刚刚惊闻身世又见到生父留字,柳庭璋只觉得如鲠在喉,满腔有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唇齿轻动却毫无声息,又像是胸口燃起了烈焰,烧得他坐卧不宁、手足涨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