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冰——桃籽儿
时间:2022-04-29 07:28:13

  她麻木地想着,情绪几乎没有一点波动,今晚、明天、后天、大后天……她按部就班地一点一点想着未来几天要做的事,甚至连住哪里的小旅馆、去哪间药房买治外伤的药都想好了,刻板得好像自己并不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今晚也并没有遭遇过什么令人心痛的噩梦。
  ……可你就不委屈么?
  或者……你就不想哭一场么?
  哭吧,这本来就是值得一哭的事,片刻的放松是合情合理的,不会被指责为矫情和懦弱;何况这是大街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一定不会有人留意你的,只要你小心一些,悄悄哭一场也不会被人发现,哭过之后你就会痛快一些,起码不会像现在一样憋闷了。
  这念头可真清晰,简直是一字一句在她耳边反复诱哄,她深知这些话都是有道理的,可就算这样她的眼眶依然干涩得要命,所有暴烈的情绪都被一个看不见的木塞子牢牢地堵在了她的心底,以至于此时此刻她甚至感觉不到什么痛苦和愤怒,只是麻木,只是茫然。
  她没有力气了,或许是因为没有吃晚餐,也或许只是因为受到了情绪的拖累,总之她的身体已经不肯继续为她工作,以至于连再走过几条街去找一间便宜的小旅馆住下都不愿意,她犟不过它只能妥协,于是找了一个路灯照不见的街角席地坐下,汹涌的疲惫立刻反扑上来,几乎要把她吞没了。
  ……她好累。
  不是在戏班子里洗衣服搬东西的累,也不是每日家里家外跑进跑出的累,她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那种感觉,明明她看过那么多精妙绝伦的西洋小说、还能熟练地使用那么多种语言,可到最后居然只能被迫沉默。
  还是算了。
  别想了。
  毕竟身边也没有能听你说话的人。
  就算想出了什么精到的描述又能怎样?
  白费力气罢了。
  想到这里她又勾起嘴角淡淡笑了一下,清浅又带着涩味,难以描摹的苍凉,谁也不知道这个坐在黑暗街角中的美丽女郎今夜遭遇了多么惨烈的横祸,更不会知道她的心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经历了多少跌宕起伏的悲喜,只有几个偶然经过的路人看到她神情平静地从路沿上站了起来,疲惫的身影和浓深的夜色融为一体,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
  直到她走到明亮的霓虹灯下、打算转过路口前往另一个街区寻找落脚的地方,一道熟悉的声音忽而从身后传来了——
  “……白小姐?”
  有些游移、有些试探,夹杂一点小小的惊喜。
  她也愣了一下,有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的幻听,犹豫了几秒钟后还是回头看了过去,只见一个男人正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笔直地注视着她,一身青黛色的长衫儒雅又清润,眉眼间温吞的书卷气总是令人感到惬意舒心。
  ——是程故秋。
  关于程先生为何会从北京来到沪上这件事,倒是值得花费口舌说上一说。
  想当初袁氏称帝闹得满城风雨、北大校内也不免生出了些许风波,甚至他们严校长还成了筹安会的理事,为帝国的建立大大地出了一把力。
  程故秋为人一向温吞识礼,极少锋芒毕露同人争执,可在国事面前却总不免要多些执拗认真,被时局逼得也学会了振臂高呼,领着同样慷慨激愤的学生们上街游行,结果当然是立刻被当局盯上了,被抓去警察局耳提面命威胁警告了一番后还被学校开除了教籍。
  他对此当然愤愤难平,原本打算豁出去同当局硬碰硬,可没料到他的学生们比他还激愤,为了他不惜与学校和政府对峙,最后事情越搞越大、有几个学生都被抓了。
  他们还是年幼的孩子,本该在学校里学习修齐治平的道理,怎能如此之早就被牵扯进残酷的政治里去?程故秋终究于心不忍,于是也对当局做了妥协,承诺不再组织学生上街“闹事”,离开北京来到了上海。
  如今时局动荡政治高压,各种主义混杂成一团,北京已然成了不可言不可议的地方,也就只有沪上还剩几分可贵的清净,他一路南下至此盼望谋个安生,只不料刚到几天便遇见了白清嘉,说来也是难得的缘分。
  如今两个久未谋面的人一同在街边干净明亮的咖啡厅里相互对坐,各自的际遇都同半年多前大不相同,人事的更迭也实在难免令人心生感慨——尤其是程故秋,他虽一早就知道白家败落的消息,却没料到这倾覆是如此彻底,以至于连白小姐拿着咖啡杯的手都生出了冻疮和裂口,甚至脸上还有个触目惊心的巴掌印……
  “白小姐……”
  他心里有些涩痛,想问她发生了什么却又不敢,只好反复去斟酌措辞,唯恐说出的话不妥当又惹得她伤心,最终也是语塞了,讷讷归于无声。
  白清嘉瞧出他的局促,也感激他的体谅,遂勉力笑了一下以示轻松,转而问:“程先生远来沪上也是不易,如今可都安顿好了?有没有碰上什么难处?”
