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丝毫想不起阿嬷和表姐咄咄逼人的样子。
脑袋里浮现的,只有阿嬷半夜戴上老花眼镜数钱的样子。
记忆中的她将一沓钞票来来回回数了三遍,推倒她面前,“呐,这是学费。”
再从旁边多抽出一张,递给她, “拿去买点想吃的,面黄肌瘦的,搞得我们亏待你一样!”
此时的表姐穿着新衣,心情不错,哼着熟悉的调子,远远地将几件衣服丢给她。
“都要洗的。”
她笨手笨脚没有接住,被衣服兜住脑袋。
表姐倚着门,笑得花枝乱颤,“真够笨手笨脚的。”
她最近在学华尔兹,抬起双手握住空气,侧身迈出舞步。
裙摆转了一圈,两圈,才到她身边,提起裙摆谢幕。
“我的新裙子怎么样?”
“你穿着真好看。”
她如实说道。
棠棠也在旁边点头附和,“好看好看!”
“算你们有眼光。”
表姐喜不自禁,当即夸下海口,“明日开学,你要上台致辞的吧,那我勉为其难地把我的新裙子借给你穿。”
“虽然我穿着比你好看,但明天是大场合,省得你丢我的脸,只此一次啊!”她反复强调。
如今在那破旧的四合院里,来来回回的身影渐渐消失了,她唯一的亲人,只有棠棠了。
鳄鱼眼泪
裴先生帮着办理丧事。
事无巨细,处理妥当。
连阿嬷和表姐坟地也是他选的。
操劳几天,身形见瘦。
裴先生带她去餐厅,棠棠似乎害怕他,死活不愿去,偏要留在家里。
裴先生知道她担心棠棠,所以食不下咽,差人送个蛋糕去。
毕竟小孩子都喜欢吃甜的。
“尝尝桂花糯米藕,我做的。”
裴卸用银制刀叉优雅地切开一片,放在她碗里。
她拘束地笑了笑,叹息一声,没有动口。
“怎么,不合胃口?我记得你在信中说过喜欢吃桂花糯米藕。”
时隔这么久,他竟然还记得。
她犹犹豫豫,还是说出来了。
“起初是喜欢吃,但是现在……看到桂花糯米藕,想起隔壁那个大哥哥,就觉得惋惜,年纪轻轻,只因车祸丢了性命。之前攀谈,听他谈吐,应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那么阳光的一个人……出了这样的事……”
裴先生笑了笑,叫人撤下桂花糯米藕。
带她来到后厨,卷起袖子,念叨一句,“可惜不是吃蟹的季节,吃没吃过炉焙鸡?”
她有些惊讶。
“裴先生会做菜?”
说话间,他已经将整鸡洗净,放入炉罐。
“算是个人爱好吧,我做的菜你一定爱吃。”
……
……
用过晚饭,裴先生送她回家。
初春的夜晚有些凉意,棠棠捧了个烤红薯,边吃边坐在门槛上等她。
她下车,看到裴先生送来的奶油蛋糕就放在一边,动都没动。
棠棠爱吃甜食,不知道为什么今日这样矜持,放着精致蛋糕不吃,宁愿吃烤红薯。
裴先生为她打开车门后,从身上脱下一件外套,披在她身上。
“天凉,早点进屋。我让人在长街买了套房,离你学校很近,不用收拾行李,什么都有,你和棠棠明天就可以搬过去。”
她没用心听,只觉得棠棠不开心。
敷衍了一声。
司机载着裴先生离开。
棠棠放下烤红薯,拉拉她的衣角。
“阿姐?真的要搬走吗?我不喜欢那个人。”
她帮棠棠整理了一下衣领,“为什么不喜欢他?棠棠,他能给我们更好的生活。”
“可是就是他的司机,撞死了隔壁哥哥啊。那天我亲眼看到。”
只一句话,将她封入冰山。
她被吓到了,在这个当口,强行逼自己冷静。
可寒意还是止不住地漫上来。
“棠棠,兴许是你看错了。”
棠棠有些生气,“阿姐,我没看错。人就倒在门口,那个司机撞了人,还很嚣张。”
“阿姨抱着哥哥,拦着车子不让他们走,那个司机很凶,威胁说警署里大半都是他们的人,后来坐在后面的人摇下车窗,丢了几沓钱。”
汽车继续向前开,车轮滚动,扬起一地钞票。
“我看清了那个人,也看清了他的表,一模一样,总不会两样一起记错。”
……
……
一夜无眠。
隔天她去找裴先生说明,不愿意搬家。
佣人说裴先生一会儿回来,让她进书房等。
她站在窗前,想起裴先生替她穿耳洞,也是这样一个温暖的下午。
她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摘下裴先生送的珍珠耳环,放在桌上。
瞥见桌上有个首饰盒。
她不是个喜欢窥探别人隐私的人。
可那天就是鬼使神差般地生出好奇心。
首饰盒里面,是一对血淋淋的耳朵,耳垂的位置穿进两只沾了血的珍珠耳环。
那是被表姐强占的珍珠耳环……
所以那时……表姐的……耳朵?
她被吓到后退几步,栽倒在地上,后背靠上一双裤腿。
裴先生回来了。
见此情形,并不意外。
径直走过去,从首饰盒里拿出那对沾血的珍珠耳环,蹲下来,要给她戴上。
她连连后退,靠到墙上,退无可退。
荒唐又绝望,竟然对这种魔鬼动心。
“是你指示司机撞死了住我家隔壁的哥哥?”
裴先生神情淡然,探过身来。
为她戴上一只耳环。
“是。”
连回答也光明磊落,不觉罪恶。
“我表姐的死也和你有关?”
