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众人的酒杯碰在了一起,醉人的酒香飘得到处都是,此前从没有哪一个时刻是如此圆满完整,令人觉得即便时光就此停摆也毫不可惜。
他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就在这个如此动荡破碎的世界里。
第162章 阴雨 你还会回来亲吻我的。
中华民国六年十月三十日:
西郊城外疑发生严重爆炸——矿洞旧属成启矿产公司, 民国二年因矿洞坍塌致重大矿难而遭废弃,昨日下午四时许,西郊惊现巨大爆炸声, 火光冲天浓烟不散, 致数百人死亡, 时下事故原因未明, 警政厅业已展开调查。
1917年10月29日,原本只是一个很平凡的日子。
前一天晚上白公馆还在办一场热闹的家宴, 散场时已接近晚上十点,白二少爷喝了些酒、原本想直接睡在家里,可惜薛小姐的脸皮薄,总觉得正式结婚前不能睡在婆家、一直坚持说要走。
他也体谅她的心情, 于是大半夜亲自陪着她回了礼查饭店,看时间实在太晚、又让饭店的侍应单独为他在隔壁开了一间房,直接睡在那里了。
早上起床时却见窗外阴雨绵绵——秋季的雨水可不得了, 每下一场便会让天气更加寒凉, 兴许这几日过后沪上便要正式入冬,再不复夏日的明朗和温暖了。
他换了一身衣服, 去她的房间陪她吃早餐, 淅沥的雨声就像情人缠绵的醉话,总是若有若无地撩拨着人,一时之间淡淡地悸动与清愁全都冒了尖,令当事的二人也未明所以。
“今天一定要出门?”
她蹙着眉看他, 声音比雨声还浅,带一点点潮湿。
他一笑,又显得风流起来,调侃:“这还没结婚呢, 就这么舍不得我?”
她抿着嘴笑,脸颊又悄悄红了,明知道他最喜欢这样欺负人到头来却还是让他得逞。
“不是……”她无力地解释,“只是……”
只是……今天特别不想让你从我身边离开。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起床后便一直心慌,隐隐总觉得像是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说又说不明白;他也没当真,依然觉得是女人婚前的惶恐在作祟,于是便搁下手中的刀叉坐到她身边去了,一边轻轻搂上女人的肩一边温柔地低头亲吻她的前额。
“晚上就回来了,很快,”他体贴地安慰她,“明天一早我们就去登记,就跟我们说好的一样。”
顿一顿,也许是怕她不高兴,又解释:“最近冰砚的确太累了,今日浙江的宋仲亭还要到上海、他得亲自去见,另一边的事不好假手于人,我怎么都该去一趟的。”
的确很紧要——他们仿照美国货试制的第一批军火今日就要出厂、他得去验验成色,倘若足够好便可直接秘密运进沪军营,徐冰砚最近见宋仲亭说不准也能用得上。
这是他头回跟她说他工作上的事情,像是已经把她当成了最亲密的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分享秘密——她为此十分动容,忽然也觉得自己不该再折腾,于是便勉力压下了自己心中越来越强烈的不安,转过头看着他微笑。
“知道了,”她也像个真正的妻子一样伸手轻轻地为他整理领口,“我在这里等着就是了。”
“你要……快点回来。”
难得地,那天她没有多加顾忌、直接把他送到了饭店楼下,他的车已经停在那里等他。
无边的雨幕显得特别阔大,好像世界的尽头也同样在下雨,没有人能看到它的边际;湿重的寒气引得她又开始咳嗽,他的眉头便皱起来,一个劲儿催她回房间休息。
“以前都不知道你这么粘人……”
他无奈地轻笑着,伸手轻轻把病弱的女人搂进怀里,试着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
“……都被你骗了。”
她随着他笑,也不知是自嘲还是什么,心里同样觉得自己荒唐、怎么竟会对眼前这个男人留恋到这种地步。
“清远……”
她又叫他的名字了,抬头看他的时候又被他薄情的嘴唇拴住了目光——她忽然特别渴望一个亲吻,不是像之前几次若有若无地亲吻额头或脸颊,而是一个真正的吻——情人间的吻。
风流的浪子怎么会不懂女人的暗示?他看得明明白白却偏偏不肯让人遂愿,最高明的公子哥懂得怎么让女人为他发疯,他便这样吊着她,还坏心地在她耳边说:“之前不是还跟我讲什么婚前婚后的规矩?现在都不管了?”
