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谈莫德的事情吗?”莫尔利斯塔问道,对方只是打电话让他过来,并没说是为了什么,但是既然现在事情的前提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落进了一个恐怖分子的手里,他们可能也没有什么别的好谈了。
“不算是,我是想给你看点别的东西。”怀特海德说,他微微地一点头,说完这句话以后转身就走,一如往日那般干脆利落。
莫尔利斯塔就只能无言地跟在他的后面,他们穿过一条条走廊——对莫尔利斯塔来说都很陌生,其实他之前只来过这地方一次,是跟爱德华·科尔森在一起,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他正在军校读最后一年书,现在再回忆起来恍如隔世。
走廊上人来来往往,大部分都面色疲惫,一个身材极其曼妙的女人擦着他们的肩膀拐进了附近的走廊,光看她的背影都能猜测出她有个美丽的脸蛋,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莫尔利斯塔多看了她的背影两眼。
怀特海德没有注意到后面的动静,没瞧见这个人眼里有促狭的神情一闪而过,而是径直领着莫尔利斯塔走进有个房间:那大概是个痕迹检验部门的实验室,一群人在各种仪器前面工作着,好像嗡嗡作响的蜂群。怀特海德一路把莫尔利斯塔领到了房间的尽头,在那里,一张桌子上堆满了各种纸质物品。
“他们在处理的那些都是霍夫曼的小岛上搜集到的证据,痕迹检验部门希望能通过这些证据里的蛛丝马迹找到霍夫曼现在的藏身地,但是我觉得……”怀特海德冷冰冰地比了个手势,以此来阐述对这种方法能否得出他们想要的结果不甚乐观的态度,“我们在岛上发现了这些,你可能会想看看。”
他递给莫尔利斯塔一个有着厚实的皮质封面的本子,那看上去是个相册,莫尔利斯塔抬头看了对方一眼,怀特海德耸耸肩膀:“往后翻。”
那个相册的最开头是很多保罗·阿德里安的照片,从他的神学院时期到之后在圣殿圣徒会里的都有,大部分都是他在弥撒上布道的照片,也不知道是谁拍的,毕竟那种活动应该不能照相才对。最开头的这部分没有什么特别不对的地方……但是其后就不太对劲了,阿德里安的部分后面是一大批拉米雷斯枢机的照片,看角度以偷拍和监控摄像头截图居多。
莫尔利斯塔又往后翻了几页,眉心微微一跳。
后面的部分的主角依然是神职人员,但是一眼看过去全是裸露的肌肤和斑驳的吻痕,有几个人看上去明显不清醒,都不能用生理反应解释,估计是被注射了是什么镇定类药物之后的效果。
“这些都是那个岛上的神父。”怀特海德毫无助益地解释道。
再往后又是一些正常的照片,虽然看上去都像是偷拍,莫尔利斯塔估计后面这部分是霍夫曼的目标,不得不说他看上的人至少脸都很好看……他几乎翻到了本子的末尾,然后手指顿住了。
这一页是一张尺寸非常大的照片,一个年轻的黑发神父站在圣若翰洗者大教堂金碧辉煌的祭坛前面,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即将受洗的婴儿,婴儿伸出手去,好像要摸他的脸。他看上去近乎是肃穆的,但是依然没忍住嘴角那个小小的笑容。
——那个神父是威廉·梅斯菲尔德。
“我猜你弟弟也是他的目标之一,”怀特海德的声音有点太平静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心中好受,“他没下手的原因可能有很多,毕竟你弟弟身份特殊……但是我就是想说,毕竟现在我们也还没找到霍夫曼,不知道他是不是会干些别的是么,如果你不放心的话——”
“我明白了。”莫尔利斯塔简单地说,他无声地合上了那本相册,眉头微微地皱起来,脸上的表情有点让人害怕。“我会安排。”
阿德里安神父正焦躁地扯着手腕上的手铐,手铐的另一端当然被拷在桌腿上了,这么干什么用也没有。
屋子是全部封闭的,只有单面镜玻璃上面映着他苍白的面孔,如果阿德里安能看见窗外的景色的话,就会发现那里是一片令人心神不宁的血红色的霞光。
他从岛上回来之后终于肯开口,然后安全局的探员们就绝望地发现他确实什么也不知道,更不可能告诉他们霍夫曼的秘密藏身处在哪里。就这样,这天白天再没人来他这个审讯室了,他还心心念念地等着有人来之后跟对方说他一定要离开,无论如何他要找伊莱贾去问个清楚——此时他还不知道网络上和安全局内部已经为他吵开了锅,现在人人都知道他被安全局逮捕了,如果对方确实无法指控他犯罪的话,他的拘留时间也就要到期,其实他大可不这么着急,两个小时之内肯定会有一个探员来满脸尴尬地把他送走的。
——然后再至少派二十个人去跟踪他,这就是科尔森的意思。
可惜阿德里安并不知道这一点,后果就是在他焦躁地扯弄之中金属的手铐已经把他的手腕擦破了,他自己并不太意识到这一点,就如同他往往在最开始意识不到疼痛,直到苦修带嵌入皮肤、鲜血滴落在地上。如果他知道把大拇指弄脱臼以后可以把手从手铐里抽出来的话,他说不定都会立即照做。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审讯室的门终于被打开了,那一声轻响从字面意思上听上去像是救命稻草,就好像什么人能挟着他想要的那个答案而来,阿德里安猛然看向那个方向,手腕上挂着的铁链装出桄榔一声脆响。
——但是紧接着一具身躯无声地倒进来,是之前守在这个审讯室门口的那名探员,身上还好好地穿着防弹衣,手指按在枪套上。阿德里安惊骇地看着这个人砰的一声倒在地上,但是胸口还是起伏的,显然还活着。然后,一双踩着高跟鞋的脚停在了这具毫无生气的身躯后方。
脚的主人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女人,被精致地打理的红发优雅地披在肩头;她身上穿着一套黑色的职业装,除了裙摆短得有些略微不得体以外,出现在安全局的走廊上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劲。
“您想离开这个地方是吗,阿德里安神父?”她微笑着问道,这是一个很有礼貌、过于得体的笑容,对方好像根本不愿意花精力让自己显得真诚,导致她脸上这个表情看了叫人心生不安。
阿德里安警惕地整个人都绷紧了:“你是——?”
