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哑巴安然——月栖北城
时间:2022-04-27 08:31:29

人藏在话里的意思她听不明白,更别说让她往人心里探了。人家告诉她少蒸点,那她就那就少蒸点,也省的往永强哥那边送了。上回她去永强饭点送馍,看见后厨放主食的那排架子上还有不老少。用盖布盖着,露在外边的还生了风干口,龇牙咧嘴的,一看就放了好些天。
安然死心眼的并不完全。一个打小没人管的野孩子,跟走街串巷的那群流浪猫啊狗啊的没啥本质区别。敏感的小雷达搁脑门上竖的直直的,活多久全靠察言观色。可安然毕竟是活生生的人,与那些动物比是有高级思想的。懂的在一群复杂的情绪里快速的分辨出哪些是友善的哪些是危险的。在相对平和友善的态度面前,安然那根敏感的神经就彻底失灵了。当然失灵并不代表轻松灵活了,反而变木了。
在那些顾念旧情面相对平和的老主顾面前,她是木的。在永强哥这边她又是敏感的。当然,引发敏感的源头并不是出自永强,而是货架上那龇牙咧嘴的馍,和卸馍时帮忙卸馍的工人脸上若隐若现的敷衍。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永强饭店是不缺她这点馍的。不然奶蒸了这么些年馍,怎么会不往这儿送。
安然听了人家的话,馍比以前少蒸了一半,几家下来,还真就没剩了。安然看着空了的推车,心里轻落落的,就跟同时卸下了一块大石头。
不往永强饭店送馍头了,她还是习惯绕道过去看看,逗逗小哑巴,顺道在永强哥跟前儿晃晃。安然头一回推着空车过去时,永强下巴都快给惊掉了。手里拿着计算器,数都顾不上按了,一双眼睛在安然和空的车上来回瞅。第一个涌出来的念头就是,丫头半道儿被人劫了?可也不像啊,人这不穿戴整齐利利索索搁眼么前儿站着呢么。那要是没被人劫,就是丫头出息了。几天不到,还真把馍给蒸出花来了。再一想,不对啊,不是让她回去想么,咋想来想去还是跟馍扯不开。
安然没跟永强说馍剩不下是因为蒸的比以前少了。就说以后不用往这送了。永强没往细里问,就说行。安然想了想,又问:永强哥,馍不送了,那还能来看小哑巴么。
永强让她随时来。
后厨的人打从安然一来就看到了,心不甘情不愿的,磨蹭到人跟永强说了好会儿话才出来。手上滴着水,也不擦,就围裙一蹭。走到安然跟前儿,象征性的点了点头,就往外去。
“今天没馍”永强叫住他。
那人转过身,面带质疑,看看老板又往安然身上扫了眼。
没馍?人不都来了。
“以后也没”
永强头都没抬,皱着眉,又接了一句,说话的同时头往后一甩,示意他赶紧该干啥干啥去。要乐也滚回后厨可劲乐去。搁这再杵一会儿,乌七八糟的全得露完。你们不嫌臊的慌,我还得要脸。
永强能不知道这群人因着这点馍在背后叨叨些啥吗。还有那些自以为高明的小动作,一样不落,全在他眼皮子底下呢。搁后厨干活时咋咋呼呼,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一喊出来卸馍啦,就都换了个样儿。跟奔赴刑场似的,丧着个脸,耷拉着脑袋,你推我,我推你。好几回都是安然把馍提溜到后厨门口了,他们才磨磨蹭蹭的象征性的搭把手。上回货架上的那些裂口馍,是怎么从剩菜堆里跑到货架上,又怎么凑巧露在外边,再怎么卡着时间刚好让人看见。整个过程,他搁前厅看的一溜儿够。
一群傻玩意儿!净干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儿,忒局气。
人大小是个老板,先不说还正儿八经当过几年兵。就他妈那本镇最高级360度旋转的摄像头能是白装的。
干之前还知道舔着脸往摄像头那儿瞅瞅,追贼心虚的样儿吧,生怕人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干啥。