手指轻轻绕上她的头发,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她调丨情:“别急么……”
这真是太招人恨的做派,偏偏又让她爱极了,脆弱的心特别干涸,深秋连绵的阴雨也无法阻止它的皴裂;而最终她还是没有得到那个亲吻,却眼睁睁看着他从她身边离开,男人坐进车里的那个侧影俊美又缥缈,宛如梦境一样虚幻。
她看着他的车开进了雨里,饭店门廊的灯光下终于只剩她一个人了。
你还会回来亲吻我的。
……对么?
当日下午四时,西郊城外传来了一声震天的轰鸣,巨大的火光窜入天际,像要将阴沉的天幕烧出一个洞来。
那动静实在太大太大了,即便白公馆与西郊相隔甚远也依然感到脚下的土地在颤动,前一天晚上徐冰砚留宿在了客房,这一日下午他正难得地陪着白清嘉在房间里插花,忽然冒出的动静让他陡然变了脸色,她看到他极快地走到窗边眺望西郊的方向,当看到滚滚的浓烟时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
她是知道军火厂的事情的、也大致知道它被他们藏在西郊的荒山里,在最初的震惊和茫然过后她忽然也想到发生了什么,那一刻她的心是空的,只是手脚发麻如坠冰窟。
“徐冰砚……”
她在叫他的名字,但也不知道自己在需求什么,他的脸色比她更苍白、严厉的眉头从未皱得那样紧;他甚至顾不上回答她,转过身便匆匆地门外走,肩章上代表军衔的星星散发着锐利的冷光,令人畏惧也令人绝望。
她在原地愣了一阵,接着又猛地回过神来,下一刻便拼命地朝他追过去,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带我一起去——”
她的呼吸起伏不定。
这时白家人都从各自的房间里奔出来了,纷纷惊慌失措地询问彼此发生了什么,徐冰砚和白清嘉都顾不上回答,只是在那片混乱中紧张又悲伤地相互注视。
也许那一刻他们已经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多么惨痛的噩耗。
那座厂全毁了。
整个矿洞都被炸成了废墟,上百位工人、十几位研究员试验员全都死在了里面,不幸处在矿洞中的人早已被炸成了粉末、连尸体都看不到了,离得稍远些的也同样被炸得血肉横飞,数不清的尸体散发着一阵一阵焦糊的气味,令前去救援收拾残局的沪军营士兵都忍不住胆寒。
而白二少爷……便是其中的一具尸首。
白清嘉从小跟她二哥一起长大、二十几年的光阴早已让她对他熟得不能更熟,可即便这样她也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他的尸体——根本已经残缺不全了,那张俊美的脸已经被灼烧得面目全非,她只能凭着他的衣物去辨认他,那么残破,那么惨烈。
……他一贯是个爱整洁的人啊。
沪上第一的风流贵公子,西装上身前总要佣人拿熨斗里里外外熨过一遍,洁白的衬衫不能有一点污迹、否则便要遭到他的嫌弃;他自己更爱干净,要是不慎碰到了什么油啊灰啊、转过头去就要仔仔细细地洗手,因此即便后来沾上了烟瘾、那双修长好看的手也从来不像那些老烟枪一样透着股怪味,永远洁净,永远漂亮。
可现在……他却变成了这样。
上午刚刚换的衣服已然沾上了山间的污泥和黑色的烟灰,鲜红的血液早已凝固、像不会再复原的伤疤一样留在他身上;雨太大也太冷,他残破的躯体落进了肮脏的水坑,白清嘉想把他抱起来、带他回到他们温暖干净的家里去,可不知道为什么身体却不听使唤,只是呆呆地坐在泥地里,看着哥哥的尸体一动不动。
——直到一双手从身后紧紧地抱住她。
是他,她不用看也知道的。
他为她撑着伞、想要为她遮去这漫天冰冷的大雨,可他自己却几乎全在伞外,后背已经被雨水淋透了;她恍恍惚惚地回头看他,正瞧见他身后阴沉晦暗的天幕,寒冷的雨水顺着他坚毅的面容一点一点淌下来,乍一看……就像是他在流泪。
“清嘉……”
他在叫她。
头一回……这么无力,这么苍白。
——可你要说什么呢?
你的眼神那么愧疚……是要对我说“对不起”么?
可你又做错了什么呢?为什么……要对我道歉?