  她能当先开口可真是解了程故秋的为难,他遂长舒一口气,又紧接着答:“都差不多了,住处也有了安排,只是工作还在谈,想来得过几日才能定下。”
  白清嘉闻言点点头,似乎也替他高兴,缓了缓又说:“那是再好不过了——先生在哪里高就?”
  “谈不上高就,还是做老师,”程故秋半低下头,似有些惭愧,“几所名门公学都已不缺教员,恐怕要去新立的女校教书了。”
  其实这也是很好的,只是新立的学校自然比不上北大名声煊赫,对他而言的确有几分委屈。
  但……
  “许是我没出息吧,觉得这样就很值得恭喜,”白清嘉轻轻放下自己手中的咖啡杯,嘴角染上几分清苦,“工作么……唉,能有一份便算很好了。”
  这话虽是说一半含一半,可其中的辛酸却是不言而喻,程故秋于是更明白了几分她的境遇,斟酌再三还是试探着开口问:“小姐如今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倘若、倘若你想寻摸一份工作,我或许可以代你引荐一番。”
  白清嘉听言一愣,美丽的眼睛忽而亮了一下,可片刻后又有些黯淡,大约是想起了此前多番碰壁的事;如今的形势就更糟了,她往徐隽旋脸上泼了水,他们自然更不会放过她,怎么会容许她顺利地找到一份新工作?必然会围追堵截要她无路可走。
  思及此她又低下了头,心中狼狈地升腾起一阵悔意,不明白今晚的自己为什么就那么冲动,倘若当时能再忍一忍、事情便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无法收拾的样子了……
  她心里苦得要命,嘴上却不愿与人多说,只道:“谢谢先生的好意,只是我的情况有些复杂,恐怕……”
  程故秋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即便白清嘉不说他也能了解白家人在沪上处境的艰难,因此顿了顿又说:“如今我在沪上根基未稳,要说帮衬别人也是为时过早,但若小姐只想出几本书发几篇文得些稿酬我却还帮得上忙,算不得太难的事。”
  说到此白清嘉就更羞愧了,不得已又对程故秋坦白了自己几年前的劣迹,因为荒废了稿件而得罪了出版社,如今人家已不愿再收她的稿子了。
  程故秋闻讯也有些惊讶,眉头微皱,似也感到几分为难,白清嘉看了一眼他的神情便窘迫地低下了头,再没脸顺着这个话聊下去了。
  可这时她又忽而听到程故秋问——
  “那如果……暂且先以我的名义发呢?”
 
 
第85章 惊闻   渺小到……连知晓另一个人的生死……
  事情忽然出现了转机。
  程故秋的建议是这样:她仍可以保留“贾先生”的署名, 但稿件则由他交到报社或出版社去,对外姑且说作者是他;他在这一行里的名气毕竟大些,取得的报酬也更丰厚, 能为她争得更多保障, 待之后“贾先生”的名声打出去了再恢复她原本的身份。
  “这、这样可以么?”白清嘉有些不确定, “会不会太麻烦你了?万一我写的东西不好、辱没了你的名声……”
  “怎会?”程故秋摇头笑笑, 倒像是对她很有信心,“小姐精通外文, 眼界比我更开阔,何况我也看过你的稿件,都是很不错的,只是……”
  白清嘉心头一紧:“只是什么?”
  “只是题材上……”程故秋隐晦地提醒着, 大概是怕她又去翻译一些没销路的西洋诗歌了。
  她会意,连忙点头,语速颇快地说:“我明白先生的意思, 以前是我太不懂事了, 如今已晓得该写些什么东西——前段日子我译了一段《忏悔录》,明日我拿给先生看看?”
  程故秋一听真是松了一口气, 也跟着喜悦起来, 一连说了三声“好”,顿了顿又说:“写一本书么,付梓发行毕竟耗时久些,倘若小姐不介怀、倒可以先写几篇能在报纸上刊发的文章, 譬如时事评论一类就很容易收稿,稿酬……也到的快一些。”
  这是再贴心不过的建议,想来也是看穿了她的窘迫,可如今白清嘉已无心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 一听能多收到一些钱便欣喜不已,立刻点头说:“好好我知道了——我争取明日便交出一篇稿子,不知到时能否麻烦先生帮忙看看?”