还他妈叫个同伙搁后厨门口忘风。
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拉一大串。谁他么也不无辜。
他们在后边做的风生水起,永强搁前边气的直嘬牙花子,恨不得立马冲上去挨个给两脚。
气归气,可他不能真上去给人踢了。他一黄金单身汉,为着一个不沾亲就说带点故吧,可那点故并不足以支撑他光明正大的跟人犯脾。
姑娘大了,再不是脏兮兮的小野孩。心疼归心疼,可好些事到了这个年龄就得避着来,不能做在明面上。况且这点委屈对安然来说根本不算啥,受了也就受了,不搭不理几天也就消化干净了。安然遭得住。
可话要是因此被人传花了,那才叫真毁了。
一姑娘家,正处在如花正茂的年纪,没亲没故的,独自一人住在二十里开外的大山中,守着几间墙面还没半大孩子高的空房子,处境已经很不乐观了。
这还真不是永强没事瞎寻思。
山里人大都是朴实的,这话不假,可朴实的本质下也往往证实着某种欠缺。“贫穷”,贫的是物质,穷的是思想。思想一穷,那些闲散好事,游街串巷的二流子们就容易生出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思。
那些跳墙翻院,偷鸡摸狗的污糟事儿他是没少听过。从小听到大。还有一些被人捂起来,搁背后悄么说的。既然人有意捂,那就不好去印证个真假,反正听着贼特么下三滥,还特唬人。
哪哪闹出人命了,谁家孩子哭着出嫁了,印证不了就权当空穴来风。
可老话说,无风不起浪。不怕贼偷还怕贼惦记。永强并不觉得他的担心没道理。现在也就是没个牵头的,他敢保证,但凡有一丝风吹草动,那就是捅了马蜂窝。
到时候,闻到味儿的马蜂们,全得奔这朵孤苦无依的花来。
现成的粮食,新鲜着呢,谁不惦记。
所以,为着这点事儿强出头,得不偿失。永强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以这种不痛不痒的强硬态度来表达自己对这些小动作的不赞许。但你们做了也就做了。
去后院看完小哑巴,安然特意又回了趟前厅,专门找了个不碍事的地儿站着。等永强不怎么忙了,这才向前。
上回来永强叫她想。她想了。虽说想的不远也不够清晰吧,可总要给人一个交代。不声不响的,容易给人一种不乐意被旁人过问自己事的错觉。她当然是喜欢的。有个人在旁边总比自己来的踏实。先前奶还活着的时候,虽说俩人没啥话,可眼前儿总算是有个光景。有点亮,眼就不盲,不至于啥都看不见,也不会四处抓瞎。
永强哥是打心里对她好的。那种好不像奶给的那么具体。不强硬,看不见,摸不着。永强哥对她的好是要花时间来悟的。一个稍不留心,就很有可能当平常日子过了。她不也是高中毕业后才从当年永强跟奶说的那些关于童工的话里捂出来的么。
镇上没上高中的孩子多了去了,人不也能找着营生做的好好的,咋就到她这儿干不成了。上面口号是喊得响,可谁会真到穷乡僻壤里来查童工,那不诚心断人活路么。
说是悟安然也没悟的太明白。就隐隐觉出永强哥是把她往长远里盼的。她没被人这么盼过,眼前从来就是脚底下那点东西。现在来个人猛不丁的叫她往长远里想,确实有点难为她。咋的长远,远到哪里,她暂时还没琢磨出来,但她可以肯定的是指定不是在这山里边。
安然像小学生汇报作业似的,腰杆挺得直直的,唯独一双手显得局促,拧着外套下摆,手指头搁上边一圈一圈的盘。
她略微想了下,这才抬头对上永强的视线,说:永强哥我想了的,蒸馍不耽误想。就是还没想太清楚,等我哪天想好了再跟你说,行不。
永强瞅她那拘谨样,心说,我也没说啥啊,咋给孩子吓成这种了。
于是,他松了松面部神经,尽可能舒缓每一道浅显的纹路,故作轻松的说:有啥不行的,馍你该蒸蒸,别耽误正事就行。
听他这么一说,安然的手果真不盘圈了。一直素着的小脸上竟然挤出一丝笑来。
“指定不耽误,永强哥”
