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冰——桃籽儿
时间:2022-04-29 07:28:13

  “徐冰砚……”
  她溃败了,放任自己躲藏在他的怀抱里,侧脸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余光看到他们的影子在地上紧紧纠缠在一起,彼此之间没有一丝缝隙,像在共享极致的亲密。
  可她要说什么呢?
  明明应该有许多话要说的,起码应该有一句“对不起”,或者最少也该有一句“谢谢”,可到最后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
  徐冰砚。
  徐冰砚。
  ……徐冰砚。
  男人没有动作也没有声音,身上的温度却越来越热,他的怀抱充满了血腥气,也许就在他如此温柔地拥抱她之前刚刚出入过血淋淋的无间地狱,可她不知道为什么竟丝毫感觉不到恐惧,只是痛、要命的痛。
  “……别怕。”
  她终于听到他的声音了,就从她头顶传过来,那么低沉又那么温柔,像在哄一个做了噩梦的孩子。
  “已经没事了,”他慢慢搂住了她,宽大的手正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这里很安全。”
  “军医说你外祖母没有受伤,伯母手臂上的伤口也没有感染,子弹取出后只要仔细养一段日子就会好,天亮之后我会让人送你们回上海,早些跟家人团聚。”
  言语无味,寡淡至极。
  这男人永远都是这样,不会陈情也不会邀功,无论自己遭了多大罪都不会牵动情绪,到头来只会就事论事,絮絮的嘱托和说明既平淡又琐碎,半点也显示不出他为她付出的艰辛。
  可她都知道的,甚至能想象他一边受着伤一边去问军医她家人情况的场景,它是那么真实又生动,简直像是真的在她眼前出现过,连他当时苍白的脸色都一并浮现了。
  这个人……
  她眼前更模糊了一些,泪水终于掉出眼眶,那一刻她不想忍也不愿忍,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什么——真的就那么害怕那么委屈么?好像也不是。
  只是……她忽然觉得自己没必要在他面前继续忍耐了而已。
  她哭得根本没有章法,就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孩子,滚烫的眼泪落在男人赤裸的胸膛上,将他的绷带都打湿了。
  他真的不会处理这样的情况,几年前他就曾被她的眼泪折腾得手忙脚乱,那还是她二哥出事的时候,他带她去上海城外送他,回程时她就在车上哭了,立刻就让他彻底低了头;这么长时间过去他依然没有长进,她一哭他便心头沉闷、什么情绪都乱了,也许他本质真是个荒唐的人,那一刻竟心甘情愿用自己拥有的一切去交换她一个微笑。
  “清嘉……”
  男人在叹息,并用带着血腥气的手为她擦泪,她却哭得更凶、气焰也更盛,也许被爱的人脾气总会大一些,她原本都没这么矫情了,现在却是故态复萌一发不可收拾。
  一并作祟的还有她对他的心。
  她也知道自己是疯了、是昏了头了,可是她真的爱极了被他抱在怀里的感觉,那么圆满又那么柔情,给她以山崩海啸一般强烈的悸动;没有人会理解她今天在柊县城外回头看见他时的心情,就像没有人会理解她刚才从外面闯进营房看见他时的触动,明明只是一天之内朝夕之间,她却觉得自己已经一辈子没见过他了,而此刻他终于好端端出现在了她面前,她便忽然觉得此前计较的一切都不再那么重要。
  什么他狠心拒绝她的仇怨,什么他狐假虎威混不吝的妹妹,什么该死的身份之差门第之别。
  一切都是虚妄的泡影,都是无聊至极无足轻重的伪饰。
  ……她爱他。
  就算经历过了那么多糟糕的事情也还是爱他。
  就算他曾让她痛彻心扉伤筋动骨也还是爱他。
  就算明知道这个人身后还隐藏着无数的麻烦和危机也还是爱他。
  那么盲目、那么愚蠢、那么固执地……爱他。
  “徐冰砚……”
  她又仰起头看他了,脸上全是狼狈的泪水,身上又是血迹和泥巴,乱七八糟的样子绝算不上是美,可那一腔孤勇的样子却是惊心动魄的,足够被那个拥抱着她的男人铭记一辈子。
  “……我们真的不能在一起么?”她已经哭到有些抽噎了,抱住他的手同时紧紧攥住了他的衣服,恍惚间又像是直接攥住了他的心,“我还是喜欢你……”
  “……真的喜欢你。”
  她是多么柔弱啊,瘦削得像只流浪的小猫,可却偏偏有着足够摧毁他的力量,只要几个字就可以让他一砖一瓦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理性轰然倒塌。
  她并不知道他的动摇,也不在意他此刻的沉默究竟代表着什么,她只是被他炽热的怀抱蛊惑了,疯狂的感情让她心甘情愿在这一刻为他化成灰烬,即便再次被毫不留情地推开也全不在意——她只想亲吻他。