她已经搞不清楚了,转动僵硬的脖子、她再次低头看向了倒在泥地里她的哥哥,钻心的疼痛在那一刹那苏醒,她才明白原来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他了。
他不会再调侃她、不会再说讽刺的话气她,不会再在父亲生气的时候笑眯眯地出来打圆场,不会再盯着她抱怨法兰西把女孩子教坏了;他也不会再睁开那双漂亮的狐狸眼看她,不会再像变戏法一样从手里变出香甜的巧克力和名贵的宝石项链,不会再对旁人微笑着提起“我那妹妹”,也不会再若有若无地护着她、阻止别人伤害她。
……他离开了。
如此突兀,如此草率。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发出了凄厉的大叫,只是附近在忙着搬运尸体的士兵全在惊异地看她,而她的嗓子又一阵一阵火辣地疼。
……她都不知道了,只记得自己紧紧抱着哥哥的遗体,而她的爱人则在她身后紧紧地抱着她。
“为什么……”
她好像这样虚无地问了他。
“难道我们……就不配得到幸福么?”
第163章 随风 可我已经停摆了。
等薛小姐见到白二少爷的遗体, 已经是两天后了。
她从不知道什么军火厂的事,因此即便西郊矿洞爆炸的消息早已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她也没将他和它联系上——但她的确猜到他出事了,毕竟那天他没有如约回来, 而且往后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回来。
她猜测他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譬如一场车祸, 譬如一场枪战, 他是那么招摇惹眼的人、本来就很容易惹上麻烦,或许上天也会嫉妒他、因此要让他多经历些坎坷。
他们的婚期当然是错过了, 可她早已不在意这些、只想等到他回来,为此一小时一小时地等,一分钟一分钟地等,到最后一刹那一刹那地等……时间被拆成了无限小的单位, 因此也就显得无限漫长,区区两个日夜生生被她等成了天荒地老,就像没有边际似的。
——最终, 等来了他去世的消息。
信是白清嘉让人给她捎的, 请她去白公馆参加她哥哥的葬礼。
“葬礼”两个字写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歧义,她却好像看不懂似的, 打从收到信的那一刻起便开始发愣;等到后来被人接去白公馆也依然回不过神, 只像行尸走肉一样跟着白家人一起站在他的灵堂前,看到他肢体残缺地躺在一口狭窄的棺材里,那么安静又寡淡,简直都不像他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不是应该在放下咖啡杯后邀请我一起去孔雀厅里跳舞么?
你不是应该用指尖夹着一根未点燃的烟坐在我的床头么?
你不是……还欠我一个真正属于情人间的吻么?
她已有些麻木了, 周围的人都在哭、偏偏只有她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也许因为她直到那时还不肯死心,总觉得眼前的一切只是那坏心的男人开的一场过于恶劣的玩笑,过不了多久他便会醒来走回她身边, 用轻佻的语气调侃她,说:“就这么舍不得我死?”
这幻想是多么逼真啊、完全就是他会做的事,可惜这回他却转了性、不肯再那么坏了,人在棺木里一动不动地躺着,似乎再也不会醒来。
……她失去他了。
明明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却要一次又一次地失去。
好在没过多久她就找到了劝慰自己的方法。
就当是一场梦吧。
——你不是做过很多荒唐的梦么?
你梦到过他向你求婚,梦到他低头亲吻你的脸颊,梦到他用手指轻轻绕你的头发,还梦到他答应你明天就会带你去登记结婚。
那就再多梦一场吧。
梦到他死了,梦到他再一次离开你,与他分离该是你最擅长处置的情况,毕竟过去多少次你都在心里默默跟他道过别——他出洋的时候,他去日本流亡的时候,甚至每一回他转身走向那些鲜艳美丽的摩登女郎的时候……怕什么呢?难道你经历的还少么?
她于是放任自己躲藏在这桩谎言里了,软弱的人到最后都是软弱的,胸腔里翻涌的血气浓得呛人、她也根本懒得管,只在听到清嘉他们说要烧掉他的遗体时才勉强有一些反应。
“……烧掉?”
她的声音已经碎了,就像一朵早已凋谢的丁香。
“这是二哥的心愿……”
清嘉与她同样憔悴,只是比她多出一些眼泪,过去明明是个内心很有力量的人,现在那些光彩也仿佛被耗尽了。
“他怕闷,也怕无聊……”她在努力对她露出一点微笑,似乎是想假作达观,“以前就说死后想被烧成灰扬到风里去……我们总不好拘着他、让他难受……”
扬到风里去?
这倒的确是他的做派……荒唐不经,大胆放肆,连一点念想也不肯给别人留,薄情到几乎绝情。
她于是信了,也没再追问——也是,她凭什么追问呢?婚礼根本没有完成,最终她依然没能成为他的妻子,他的后事只能由他的家人决定,她是没资格插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