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桉就是当年那个被一双瘦弱的胳膊从湍急的水流里托起的小姑娘。
也是那个在葬礼上跪了整整两天的小姑娘。
她小时候承受了太多霸凌,几乎每回都默默忍着,因为如果跟老师说了,她下次将承受更恐怖的殴打。
那次她因为没交“保护费”但是请班上的几个女孩子喝了饮料,直接被找她茬的人围起来打了一顿然后推进河里。
当时她真的以为自己会交代在那里,但没想到在快溺水的时候被一只手拉住了,随后她就被托出了水面。
她被好心的陌生人送去了医院,满心祈祷那个救她的人也能平安回家,但最终还是事与愿违,她还没完全康复就被父母带去参加了那个男孩的葬礼,之后还接着住了一个星期院。
那也是她第一次面对生离死别。
她对康若宸有愧,但那段时间的康若宸总是拒绝她的接近,甚至只想把自己藏起来,她别无他法,只能默默地在暗处保护她。
等到高中时,她才勉强和康若宸改善了关系。
虽然她在那件事之后就出国了,但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给康若宸寄点东西,时不时还回来看看她,才和她成为了朋友。
直到现在,她还是不敢在康若宸面前说太多,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导致惹康若宸生气,在她面前时刻谨小慎微。
这么多年来,乔桉的父母也在尽可能帮助康若宸一家,除了经济方面,他们还会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提供帮助。
林艾知道乔桉也是无辜受害的孩子,原本并不想接受他们的好意,但推脱久了也觉得不好意思,还是象征性地收下了一些东西。
现在这套房子是他们自己买的,原本乔桉的父母想直接以康若宸的名义买下来,但林艾始终不同意,说是不需要他们做这么多。
双方僵持不下,最后乔桉的父母还是替康若宸家付了首付,林艾和老公则靠自己慢慢付清了剩下的款项。
这次过年,乔桉正好结束了本学期的课程回国,二话不说就拉着爸妈来了康若宸家。
Simon是她男朋友,去年查出了白血病,一直都在接受治疗,但效果甚微。
她在精神压力最大的时候也跟康若宸聊过,原本并不期待康若宸会理睬,却没想到康若宸立刻给她回了个电话鼓励她,甚至在之后没几天就专程飞去了波士顿找她。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乔桉就觉得自己这辈子最不能辜负的人是康若宸。
康若宸也挤不进厨房帮忙,干脆拉着乔桉坐在自己房间里边聊天边整理这次带回来的行李。
得知康若宸最近做项目的时候和廖宇尚接触过,乔桉还惊了一下。
“这人怎么直到现在还对你阴魂不散?之前我每次去八中找你吃饭的时候,他都跟看什么一样看着我,那会儿我就觉得他好过分。现在这人还想找你复合?可别又在那里自我感动吧。”
“其实还好,他确实是容易自我感动的人,但是我不喜欢被感情牵着鼻子走。要跟他复合也不是不可能,只是现阶段我没有那个想法。”
“没关系,你想找好男人的话,我可以给你把把关,别再和廖宇尚这种人有什么牵扯了吧,他真的只把你当成所有物而已,这种物化标签你还是不要往自己身上贴。”
康若宸点点头。
不知道是谁先提到了康若阳的事情,察觉乔桉在顷刻间变得沉默寡言,康若宸把手上的衬衫挂进衣橱里,转身过来在乔桉身边坐下,拍拍她的手背。
她暂时不想把她发现迟慕森的眼睛和康若阳的很像这件事告诉乔桉,不仅仅是为了不让自己难受,也不想让乔桉心生负担。
“我们……宸宸,你今年去看他吗?”