  在那些至今尚未发生的、无穷无尽的厄运到来之前,热烈地、绝望地、不计后果地……亲吻他。
  ……她真的这样做了。
  在男人滚烫的怀抱中仰头吻上了他的嘴唇,与他以濒死的模样纠缠;她的手臂是柔软的藤蔓,一边淌着鲜血一边环上他的肩颈,爆裂的感情给人以强烈的窒息感,与此同时……又是千百倍的刺激和狂热。
  她是荒唐的疯子,是末日的囚徒,是不计代价奔向落日的飞鸟,是为了追逐片刻欢愉而纵身跃入深渊的赌棍。
  她在血与泪中吻他,没顶的快感和钻心的疼痛一并降临,她坦然地接受它们,浸在苦水里的心已经在为放纵之后一无所有的自己哀悼。
  ……可这一次她并不是一无所有。
  ——至少,她得到了男人同样疯狂甚至更加深沉的……爱情。
 
 
第115章 窃窃   他想与她过一生。
  夜色迷离。
  下午的大雨早已停了, 只是山前的土地仍然泥泞,以致于何英出去打水的时候沾了满鞋的泥;那时已过了午夜,偌大的军营也安静了下去, 只是还有军医被叫到将军的营房, 看起来忙忙碌碌的。
  她隔着百来米的距离张望了一会儿, 除了门口层层守卫的士兵什么都看不到, 自然也就无从得知自己的外甥女儿在里头做什么,一颗心就这么揪着, 过了一阵方才犹犹豫豫地回了自己的地方。
  老太太已经睡熟了,呼吸尚且平稳,贺敏之倒是还没睡,吊着手臂靠坐在床头;何英进来后给她倒了杯水, 等人喝完了又接过了空杯子,轻声说:“大姐快睡吧,时候不早了。”
  贺敏之虚弱地朝弟妹笑笑, 人却睡不着, 眼风一直朝着门外扫,摆明了也在挂念自己的小女儿。
  何英见状叹了口气, 想了想还是试探着问:“大姐, 咱们清嘉跟那位将军……究竟是……”
  语气已十分犹疑。
  也不怪何英这个做舅母的多心,实在是那位将军对她们一家太过优待了——白日里救了她们的命还不算,夜里回营后还专门让人给她们腾出了一间单独的营房,用心到这个地步……怎么会是寻常的关系?
  无奈贺敏之也不知道自家幺女跟当初徐家那位三少爷是什么关系, 只记得前段日子他主动登门、清嘉还极坚决地把人拒之门外,今日却在营房门口等了对方一天,后来进了人家的屋子就再没出来,这……
  她沉沉叹起了气, 心里也不知道该不该阻拦,一时觉得跟着那样的人过日子必然一辈子不安生、不愿让孩子遭罪,一时却又觉得那男人既然肯豁出命去救女儿、兴许便真能让她过得幸福,于是不免来来回回犹犹豫豫,终于彻底睡不着了。
  眼下贺敏之陷入了沉默,何英便也晓得自己这位大姑姐是拿不了孩子的主意了,遂只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躺了下去,一边劝人休息一边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清嘉是个好命的,往后一定不会让家里操心……”
  这是用来哄人的吉祥话,贺敏之可不会当真,心里反倒觉得她的清嘉命苦,遭了这么多罪还不算完、也不知何时才能否极泰来……
  她忧愁地闭上了眼睛,看样子是打算睡了,何英轻手轻脚地站起来熄了煤油灯,室内于是陷入了一片宁静的黑暗。
  另一边,徐冰砚的营房却还亮着灯。
  军医们刚刚离开,将他腰腹处裂开的伤口重新包扎了一次,另也替白清嘉清理了手上的伤口,还留下了几管涂抹的药膏。
  她的体力是远不如他的,何况已连续奔波折腾了好几天,如今真是身心俱疲,早在军医给他重新缠绷带的时候就撑不住了,默默坐到了他的床边;等他那边处理好她已经滑进了被子,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她是困极了,只觉得自己从未这么渴睡,朦胧间却又听到他走到她身边坐下了,声音低低地说:“等一下再睡,先涂药。”
  是在说她手上的伤。
  其实她那点伤并不严重,只是瞧着骇人,搁在普通士兵身上根本都懒得当一回事;军医是见得多了,自然不会多上心,下手给她涂药膏的时候力道难免大一些,她觉得疼、就皱了皱眉,偏偏被他瞧见了,当时就有些不快地让军医把药膏留下,打算亲自给她涂。
  她叹了口气,睡意消散了一些,勉力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换了一件新的衬衣,是白色的,很干净,使他看起来尤其温和清俊。
  不久之前亲密的记忆忽然又涌上来,她想起了他紧紧搂在她后腰的手,以及与她亲吻时狂乱炙热的呼吸,它们撩拨着她、让她渴望再次触碰他,此刻干脆就没动,只伸手轻轻扯了扯他衬衣的边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像极了一只渴望被疼爱的猫咪。
  男人的侧脸十分英挺,营房内的煤油灯散发出微微的光亮,在他眉宇间投下了淡淡的阴影,使他的面容显得越发深邃迷人。