因着这句话,永强心里为安然堆起的那些石头,总算是落下去了一块。透了条缝儿出来,不大,正好顺了堵在心里的那口气。这下按计算器的指头不飘了,也不嫌流水本上服务员的字潦草了,反正账是怎么算怎么开心。
永强不知道自己对安然的这份挂心来自哪里,生在何时。他做事也从来不算计较那些,尤其是人□□故上。不矫情也不攀附。咋的高兴咋的来。
对安然的情分他从没往细里究过。若真要究上一究,那就得从头开始捋。年头挺长,可真要这么一想吧,就又像眼么前儿才发生的。
那年他复员回家,刚进山就看见一群半大孩子围着一团泥乎乎看不出是啥的东西玩的正起劲儿。山里孩子能玩啥新鲜的,也就和泥和的最欢。心里想着想要的玩具,拿出事先和好的泥团搁手里来回摆弄,不一会儿就团出了个雏形,再把只有自己看得懂的雏形拿到太阳底下晒干,玩具就成了。
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不出一个钟头自己就能整出一堆小玩意儿,不仅不重样还各个像模像样的。
这群孩子的欢快劲儿一下就把他记忆力那点东西给唤出来。因着久违的童趣,在经过那群孩子时他特意凑过去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心一下就蹿到了嗓子眼儿。
一群半大孩子哪是在团泥,根本就是在团人。
脸盆大小的泥坑里可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整个身子缩成一团,两条小细胳膊紧紧的抱着腿,低垂着头刚好卡在胳膊和腿中间的空隙里,弓着背,一动不动,像只受了惊吓的刺猬。
隔着人看过去,这孩子直起身来都不能有他一条胳膊长。永强推开人过去时,一两个大点的孩子正用不知从哪捡来的破碗从旁边河沟子里往泥坑中舀水。水也不干净,水面上全是绿泡泡。舀上来的水全数浇在了窝成一团的小人儿身上。黑乎乎的泥浆子被水一冲顿时散发出一股子死鱼烂虾的腥臭味。
永强也顾不得脏不脏了,两手各管一边,往窝成团的小人儿咯吱窝里一架,蹭的一下,跟拔萝卜似的,连人带泥就给从坑里提溜了出来。
萝卜大点的小泥人儿就这么被他架回了家。几年没见,跟妈也顾不上亲了,进门就嚷着快打一盆水来。澡洗不成,脸总得先给揉搓干净了。就这么一脸泥浆子,两只眼睛全给糊住了,睁都费劲,只能半眯缝着瞅人。看着都难受。最让永强担心的不是这个。孩子小,禁不住吓,这一通折腾,在给吓哭了。哭不打紧,可这会儿不行。一哭,呼吸间泥浆子全都得顺着鼻子嘴的往里灌。万一呛到肺里,事儿可就大了。好在,这孩子从头到尾乖的很,由着人折腾,愣是一声没吭。
脸洗了,终于认出是哪家孩子了。永强妈又给盆里换了点温乎水,顺便把身子也给擦了。老太太是一边擦洗一边骂。永强就是从这些骂里,知道了小安然的身世及艰难处境。
永强到现在都记的洗干净后的小安然眨巴着眼朝她看的样儿。好奇中透着畏惧。你瞅她,她视线就往别处飘,你稍微移开一点,她就又飘回来。
小哑巴的眼睛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魔力,黝黑浑圆的眼珠子能映射出事物本身的善与恶。永强就是那会儿被这双眼睛吸进去的。看久了,就看进了心里。牵扯应该就是那会儿产生的。十几年,从小哑巴一路看到大,透过那些丝丝缕缕的琐碎不堪,牵扯早就成了牵挂。
不沾亲不带故的牵挂最难安排。因着这个,永强犯难了好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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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欠了好久的更新~
好在终于安顿下来啦,日常码字开始!