那个女人轻飘飘地一歪头,答非所问地说:“您不想见伊莱贾吗?”
所以说这就是爱德华·科尔森看见的场景:
他看见安全局的一个探员被电击枪电翻在地上流口水,之前拷着阿德里安的手铐被撬开了,神父当然不知所踪。在他们知道从阿德里安嘴里撬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之后,对他的看守有所松懈,但是他毕竟还是重要的棋子,他们还指望用他去交换弗罗拉大主教呢。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从屋子里凭空蒸发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已经有技术人员去调监控了,目前的反馈是说摄像头没有被黑掉、也没有什么视频被抹掉,这样说肯定是能找到罪魁祸首的——但是这是就透着一丝的诡异,伊莱贾·霍夫曼的人真的胆大包天到在光天化日之下走进安全局总部救人吗?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进入局里的核心区域要经过重重安检,非得扫描指纹和视网膜才行。权限被录入到那个系统里的,只有管理层、少数高级探员和安全级别非常高的顾问……
……等一下。
科尔森脑海里嗡的一声。
这个时候只有怀特海德·兰斯顿在场,离梅斯菲尔德中校离开还不到四十分钟,他最得意的小队里一个手下在霍夫曼手里,另外两个手下依然下落不明,八成是被压在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底下了,至少现在搜救小队还一无所获。
——都到了这种时候上帝还要派别的神经病来考验他,这个世界对他真是太残忍了。
他不知道自己转向兰斯顿的时候脸色有多难看,但是他知道自己真的快疯了,他有气无力地说道:“……发个声明,就说我们已经把阿德里安释放了,现在依然没有证据可以指控他。到这种时候,至少让门口聚集的那些记者散开吧。”
兰斯顿皱着眉头,显然不甚赞同:“但是这样的话,拉米雷斯枢机那边——?”
科尔森没管这句话,他疲惫地挥挥手,说:“先办完这事,我然后要联系一下摩根斯特恩那疯女人。”
此时此刻,科尔森嘴里的那个“疯女人”正坐在一家店面临街的玻璃窗后面,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出神地注视着窗外的某个方向。
未来——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小姐还不知道这个“未来”是什么时候,可能是一两个月以后,也可能是一两年以后。反正,他所做的只是在合适的时候把这个店面买下来了而已——未来,这里将是一家俱乐部。
现在店面还没有挂招牌,店铺的门当然紧闭着,向街道方向凸出的飘窗后面垂坠着厚厚的深红色窗帘,一旦把窗帘拉下来,室内一丝灯光也透不出来。
这是个寸土寸金的地段,这家店就坐落在弗罗拉旧城区中央偏北的位置,十字路口的拐角,沿着东西走向的街道向前,就能看见圣若翰洗者大教堂巴洛克式的尖顶伫立在层层叠叠的建筑物后面。等到夜晚彻底降临之后,那些石头将被射灯的灯光映成奶黄色,每个天使雕像和圣人石塑后面都拖着暗沉沉的阴影。但现在,城市的边缘还能看见太阳的轮廓,整个天空的尽头都是血红色的,看上去令人心存不安。
这个街角尚且安静,再往街区里面走,到了更靠北的地方,就会碰见各种在入夜后享乐买醉的年轻人、在酒吧或者其他什么街角兜售毒品的混混、或者穿着丝袜和超短裙招揽客户的流莺。一个人能想到的一切浪荡或不体面的东西都藏在更黑暗些的地方,现在太阳还算是太过明亮了,他们必然都藏在阴影里面,等着在黑夜降临后倾巢而出。
这块地已经在施威格家族的地盘上了,换句话说,这里的一切地下赌场、合法的和不合法的妓院、流莺和街头贩卖毒品的小贩,都是这个庞大的黑帮产业的一部分。施威格家族掌握着整个霍克斯顿最大的走私军火产业链,换句话说,在这个国家,死于不合法的枪支的人命中有百分之八十可以算在这个黑帮头上。
这个庞大的地下王国一直保持着势不可挡的态势,一种流行的说法是,因为官方“默认了”他们的存在,因为“有些东西落在施威格家族的手上,总比落在别人的手上更好”。执法者都知道城市里这些历史悠久的黑帮不可能被斩草除根,一个被消灭了就会有另外一个生长出来代替它的位置,既然如此,还是把毕竟容易与当局合作的放在王座上比较好。
摩根斯特恩小姐注视着街对面落在地面上的逐渐浓重的树影,就好像是张开的巨大蛛网。然后这间尚未竣工的俱乐部的门就被推开了,那个人站在门口说:“你在看什么?你的王国吗?”