  她好像听到他在叹气,接着便为她俯下了身子,宽阔的胸膛就在她眼前,将她迷得神魂颠倒;下一刻她便感到自己唇上一热,是他在亲吻她,既绵长又柔情,好像当她是珍宝,爱不释手,小心翼翼。
  她是真没力气了,否则一定会伸手搂住他并给予热烈的回应;他大概也知道她累了,因此努力控制着亲昵的尺度,不想让这一切脱轨。
  “手给我,”他在她耳边哄她,“很快就好。”
  她实在很喜欢他说话的方式,简短有力、平稳温和,声音又总是低沉悦耳,让她很愿意顺从——譬如眼下,明明她都那么困了,可却还是愿意打起精神把手从暖洋洋的被窝里伸出来,然后轻轻放进他的掌心。
  他的手也很好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但指尖和掌心都生了茧,让人难以判断它到底属于一个文人还是一个将军;只有温柔是确凿的,他待她比军医温柔得多,药膏被他轻轻敷在她的伤口上,清清凉凉的,很舒服。
  她睁着眼睛盯着他在灯下的侧影看了一会儿,安谧的感觉渐渐蔓延开了,困意于是再次袭来,可半途又听到他开了口,在说:“今晚先好好休息,明天我让人送你们回去。”
  回去?
  她的眼睛又睁大了一些,睡意再次褪去了。
  “回去?”她看向了他,“回上海?”
  他抬眼看了她一下,点头:“嗯。”
  她沉默了一会儿,眉头微微皱起来,问:“那你呢?”
  “皖南的战事还未结束,我还要再留一段时间,”他静静地回答,手依然还在温柔地为她涂药,“等局势稳定了再回去。”
  她又不说话了,眉头越皱越紧,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奇怪,过了一会儿突然说:“那我也不回去。”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眉头挑了挑,似乎有些不解,她就又补了一句:“我要等你一起回去。”
  这真是任性的话,令一贯严肃的男人莞尔,他没忍住,伸手用自己没沾药膏的手背碰了一下她的脸颊,说:“这里是战场,不安全。”
  她知道他这是在对她解释自己的好意,可心中的警惕却没能随之散去,盖因他此前屡次的疏远实在给她留下了过于深重的阴影,以致于如今她已下意识地抗拒与他分离,唯恐不见面的日子又会生出什么变数,导致他们再次背道而行。
  她由着他抚摸了一阵她的脸颊,又在他把手收回去以后自己从被窝里坐了起来,醴艳的女人在模糊的灯影下看起来更加美丽,轻轻靠进男人怀里时又显得柔弱温情,她搂住了他的腰,还小心避过了他的伤,小脸贴在他温热的胸口,说:“反正我就是不走,你也别想再动什么奇怪的心思。”
  结果话音刚落就听到他笑了,声音低沉,引人迷醉。
  “什么是奇怪的心思?”他问。
  她不太愿意把话说白,总觉得那有些难为情——该怎么说?让他不要冷落她?让他不要跟她分手?让他承诺一辈子跟她在一起?
  ……未免太痴缠也太不体面了。
  她于是执拗地不肯开口,只是有些丧气地抱着他,他低头来看她的眼睛,却在她眼底看到了隐蔽的委屈和伤情,那一刻忽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强烈的愧疚翻涌上来,他亦自知亏欠了她很多很多东西。
  “清嘉……”
  他搂她搂得更紧了一些。
  “过去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处事太草率也太轻慢,”他在她耳边说着,一字一句都沉甸甸的,“往后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也不会再惹你伤心。”
  是啊,他的确做错了许多事。
  譬如他曾以为只要不跟她扯上干系就能保她和她的家人平安无事,可事实却与他的预计大相径庭——在这混乱的世道里哪有真正的安宁可言?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为一场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纷争而无辜丧命,就像眼下无数平民在这场战争中经历的一样。
  谁都不会知道他在得知她离开上海的消息时内心经历了怎样的震动,他恐惧、他懊悔、他无计可施,他不断地派人去查她和她家人的踪迹,结果却因时间太短而一无所获;在亲赴皖南的路上他曾千百次地默念,恳请冥冥中的主宰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只要她活着就好,只要她活着……他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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