每次回国,乔桉必做的一件事都是去陵园看看康若阳,先冲着墓碑深鞠躬,然后诚恳道歉。
不管是逢年过节还是康若阳的生日忌日,她都没在陵园见过康若宸。
后来她才知道,不是她没看到康若宸,是康若宸拒绝去陵园。
只是这次,康若宸的答案出乎她的意料。
她说她会去。
*
大年初一,康若宸跟着父母坐进乔桉父母的商务车里。
乔桉家是搞金融的,在国外有家不小的公司,虽然她父母平时也很忙,但时不时就会回国来看看康若宸家。
这次开来的商务车是七座,正好够坐下他们所有人。
乔桉坐在康若宸身边,看她一袭黑衣并手捧一束简单的花,不免开始担心,下意识伸手过去抓住她的手指。
“宸宸,对不起。”
这么多年下来,她跟康若宸一家人说话必然都会带上一句“对不起”,她知道是自己害了康若阳,那种负罪感不仅没有随着年龄增长和时间流逝所弱化,反而越来越强。
康若宸反手握住乔桉的手,半个字都没说。
工作群从今天凌晨开始就一直在弹出新消息,内网几乎是刷屏式祝福,她都没回复。
迟慕森给她打了电话,但她没接,后来他发的消息也没回,就这样把自己和工作完全隔绝开。
车子在陵园大门口停下,几个人慢慢下车。
才走进大门,林艾的眼眶就红了,小心翼翼地抓住女儿的手。康若宸全程漠然地跟着父母往前,一声不吭。
等到终于站在墓碑前,林艾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乔桉一家规规矩矩地深鞠躬然后止不住地道歉。
康若宸还站在原地,像棵树一样一动不动,手里捧着的花也没有放在康若阳的墓碑前。
这是她第一次来,所以也是她第一次看到墓碑上的小照片。
那是康若阳小学毕业时拍的证件照,当时她还嘲笑康若阳不懂得在镜头前睁大眼睛导致拍出来的照片两眼无神。
康若阳那会儿笑得很腼腆,小心翼翼地藏起了那几张一寸照,说好歹也是父母花了钱给他拍的,他得好好收藏。
父母喜欢拍照,家里的相册很厚,几乎记录了她和康若阳成长的全过程。
只是在康若阳离开之后,康若宸很抗拒独自面对镜头,哪怕拍证件照的时候也只是僵硬地坐在椅子上,摆不出任何表情。
现在她站在这里了,她要接受康若阳真的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事实了。
林艾转身看了一眼女儿的表情,小心地拉着她上前:“宸宸,你想不想跟哥哥说点什么?”
众人沉默下来,齐刷刷地看着康若宸。
她的视线始终落在那张照片上,像是要在这里把那张照片盯穿,或者用眼睛当成刻刀把那张还在微笑的脸一点一点刻在自己心里。
下一秒,眼泪突然掉下来。
第25章
半晌,康若宸才开口说话。
“以前……以前我在害怕来这里,因为我知道,一旦我踏进了陵园大门,我就要接受你已经睡在这里很多年的事实。过去我一直在骗我自己,用最幼稚的把戏骗我自己,我跟自己说,没关系的,你就是在别的地方等我而已,那个地方不远,只要我好好走,一步一步走,我最后肯定能找到你。但是现在……现在我站在这里了。墓碑上的字我都认识,但是要我怎么念出来呢,怎么组合起来呢,怎么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呢,我做不到。”
乔桉原本埋头在母亲怀里抽泣,听见康若宸的话之后,慢吞吞地从妈妈怀里出来,走到她身后站定。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说,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在组织语言,但是我发现,一旦真的坐进车里慢慢往这边来,我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我不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这么多年下来,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共同语言还存在多少。我想跟你说我的近况,我想给你看我的毕业证书和我的入职通知书,但是你听不到也看不到,那我做这些事情的意义是什么呢,只能给我自己一个心理安慰罢了。”
林艾始终一手搭着女儿的肩膀,生怕她随时会倒下去。
她的脸色很差很差,像是刚从长久的窒息中恢复过来,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以往我们过年的时候都会相互拜年,你会守着春节联欢晚会的倒计时然后跑进我房间摇醒我,跟我说新年第一句‘新年快乐’,过生日的时候也是,你总是不让我睡着,非要等到十二点跟我说‘生日快乐’。那个时候我很烦你,我觉得你太看重仪式感了,但是现在回过头去想想,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的仪式感了。我们小时候去上延时课,你在篮球场练习三步上篮,我在画室学习油画,然后我们一块回家,我总是说你走在路上还要对着空气投篮这个行为很蠢,现在我也能看到很多类似的愚蠢行为,但没有人能让我梦回那条小路和那些岁月了。”
她的声音始终在颤抖,但说出的话每个字都清晰可闻,听得周围的人更是心痛到不行。