  程故秋十分慷慨,看着她的眼神也很柔和,一听她说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还从口袋里掏出纸笔给她留了个地址,说:“这是我的住处,如果小姐有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
  当晚白清嘉在找到临时落脚的地方后便立刻托小旅馆里的侍应找来了厚厚一沓报纸,预备仔细读读上面别人写的时评。
  她其实一贯很少看报,对所谓的评论文章也丝毫不感兴趣,总觉得这些无非都是局外人的隔岸观火,个个都自以为窥破了天机,实则说的话都与事实大相径庭,背后多的是他们不知道的事;更无聊的是文人之间打嘴仗,这个信奉A主义,那个吹嘘B章程,一旦彼此有相悖之处便不免要隔空展开一场骂战,字里行间虽然没什么脏话,可其中的犀利刻薄劲儿也能把被骂的一方气得整宿睡不着觉,如此你来我往寸步不让,到头来又有什么意思?难道还真能为国家为平民谋得什么福祉么?
  家里出事以后她就更不爱看报了——别说是她,就是她父亲也不愿意再看到报纸,甚至一听屋外有报童叫卖都会难受得脸色苍白,想来是当初那场护国战争给他留下了过于深重的阴影吧。
  可现在不同了,她需要钱,但凡是干净的生意她都肯做,拉下脸来写几篇无谓的文章又算得了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用洋火点亮了小旅馆布满油污的桌子上放的那盏煤油灯,就着昏黄幽暗的灯光开始阅读起了一篇又一篇时评。
  中华民国五年七月三日:
  粤省之战云密布——广东滇济两军在韶冲突一事迭见报端,刻虽经总统电令调停而双方仍各作备战相持不下,苟非从根本解决则粤省恐将糜烂茲錄。
  ……
  中华民国五年九月十二日:
  日本在满蒙之军事行动——数旬以来,满蒙方面屡有中日军队冲突之事,如郑家屯案、如朝阳坡案是也。郑家屯案已由双方调查不日开始交涉,朝阳坡亦有和平了结之消息,而日本在满蒙有种种军事行动,日报纪之颇详为迻译之以告国人。
  ……
  中华民国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地方厅研讯陈其美被害案——民党要人陈其美被人暗杀身死案内凶犯许国霖、宿振芳等由法公堂引渡后已经地检厅预审,明确起诉同级审厅,各情已详。
  ……
  白清嘉一篇篇翻看着,陈旧的报纸因为堆积已久而泛着浓浓的霉味,有时还会随着她展开报纸的动作而浮起一阵一阵的灰尘;她被呛得时不时咳嗽着,眼睛已经看不太清,可片刻之后她的神情却陡然为之一变,连拿着报纸的手都有些发抖了。
  那报纸上写着——
  中华民国五年十二月一日:
  鲁皖两地战事再起——赵开成部与孙绍康部于安庆开战,前沪军营少校徐冰砚联滇抗皖,拒认通德盗矿,称将上诉。
  ……
  那只是一条很不起眼的消息,被挤在无数国际要闻的中间,统共也就只有七八排字,可“徐冰砚”这三个字却不知为何轻而易举地掠夺了她的视线,她完全无法把视线移开,只反复看着那几个字发愣。
  徐冰砚……
  她实在太久没见过他了,自什刹海一别后就再也没有过,她甚至几乎从没有想起过他,只因这半多年的艰辛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的情爱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的小小修饰,在真正严酷的生存面前完全不值一提,尤其对现在的她而言,哪怕是一份一个月十块大洋的工作都比所谓的爱情更珍贵。
  她已经彻底放下那个男人了,只觉得自己曾经的心动和悲伤都很可笑,笃定即便此时此刻他就出现在她面前也绝不会有什么动摇,只是……
  ……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把那一页报纸翻过去。
  那只是一段干巴巴的文字,连附张照片敷衍一下读者都不肯,她的思绪却一下子蔓延开了,眼前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硝烟四起血肉横飞的残酷画面,那个男人就在战火的中央,整个人都是血色的,只有一双眼睛黑得像看不到边的深夜,令人心痛又心慌。
  她其实根本没看懂这则新闻,因为她根本都还不知道他被指控被通缉的事,之前秀知曾想告诉她的、可她当时却不耐烦地打断了,如今她便完全摸不清事情的前因后果,只能一张张去翻桌子上现有的报纸,要命的灰尘在她的翻找中飞得到处都是,她却也顾不上咳嗽了,只像着了魔似的飞快地翻找着,最终却也没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脉络,只翻到过几次他的通缉令,还有他前往南方和滇军一同作战的消息。
  ……那现在呢?
  现在他在哪里?怎么样了?
  手头最新的报纸是十二月七日的,可现在已经是十二月十六日了,在这几天中皖地的战局变成了什么样子?已经结束了?还是仍然如火如荼?
  她的心砰砰地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慌乱和悲伤笼罩了她,她抬头看着自己所处的这个陌生、狭小又破败的房间,一阵又一阵的无力和疲惫像浪潮一样向她奔来,也许直到那一刻她才真正知道自己有多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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