“真有趣。”加布里埃尔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奥勒留公爵,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就站在她的面前,嘴角勾着一个闲适的笑容。
这位公爵长得实在很英俊,比起当军官更应该去当个平面模特;他正背对着日落的光芒,那些浓重的红色在他的金发上镀上了一层不祥的冠冕。加布里里埃尔看着他关上门,开口的时候没有问对方是怎么知道她在这里的,买下这家店以后她还没有告诉任何人,说实在的她都没太想好要用这家店来干什么。
他们都知道彼此有或得消息的私人途径,就好像莫尔利斯塔本也不应该知道关于霍夫曼的那个案子一样。但是兰斯顿把他叫过去以后就直接开始给他看证据,莫尔利斯塔也什么都没问,谁知道在此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多少内幕呢。
她问的是:“你想要什么?”
“保罗·阿德里安是不是在你这里?”莫尔利斯塔问道,他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兜圈子,“我在安全局看到你了,你要他做什么?用来威胁霍夫曼吗?”
“我还没太想好呢,就好像鸟儿往自己的巢里衔亮闪闪的石头,谁知道那石头能不能吸引到雌鸟呢?又有谁知道那是宝石还是普通的玻璃球?”加布里埃尔慢吞吞地说,“但无论如何,科尔森留着他也没有用,霍夫曼想用舆论逼他放阿德里安走,无论如何绝不可能用弗罗拉大主教去交换,倒不如送给我……但是话说回来,你说如果我拿那位英俊的神父威胁霍夫曼,霍夫曼愿意把整个弗罗拉的红灯区都拱手让给我吗?”
“结果你就从安全局里带走了一个嫌疑人,想用这个嫌疑人去给你的产业铺路,要知道安全局本来是想用这个人保证拉米雷斯枢机的安全的。”莫尔利斯塔啧了一声,“我看科尔森倒是会被你气死。”
“被你气死也说不定,反正人是你推荐的。”加布里埃尔轻轻地笑了笑,“但是又有谁比我更了解霍夫曼呢?科尔森可能意识不到,但是……无论他手上有一个保罗、几个保罗、甚至是那整个岛,只要霍夫曼心意已决,科尔森就保不住拉米雷斯枢机的命。”
“你觉得霍夫曼会要他的命吗?”莫尔利斯塔问道,加布里埃尔简直懒得想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不是在担心莫德·加兰。
“要是我站在他的位置上、抱着他那样的目的,我就绝对不可能让大主教活着回来。”加布里埃尔眨了眨眼睛,笑容看上去非常甜蜜,“那你呢?你是为了阿德里安才来找我的吗?”
奥勒留公爵定定地看了她两秒,答非所问地说:“你能让伊莱贾·霍夫曼生不如死吗?”
加布里埃尔发出一声轻轻地笑,轻得好像是婉转绕过门廊的微风,然后她安静地伸出手去,在莫尔利斯塔面前摊开手掌。对方扫了她一眼,保持着那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支票簿来。
加布里埃尔的手猛地往前蹿了一截,一把抓住了莫尔利斯塔的领带,把他拖了过来。
“别太心急,我的巢里面还有一块亮晶晶的石头呢。”她轻而慢地说道,他们两个离得太近了,她的呼吸几乎都可以扑倒莫尔利斯塔的脸上,“所以你得稍等片刻,因为不可能是现在。戏剧性之所以是戏剧性,就因为它会在最好的时候发生,等到……”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整个人凑上前去,吻了莫尔利斯塔的嘴唇。
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的教士们仍然忙碌。
教堂被摧毁了——这是事实,然而每天的日课还是要做,钟表的指针代替了三钟经的钟声。爆炸引发的火灾摧毁了一小部分周围修道院的解构,好在图书馆没有被焚毁,有一小部分书籍上不可避免地沾上了干粉灭火器的粉末。