“之后你上初中了,学校离家里有点远,爸爸给你买了自行车,你每天骑车去上学之前都要催我快点吃早饭,有一次我往嘴里塞葱油饼塞得太快,出家门就吐了,你说我是个精贵的小公主,压根催不得。每次你都会让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你先送我去学校,然后你再自己骑车去你的学校。当时我们还被交警叔叔抓了一次,硬是让我们在路口罚站了十分钟,那天你迟到了,回家之后罚抄了一百遍《伤仲永》。”
康若宸的视线还停留在那张照片上,依然紧紧攥着手里的花。
“你说你中考要去师大附中,高考要去漓工,之后如果能做个漓工毕业的建筑师就更好了,那样能赚很多钱贴补家用。但是你没有完成你的计划,甚至连师大附中的录取通知书都没看到。我没能考进你想去的附中,也没去成你想读的漓工本科,但是我读了漓工的研究生,去了你想去的建筑学院。你没走完的路,我现在在一步一个脚印慢慢往前走。我当时还在读小学的时候,你就跟我说过,我肯定不是学理科的料,因为我连最基本的九九乘法表都会算错,每次你问我四七,我都会答三十二。但是你应该不知道吧,我高中学的是理科,理综考了两百八十二。但是当时漓工在我们城市只招三个人,我分数不够。”
乔桉都快哭崩了。
“之后考漓工的研究生也失败了一次,那次我数学差两分过院线。本来调剂能去一个很好的美术学院,但是我在想,如果不是漓工的话,如果不是漓工建筑学院的话,好像我去什么学校都不重要了,所以我重新来了一次。在考公共课的前一天晚上,背着唯物考点的我难得唯心了一回,我去了庙里。但是那次我没有跟菩萨乞求上岸,而是希望菩萨保佑现在不知道在哪里的你,我希望你能过上快乐的日子。”
康若宸像是总算反应过来自己还抱着一束鲜花,慢吞吞地上前一步,蹲下身,把鲜花放在墓碑前。
她始终没有触碰墓碑上的那张照片,小心放好那束花之后就重新站直。
“我毕业了,现在在领域内待遇最好的公司工作。中间经历了一些波折,还遇见了一个和你……中间经历了一些波折,但我现在已经可以处理好那些问题了,我觉得这是对我的历练,虽然我现在还没做到你那样好,但我希望我可以慢慢地……慢慢地更好一些。”
她还是不想在他们甚至康若阳面前提起迟慕森。
虽然他们的眼睛很像很像,但她不愿在康若阳面前提起另外的人,也不想给迟慕森带去不必要的麻烦。
或许真的和妈妈说的那样,她有时候要为自己考虑一下,工作久了就稍微休息一下,不要总是把自己框定在工作的轨道上。
“今天是大年初一,你没有在零点摇醒我跟我说新年第一句‘新年快乐’,但是我们工作群里有很多人发了这句话。虽然我不像你也不像他们那样有仪式感,但我现在愿意接受自己这样的生活和这样的状态了。我不知道未来还会有怎样的变化,但是……算了。”
林艾及时拉住女儿的手。
她看到女儿摇摇欲坠,还是没忍住,上前拦住她:“宸宸。”
康若宸明明在哭,但却在努力清楚地说出每句话。
这像极了她的这些年,明明很痛苦,但却要装作自己很喜欢。
她喜欢印象派,现在却每天和硬朗的线条打交道,还学会了各种办公软件和制图软件;她喜欢拼乐高,现在却压根没有时间留给自己安心搭积木。
她每天都在内网和工作群里机械地回复“好的”和“收到”,每天都在计算Deadline。
她明明很痛苦。
*
最后康若宸还是晕倒了,被长辈们急急忙忙送去医院,不过幸好没事,只是出现了严重的低血糖,再加上颈椎不好导致脑供血不足,人就这样倒下了。
林艾心疼她,不想让她经常伏案工作,给她买了桌面增高支架和颈椎热敷贴,康若宸乖乖收下,提前装进了行李箱。
直到大年初三,她才发现迟慕森发给她的那句“新年快乐”被埋没在内网狂欢拜年的数千条消息里。
想着这些天她都没回复任何工作群的消息,康若宸还是惴惴不安地给迟慕森回了句相同的话,却在没多久之后接到了电话。
“你很久没接电话了。”
康若宸反手捶捶颈椎:“迟总新年好。”
“年后要去江城看看最新进展,上次是你去了现场查看数据做测绘和模型,这次设计部应该也会派你过去。”迟慕森顿了顿。“同乐。”
“复工当天就过去吗?”
“没这么快,走之前人事会给你消息的。”
康若宸简单应下,原本已经想挂电话,却被那人一句“在做什么”拉回神,想想还是回了一句“在画画”。
“新年看到了烟花吗?”
她放下铅笔,茫然地看着窗外,两眼无神:“这边不让放烟花,老城区市中心才有吧。”
迟慕森沉默一阵,也不知道要继续跟她说什么,找话题时正好想起此前她买的乐高千年隼,难免多嘴问了一句:“你的乐高拼完了吗?”
“只是可有可无的兴趣爱好而已,我不想在这样的事情上赶进度。那次拼了个小部件,之后就没动过了,这次回漓城应该会慢慢拼完吧,我没带回来。”
而他只是轻笑:“你上次去江城看画展也说是‘可有可无的兴趣爱好’,现在提到乐高也这么说,所以你到底喜欢什么呢?”
“这不重要。”
迟慕森垂眸。
最后还是康若宸主动在这样的沉默中说了声“我还有事,迟总再见”就挂了电话,直接掐断了这突如其来的诡异寂静。
而她并不知道迟慕森在给她打电话的时候面前正堆着千年隼的零部件。
*
乔桉在大年初八回了波士顿,因为要飞十几个小时,康若宸给她准备了些吃的,还把她直接送去了机场。
安检之前,乔桉转身拉住了康若宸。
她能明显感觉到这次过年回来的康若宸很是心不在焉,尤其那天从陵园回来之后,她就一直都觉得康若宸好像被人抽走了魂,仿佛成天坐在房间里画画的那个人并不是真正的康若宸,而只是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