“是。”
又为她戴上另一只耳环。
她有些崩溃,想起近来发生的种种,“那我阿嬷也是你害死的?”
“这倒不是我。”
裴先生笑了笑,站起身来。
“我知道你阿嬷对你不好,亏得你孝顺,日日被她指着鼻子骂,也尽心尽力地熬药服侍,我怎能让她这样对你?”
“我让医生换了她的药,叫她慢性中毒,先毒哑她的嗓子,再要她的命。你不记得了吗,她的每一副药,都是你亲自煎的,就连最后送她上路的那碗汤药,也是你喂的。虽然那天也有警卫配合的缘故,但说到底,还是你自己毒死了你阿嬷啊。”
他走过来,重重地捏住她的下巴。
“你表姐抢你耳环,我就帮你抢回来。她们一家对你不好,我就送她们上黄泉。”
“我要你记住,这世上,只有我真心实意对你好。”
“那其他人呢?”她泣不成声,“其他无辜的人,你为什么要害死他?”
“哦,你说你隔壁那个?”裴卸用拇指重重地替她拭泪。
“他借口搬家吵到邻居,送来桂花糯米藕表达歉意,左邻右舍这么多人,偏只给你一人。”
“他活该去死,只因他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说到这里,顿了顿,一脸恍然。
“不过有一步我走错了,应该让他们一家悄悄消失,不该让你知道他的死讯,连累你每每看到桂花糯米藕,就想起这个死人。”
眼前的那个人,已然与魔鬼无异。
她恨自己有眼无珠,结果害死这么多人。
想到此处,忽然记起棠棠一人独自在家。
她要带棠棠逃走,不管去哪里,只要能离这个魔鬼越远越好。
她惊慌失措地从地上爬起,撞出大门,跌进花园。
戴黑帽的邮差好心拉她,毕竟是经常帮她送信的“老熟人”。
却发现她在看清自己后,像见鬼一样逃开。
好不容易跑回去,见到家门口围满了人。
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被抬出,一只手从白布下滑了出来,垂在一边,颜色苍白,还在滴水。
她两腿一软,差点昏厥。
幸被邻居搀扶,几个人围在一起,劝她不要想不开。
她面无表情地推开她们,掀开白布,露出棠棠毫无生机的一张脸,耳边是长舌的妇人在喃喃。
“好几个长得很凶的人,满院子抓一个小孩,我们也不敢插手啊,一看就惹不起啊。”
“你家棠棠吓到连连后退,失足掉进井里,约莫是被撞晕,没能喊出一声救命,井口太窄,沉下去救也救不上来,”
今日海棠初开,不料遇见阴风,花瓣飘落满地,才开就谢了大半。
她还戴着那对沾血的珍珠耳环站在院里,只是身边再无亲人。
几日后,邮差最后一次去裴先生家传信,带来一个漆黑的首饰盒。
原来是她家破人亡想不开,悔恨过后万念俱灰,割腕又焚宅。
人没了。
留下一对珍珠耳环。
还特地让邮差送还给他。
裴先生叉起一块桂花糯米藕,只是笑笑,似乎松了口气。
等到大门合上,邮差还没走远。
就听到屋内瓷器花瓶碎了一地,不久传来痛哭,声音悲恸。
似鳄鱼眼泪。
佣人纷纷退出噤声。
这又何必。
……
……
宋连蝉睁开眼,画面再次变换。
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痛显得如此真实。
只是这一次,她看到的,却是自己年幼的回忆。
她见到了自己的父母。
母亲拿着船票走在甲板上,父亲将她举过头顶,“登船喽。”
她坐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笑个不停。
她在母亲哼唱的童谣中昏昏欲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甲板上。
游轮上的所有人不见踪影。
穿着西装的男人坐在黑暗里,缓慢拉动着大提琴弓弦,琴音古典而优雅,借着月色,她看清了那人的脸。
与过往种种梦境重叠在一起。
裴卸。
那张永远不会老去的脸,那个恶魔一样的身影,总是阴魂不散地围绕在她身边。
彼时她稚嫩的脸上还带着疑惑,不知道对方是何身份。
看见他放下弓弦,对她伸出修长手指,便放下戒心,不自觉靠近,去抓他的手。
仿佛下一秒就被他被拖入黑暗。
“这是第三次了,好久不见。”
他说。
如果真的有上帝存在,为何放任魔鬼笑得如此灿烂?
……
……
这一场梦太漫长。
也让她理清前尘往事。
醒来时已经被人搬到房间。
红月坐在床头,用折扇替她扇风。
黑色的扇面上,用金箔贴出的一条蛇,细密的蛇鳞闪着细碎的光。
“醒了?”
她的身上有繁花香气。
让人觉得她高贵神秘。
只因被花香蒙蔽,不知繁花丛中藏满蛇虫鼠蚁。
“梦见了什么?”
“裴卸。”
她说出这个名字,边观察红月的神情。
“谁是裴卸?”
她还在装傻,不料下一秒被宋连蝉拆穿。
“裴卸是你们组织的首领,是一个活了很久……很可怕的人,是很多年来,围绕着我的人生阴影。”
“红月。”宋连蝉坐直身子,看着她,“你引我进来,让我回忆起前程往事,难道不是他所授意?”
“我不懂,为什么你们心甘情愿被他操控?你们真的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红月用折扇遮脸,嗤笑一声。
不想再瞒。
“为什么不愿意?”
“他在历史里留下隐秘痕迹,只要稍微考究,就能知道他活得够久,富豪们心甘情愿手捧钱财而来,献上满腔热血,只因凡人终有一死,千百年来,只有他摸到了长生的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