 
第21章
 
永强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在地下窝藏久了的臭虫,闻着新鲜的气味儿再也按捺不住了。于是,那些污糟龌蹉的,需要捂起来背后说的猝不及防的全部朝向了安然。
对他们来说,安然是在老太太去世后的这个夏季才开始存在的。之前那个只会避着人走,脏兮兮的小哑巴,一夜之间就脱胎换骨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像初夏里刚退掉壳的金蝉,浑身上下都透着嫩滑的新鲜。
十八岁的安然,小脸也不皴了,再廉价的雪花膏也起了它价值内的作用。安然新生的皮肤白嫩通透,一双本就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也因着晚了几年才分化出的双眼皮显得更加清透。就连蓬了十多年怎么都梳不顺的头发一夜间也变得顺滑起来。
就是理发师不太专业,齐耳的发,一圈下来愣是拐了好几个弯。前边还好,从后边看就差太多意思了。参差不齐不说,还有几根没漏网之鱼。剪之前什么样儿,之后还是什么样儿。
可能它们也觉出了与周围同伴们的格格不入。一门心思的想穿过衣领顺着迁细嫩白的脖颈一路往下,直往衣服里头钻。
理发师是看不见的,眼睛又没朝后长。只觉得有东西时不时的会跑来扎她一下,毛絮絮的。
不疼,就觉得刺挠。
安然脖颈都快拧断了,也没看着啥东西。只好觉着刺挠了抬手搁那地儿抓。抓也抓不出啥。被扎烦了,也不抓不看了,管它是啥。痒了就抬手揉搓,痒大发了就使劲儿揉搓。
老这么揉搓来揉搓去,安然后脖颈子那块儿就变的红红的。红里头还泛着紫,紫的是劲使大了揉搓出来的血印子。离远了看核桃大小的那一块红,就像专门点来的一颗朱砂痣。
罪魁祸首找不出来,这红一时半会儿的肯定褪不下去。安然走路又喜欢低着头,头发往两边一垂,整个后脖颈子就全露了出来。白皙的皮肤一衬,这块红就更显眼了。时间一长,人都注意到了。有些人心里甚至泛起了嘀咕,啥前儿生出了这么个玩意儿来,娘胎里带的?
是不是娘胎里带来的,他们能不知道?从安然还是光不出溜的黑挫小哑巴那会儿他们就已经把人看了个遍。
那会儿,黑乎乎的小野人身上除了总也洗不掉的饭嘎吱和一层盖一层的灰,哪还有别的。
如果不是他们忘了,那就是十八岁的嫩白底色上浮出的红太惹眼,染红了人的眼睛还不够,非要朝人心里头钻。尤其当发尾随着安然的步伐一起一落时,那片扎眼的红踏着节奏若隐若现,把他们连眼带心全给撩嗦花了。
撩嗦花了怎么行。
安然都走过老远了,一些视线还锲而不舍的,盯着那处使劲瞧。眼神里都带着刀呢,各个都使着挖肉剖骨般的狠劲要往深里探。
非要探出个究竟来。
安然自然能感觉到那些视线。更何况人一点也没想藏着。不远不近跟着你,故意挑起你的警惕。一边又躲着不让你看清。
躲猫猫的游戏,谁都玩过。人就在你周围藏着,你看不见他而他却能清楚的看到你。
和她玩躲猫猫游戏的不止一个。两个,三个,或者更多。
安然看不见人,没办法给出具体的数字。她是透过弥漫在空气中的味道得出的结论。
陈旧潮腐的麦秸秆,廉价刺鼻的劣质香水还有直冲嗓子眼儿老式旱烟的辛辣味儿。不仅这些,他们的呼吸方式也不一样,有的略深,有的浅短,有的急促,有的缓慢。当然到最后都免不了那声简短粗重的闷哼。
安然觉得他们肯定是些心脏发育不健全的人。不然怎么会发出这么虚浮的喘息,尤其最后那声粗重浅短的闷哼,像极了心脏停止跳动时才会发出的。
每当这会儿,安然总会生出那些人真就死了的错觉来。死在她经过的每一条空寂的巷子中那些隐秘的角落里。因为粗重的闷哼结束后紧接就是一阵死寂。安然都走过老远,雷达的天线都快支到山顶了,也没检测出一丝一毫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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